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在外婆家的日子,总是飞快地就过去了。春节放寒假的时候更感觉过得快。因为不但寒假比暑假假期更短,冬天日子也短,夜子更长。再加上过年时候,我们五姊妹和爸爸妈妈都在外婆家一起团圆了。在外婆家,好吃好玩好热闹,当然就感觉时光过得更快了。虽然我的身体不是这不舒服,就是那不舒服,但和弟弟妹妹、爸爸妈妈、外公外婆在一起,这种更加快乐幸福的时光总是觉得过得特别的快。
“从这个寒假开始,直到我读中学一年级,连续四五个学年的寒暑假,我都回到外婆家。因为我想外公外婆了。有时候,期末考试一结束,不等成绩报告单出来,我就急着回到了外婆家。而一到快要放假的时候,外公外婆也在乡下更加地关切着我,盼望我能早点回到他们的身边。因为他俩要亲眼看到我,才能心里达实地知道我的身体是好是坏的状况。外公外婆在家中准备了老湖鸭,就等我回去,好解了湖鸭,给我补身子。就这样连续二三年,生吃了五六只老湖鸭的鲜血,在这几年里,我的身体虽然没有其他同龄人那般茁壮,但我也真的没有像往年那样再发过咳嗽、哮喘的或者那叫支气管炎的毛病。总算隔了这二三年没有去医院。
“可是,身体上的皮肤病却没有放过我。春天生牛皮癣;夏天、秋天长虱子;冬天发疥疮。这些病都是奇痒难忍的,白天痒得坐不住,晚上痒得睡不着。治这些病医院里都没有什么特效药。中医认为牛皮癣是慢性皮服病,也叫慢性湿疹;疥疮是细菌感染引发的热毒,又是会传染的皮服病。疥疮一般生在冬天,室内气温,身上体温越高越容易发作恶化。冬天身上要保暖,却不能多穿衣服,真是矛盾!所以生了疥疮的人白天不能穿棉袄,晚上不能盖棉被,更不能和家人共睡一张床。穿的内衣,睡的床单、被子等都要单独消毒洗晒。
“好在疥疮也有克星。妈妈上班的时候,就去问她的朋友同事,孩子生疥疮了,痒得白天影响上课,晚上不能入睡,不知有什么办法没有?还真就有同事告诉她,用硫磺粉伴明矾能很快治好疥疮。她就到生资公司卖农具农药的店里买了几块硫磺回来,碾碎成粉。又到医院买了一瓶明矾膏,拌在一起。到晚上就拿自制的硫磺膏,几乎涂满了我的全身,然后用一块旧床单包裹着我,让我上床睡觉。这是我生疥疮后数天来,睡着了并进入梦香第一个晚上。连续这样涂了几天自制的硫磺膏,我的皮服病也算好了。事后,我隐隐约约地认识到,这次治好疥疮,关键不在于用对了这个药,而在于我妈妈首先告诉了别人我患了这个病,然后才得到了这个药方,用上了这个最好最花算最有效的药。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春天发在腿股两侧和左右手虎口间的牛皮癣,也好像见轻了,也不那么奇痒了,一圈圈的红斑块的颜色也见浅了。我对爸妈说了这种现象。我爸见状,又拿给我两支癣药乳膏,说,“坚持搽药。”还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搽这种药的时候要先围着那个牛皮癣的边沿,一圈圈地由外向内往中间搽药!”我问为什么,他说:“这就像打仗一样,先把顽固的‘残敌’包围起来,”他把牛皮癣病菌比做残敌,说“不让它向外围扩散跑掉,对这个顽固派——牛皮癣,要打歼灭战。”
“他还说: “医师开方治病是要讲究方法的,我们自己用药搽药膏,治癣病也要讲讲方法,也要摸摸经验,消灭牛皮癣这个顽固派,这样搽药才会好的更快。”
“这也是所谓的“方法论”吧,我听老师是讲过的,这是道理。这次我听爸爸讲搽癣药膏竟然也有方法可讲,说明方法论不但医师治病要讲,病人用药也要讲。“方法论”不但是理论教科书上的知识,也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要注意的常识,要讲要学要用的东西!显然这个方法还可以防止牛皮癣病菌感染到其他没有病的干净皮肤上。
“我按照爸爸所讲的方法搽药,到两支癣药膏快要用完的时候,身上的牛皮癣终于被清除掉了。
“当我的同学得知我头上长虱子的时候,从他们那嘴里说出来却是这样的:听说,男孩子的头发一般是不长虱子的,这恐怕有一种不祥的预兆。虱子一般都长在女孩子的头上,因为她们头发长。还说,听有经验的人说了,要是哪个人头上长虱子,可能家中有变故,或是家中的老人长辈得大病,后生晚辈子女要戴孝——家中老人会逝去。
“真相信这种说法,不免有些俗了。”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我是不信迷信的,按观点论,这个说法应该是唯心论,我是相信赞同唯物论的观点的。
“头上长虱子的这一年,是一九七五年的冬天,我读初中一年级。也真是被人家说中了。
“不信邪!”偏偏“邪说”倒灵验了,意想不到的事情真的发生了。一九七六年的元旦刚过,我公公才六十多岁,“因病医治无效”不幸逝世了。他是得了肺气肿、老年支气管炎等病症治疗了多年,这次是在县医院住院又治疗了两个多月后死的。
“我记得这一天是一月七日。这个在我一生的印象中是再没有比这更加深刻的印象了。因为,我家正在办丧事期间的第二天,忽然听到广播里传来一个噩耗,不用我说,这是全国人民都知道的——周恩来总理“因病医治无效”不幸逝世。这一天是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这是一个不会被中国人民忘记的日子。而放到我和我的家人身上来说,这时的确是接连两个不能被忘记的日子连在一起了。这接连二个大悲大痛日,落到一家人的头上恐怕也是罕见的、少有的。回想起来那头一年的冬天,不但我头上长了虱子,我妈妈和我三个妹妹的头上都长了虱子。她们只得改用煤油,硫磺水洗头发。其实一九七五年这一年中国社会有数不清的女人,还有数不清的男人头上都长了虱子。这是我后来才听人说起的。据说,这是生的孝虱。
“为什么叫“孝虱”?长虱与死人,这本就是两类风牛马不相及的事,即便今年长虱了又死人了,也纯是一种偶合。人身体上长虱子,按科学道理来讲,这本来就是因为自然气候因素和环境卫生条件造成的人体寄生虫病。X人X时头上长了虱子,X人X时家中亲人又不幸亡故了,说成“孝虱”,这个假借的托词也能成立?用这个“孝虱”的托词,寄托一下此人此时哀叹的心理也情有可原——对一个偶然的社会现象也应该作如此的理解才好。但认为人长虱,就必定会戴孝,这不但迂腐,甚至愚昧!——我这样认为。
“记得有这么一句不成文的说辞:“人世间,想得到的事情都没看见发生,想不到的事情却在不经意间发生了。”
“正在我渐渐从公公逝世和周总理逝世的悲痛中走出来的时候,我人生中一件万万想不到的事情,却又不期而至。
“来年,一九七七年春节(阴历大年三十)这这一天。我的婆婆也突然“因病医治无效”去世了。她死之前是没有在医院里住院治疗多少日子的。这时我才猛然地回想到,去年公公去世的时候,婆婆扑在装椁公公的棺材盖上,悲恸痛哭,边哭边用手睡响着棺材板,哀嚎道:“夫呀,夫唉,我的夫啊!你不能走啊!你不能丢下妻一个人走啊!要走我们一起走啊!……”我也就是听到婆婆哭诉着这句话,才痛心地放声大哭起来,并在那一刻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生死相依。那时候我婆婆不停地恸哭,有亲友就会去抚慰婆婆,劝她不要太悲痛了,不要总哭了,歇一歇,哭坏了自己的身体怎么办?怎知她打不住痛哭,哭得死去活来。谁知,就在这时有一邻居走近来,在她身边轻声劝说了一句:“大婶子,这么大冷的天,你不能总这样哭下去,会冻坏身体的!源隆(我公公的派号)老兄有福呢,他不是死了,他是去帮总理探路作陪去了!”经他这么一说,婆婆好像忽然明白了过来,打住了痛哭,似昏似睡倚靠在棺材上。有帮忙的亲友在她傍边的暖炉里加了一些木炭,拔望了取暖的火,怕她冻着。
“我也曾听说过,婆婆的脾气性格非常好,跟我公公的感情非常好,可谓是爱情小说里描写的理想的标准版的恩爱夫妻。一辈子从年轻的时候开始,一直到我爸爸他们六个兄弟姊妹都长大成人了,婆婆从来没有对我公公表示过怨气,没吵过嘴,更没打过架,最能任劳任怨,最是开明大度,是名副其实的贤妻良母。据说公公婆婆年轻的时候还是当地一对少有的帅哥美女。的确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公公高大英俊,眉宇开阔,五官端正,脸庞大方,嗓音洪亮,便是农民终年劳作,也腰不弯肤不黑,脸型外貌有点像电影《智取威虎山》里的少剑波。尤其当他冬天戴上我妈妈买给他的那顶英雄大棉帽的时候。婆婆的宽而高的额下,秀气的眉目,修长的脸蛋,白晰的面色,齐耳的短发,苗条的身材,至今我看到她的遗像就会联想到电影《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尤其是她的神情,不像一个农家女,进出行走不慌不忙,说话轻声细语,呼儿唤女不缓不急,如不记较她身着的对襟灰衣,宽大的青布便裤,她俨然似一个古代的知识女性。难怪她哭我爷爷的时刻扶着那棺椁,哭天喊地的哀叹出那句“我的夫啊,不能丢下我啊!”是那么的真切,是那么的苦情悲恸,声悲音哀,是真悲真哀真正的因心痛发出来的哭啊。爷爷去世一周年刚满,她就把自己的那句哭喊“要走我跟你一起走啊!”变成了现实!
“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到底重不重要,有多重要?具体到我公公于我婆婆来说重不重要?有多么的重要?我本来是不太清楚,不太理解,也不太懂得的。但后来等我长大了,当我偶尔读到一位女作家在一篇文章里写道:“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就是齐斩斩折断的琴弦”。这句话的时候,我才大悟,才联想到,我公公就像他挂在老宅墙壁上的那把二胡琴,婆婆就是这琴上的弦,琴折了,弦自然也就毁了。
“这是我不能理解的,却又是我能理解的,但确实是我不能想到的!婆婆用她一年后的追随,表达了对公公的真和深,表明了公公对她就是如此的重要。表面看来,在我公公离开的这一年里,婆婆照常生活着,她的表情依然那么沉静,那么随和随意,我们在平日里也没看见她的身体有什么病,有什么痛。原来她的病痛都在心里,她说走,就真的寻找着公公去了。真正的只在公公死后一年不满的时间里,她就不能再待了,要到另外一个世界和公公相会去了。她这根弦始终要和公公这把琴连在一起!就是到阴间了,也要和在人间一个样!她的儿女和孙辈后代们都理解她,不得不送她到公公身边,和公公安葬在一起!让她安安静静地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