难免有人埋怨:
“什么卵大的事,皇帝翘辫子了也没有叫全镇人嚎丧。”
“矮点声吧,人家手里有枪,到时候也给你‘点’了。”
“毛桃侯出殡,老天下毛毛雨,大家踩一毛脚泥。”
有人听了这么好笑的话就捂着嘴笑。
高区长站在镇公所的一张桌子上,他的身后,是十六个人抬的棺材,镇上的人塞满了几条街,听不见高区长讲话的人就压低了声音自己讲话。
高区长掏出两页纸念毛国才生平,毛毛雨看上去不大,很快将区长的头毛分成几缕贴在额头,这跟平时油头光面的样子相去甚远。
毛毛雨同时也打湿了稿纸,有人要给高区长打伞,被区长用手隔开,他将稿纸揣进兜里,脱稿发挥:“毛国才镇长,忠于三民主义,忠于中山先生、汪主席,他是我们的楷模,他的意外,让我们痛失了一位好同志。今天,各位乡亲也看到了,连老天爷都在为我们亲爱的毛国才镇长哭泣,让我们一起,再为毛国才镇长流几行眼泪吧!”
高区长迅速从慷慨激昂转变到嚎啕大哭,就着脸上的雨水,一把一把地抹眼泪。毛家的人被高区长的真情感动,阚家庵人的情绪也被高区长调动,全镇的人站在雨地里高低不平地嚎丧。
周东城本是想躲在乡下的,好歹是好朋友毛孔明死了爹,加上吉道士儿子亲自上门请,他操起胡琴加入了锣鼓队,只是他脸上只有雨水,没有泪水,心里还有一丝痛快。
路过的船家纷纷停下来,不一会儿就堵了河道,他们很快搞清楚死鬼叫毛国才,有人感叹:“真是一个好官,这么多人哭丧。”
有人晓得底细:“什么毛镇长,就是那个打牌不输,九个指头的屠夫毛国才啊!”
船上有人呸了一声:“不就是个汉奸嚒,活该。”
这么隆重的葬礼,自然要请吉道士出马负责出殡。等长官们把话都说完了,吉道士一声号令,锣鼓队奏乐,八个人下腰,簇新的棺材被抬起,仪仗队在前,当官的以及镇里的头面人物开道,孝子们披麻戴孝前后围着棺材,大批百姓紧随其后。
送葬队伍沿着河边主街向北,快走到十字水道,也就到了兵营,棺材左拐,从兵营的门口过,大门紧闭着,自从被新四军袭扰过,兵营的大门轻易不开。
不晓得是哪位抬杠人脚下打滑,好好的棺材在兵营门口侧倒,众人趁机歇脚。
“咯是毛桃侯的冤魂不肯走呢?”
“日本人也真是,也不搞个路祭,毛桃侯怎么说也是叫他们的人打死的。”
“就是,就是,毛桃侯觉得自己死的冤,不情愿走呢。”
高区长跑来,叫众人抬棺,众人不管高区长,高声喊着:“吉道士快来。”
在死人的事上,阚家庵人只信吉道士,吉道士扶着棺材跟毛国才说话:“毛桃侯,晓得你吃了冤枉枪子儿,别赖着不走了,你说过的,人家手里有枪,镇上人都在雨里送你呢!”
吉道士抬头看了看碉堡,跟高区长说:“死鬼是因为下雨,该响的炮仗没响,他怕在黄泉路上还要走冤枉路,想办法放两个响炮仗吧。”
高区长随即与鬼子军官武藤商量,没有雨淋,还能放炮仗的地方只有上碉堡了。到底是高区长面子大,加上武藤的人弄死了毛国才多少有点亏心,于是两个阚家庵人怀揣着干燥的炮仗头一回登上了鬼子的碉堡。他们上去的时候腿还有点打抖,想着为死鬼点炮仗是做好事,心里踏实了许多,一个人点火,一个人将炮仗扔向空中,炮仗争气的炸开,仿佛撕裂了日本人的脸皮,阚家庵人精神为之一振。
吉道士拍着棺材板:“兄弟们,起杠了,毛桃侯,上路了。”
本来还有一位大人物要参加毛国才葬礼的,因为东港镇到阚家庵路上不太平,出于安全考虑,毛国才的师父最终没能和徒弟见最后一面。
在高区长的设想里,用子承父业的办法让毛孔明接位,既安抚了毛家人,又将镇里的控制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他把话在葬礼期间已经传给镇上的几位头面人物,大家接受了高区长的安排,等着毛孔明接任。不久,毛孔明却从阚家庵消失了,毛孔明的消失成了阚家庵的一桩无头案。
鬼子一会儿碉堡挨新四军袭击,一会儿莫名其妙地打死了自己的伪镇长,一时间也是蛮恼火。那个摔断了兵侯腰的军官武藤整天挎着东洋刀在卡口上亲自盘查,一个挑着箩筐的农民被拦下来,箩筐里一边是几只鸡,一边是鸡蛋,几把菜盖在鸡蛋上。
伪军问:“从哪里来,干什么去?”
那个叫罗大壮的农民神色蛮紧张:“从兴仁来,到四安去。”
伪军挥挥手放行。
武藤叫住了罗大壮,他叫伪军再搜身:“这个人跨过两个镇,到北边去卖东西,你不觉得可疑吗?”
伪军一边搜身一边就问罗大壮:“太君问话呢,为什么不在兴仁,也不在阚家庵卖,跑远路去四安干什么?”
罗大壮:“听说北边能多卖两个钱,不然我跑远路,不是寻事做吗?”
伪军从罗大壮口袋里掏出十几粒蚕豆,武藤拿在手里琢磨。
伪军继续盘问:“你头上冒这么多汗,紧张什么?”
罗大壮:“这些人个个像城隍庙里拿铁链子的,手里端着枪,枪上的刺刀晃得人心里发虚,哪个看了不心惊肉跳。”
一个善良的伪军特意压低了声音,用南通话对罗大壮说:“你说话当心点,你拿皇军比城隍庙里的小鬼,你这是用南通话说的,太君没听懂,不然,你的头当场就要落地,咯晓得最近太君不开心?”
罗大壮吓得弯下腰,不敢作声。
武藤拿着十几粒蚕豆,想到镇上的皇军也是十几个人,他怀疑,眼前的这个农民是到北边通敌,蚕豆就是数人头用的暗号。他呼唤两个日本兵上来,将罗大壮连人带担子押到兵营里,武藤吩咐卡口上的日伪军,搜来往的人,看谁还带着蚕豆。
两天下来,搜了十三个人身上有蚕豆,这会儿是收蚕豆的季节,农民路过田里,看到没收干净的蚕豆,顺便捡了放口袋,或者收蚕豆的担子里落了几粒蚕豆,再正常不过,听说鬼子在搜身上有蚕豆的人,镇上人连蚕豆都不敢买卖。
那个叫罗大壮的农民家里跟他们镇上的镇长有点亲,就托了人保释出来。阚家庵有两个农民也在十三个人里,毛国才才死,新的官儿不曾上任,他们准备了礼物送不出去,急得直跺脚。鬼子不等这些农民家里人想办法,统统绑在柱子上,叫当兵的练刺杀,阚家庵的兵营里,喊杀声与农民的喊痛声唬得狗子都不敢靠近,那些冤死的农民家属弄板车来拖尸首,那些人离碉堡远了才敢撕心裂肺地嚎。
阚家庵镇长死了,俗话说家不可一日无主,区里派人到镇上,物色合适的镇长人选。毛国才之后,镇上人头儿最活泛的,当属蒋七,区里的干部每次下来吃饭,毛国才都安排在蒋家茶馆店,而且次次都跟干部们介绍,蒋七是从小摸八屌长大的兄弟。
高区长跟蒋七很熟,对蒋七印象也很好,过去每次到镇上来打秋风,蒋七不仅亲自上灶弄拿手菜,还会搬出十年陈的花雕酒,与毛国才肩并肩,兄弟长兄弟短的来敬酒。
他亲自到镇上跑一趟,把意思跟蒋七说了,蒋七把高区长引到雅间,自己到后厨,炒了几个菜,抱出一坛二十年陈的酒,酒端子从里面舀的时候,香味熬不住往外窜。
高区长是个酒专家,看着浓赤的酒在碗里打转,他鼻子凑着闻:“蒋七,你个狗日的,好酒藏得那么深。”
蒋七两只手在围腰上擦干净,厚着脸皮赔笑:“咯是我父留下来的好酒,一直放在家里,舍不得吃呢,拢共只有两坛,没开封的那坛,等歇麻烦您带走,这坛,要是您高兴,吃剩下来的也带走。”
这样的酒,蒋七酒窖里实际还藏着十几坛,说得绝种,才显得珍贵,他有数,用什么可以买通高区长。
蒋七到后厨的那会儿,就把高区长叫他做镇长的事跟蒋立功商议了,蒋立功不晓得为甚事,反应十分的大,他跟他父说,这是做汉奸,送命的交易,你好兄弟毛国才连五七还不曾过呢,绝对不行。
儿子的话有道理,蒋七不是个笨人,眼看了鬼子的屁股越坐越不稳,鬼子又才冤杀了一批人,血腥气到今天还在镇上飘,周边的人把鬼子个个恨得要死,这种情势下,蒋七才不做出头椽子。
蒋七伺候着高区长将酒喝下去两大碗,把两手胸前作个揖:“区长大人,您看,我这双蠢笨的手只会炒菜,至于当镇长这种需要上台面的事,我是七窍只通了六窍,剩下一窍不通,您还是找别人吧。”
高区长酒意上来,他挠头:“那选谁呢?你儿子?”
蒋七:“那小子,毛还没有长全呢!”
蒋七靠近了高区长,忍受着高区长嘴巴里臭烘烘的味道,将自己的如意算盘呈上,高区长借着酒意使劲拍了拍蒋七的肩膀:“好你个蒋七,好你个奸商。”高区长临走的时候,蒋七又趁势往他口袋里放了二十块大洋。
高区长把镇上有头有脸的商户、各村的保长、各族的长老,都喊到镇公所,高区长要解决镇长的人选。阚家庵遭遇新四军袭击,毛国才刚死,因为蚕豆惨死的冤魂们还在血淋淋的喊冤枉,阚家庵的人心里犯嘀咕,这要是搁在一年前,心里有想法的或许不止一个,如今周边局面日益动荡,原本与日本人安稳相处了多年的阚家庵人,在私下怀疑,这日本人还能在镇上待多久,谁也不想在这时候出头成了冲头。
最后蒋七出了个没有办法的好办法:抓阄,谁抓到,就是谁。
这是蒋七酒桌上献给高区长的计策,高区长假装想想,然后说行,问大家怎么样,旁人没有更好的主意,就只好如此。
给阚家庵物色新镇长原先并不是难题,毛国才死后,原本是毛孔明“继位”,毛孔明在他父亲头七之后人就没了影子,问家里人一概不知。
论威望毫无疑问该吉道士接班,好巧不巧,在毛孔明失踪后,吉道士去了百里外的道观闭关。吉道士超度亡灵的本事虽然来自祖传,年轻时确实在百里外的道观正经拜过师,这事随便问问,镇上人都晓得,吉道士这人不闭关自守,隔几年就要云游一番,而且寺庙与道观他都去拜访,要不是有这个原因,阚家庵人也不会轻易将吉道士请回来的菩萨都当真神拜。
前阵子镇里死了两个怀揣蚕豆的冤鬼,死者家属找不到吉道士,吉道士的两个儿子不会念经,倒是长孙吉怀义对念经半生不熟,半生不熟也好过没人向阎王爷祷告,死者家属只认吉家的人,说哪怕等吉道士家来补念,能把死鬼超度多少算多少,吉怀义依葫芦画瓢,办了两场像样的斋事。
高区长找不到吉道士,蒋家又用贿赂的办法不当镇长,也就只能请镇上有资格的人来镇公所抓阄。
高区长数着人头把纸条搓好,拿一个箱子放了,谁都不想第一个抓。
蒋七说:“我来。”
蒋七手伸进箱子里,抓出一个纸团,打开给众人看,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其他人只好排着队,心里七上八下的一个个打开纸团,全是空白。王瞎子因为眼睛看不见,腿脚不利索,高区长叫王先生先坐着,等众人抓完再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