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一个多事的年岁。更有一件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事也发生了。刚进到一九七八年的春天,那是暖阳照到身上,才想要解开或脱下棉袄的时候,也是小鸡小鸭的翅膀刚开始长出点点粗羽毛的时候。我非常想外婆了,就趁一个星期六,并且没有告诉爸爸妈妈,就向老师请了一个假,搭乘公社一辆来县城拉货的拖拉机,去外婆家了。
“县城离外婆家虽然只有五十多公里路程,如果是去车站坐班车,经过沿途车站,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要走四五个小时才能到。虽然搭乘拖拉机差不多也是要走同样多的时间才能到家。但我更愿意搭拖拉机机去,因为有一个开拖拉机的师傅是我外公的好朋友,并且是他的本家兄弟。一但在街上看到他开着拖拉机到县城,我就会主动去和他打招呼,他也就会问我:“想不想回去外公家啊?”我一般就会回答:“想去,但是还没有放假。”又因为搭他的拖拉机去可以省下一块钱的车票钱。
“这一次是星期五中午去上学的时候在街上遇到他的,他照样问我:“想回外公家去吗?”
“想!”我爽快地答道。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啊?”接着我就更想知道。
“下午去装好货,今天晚上在县招待所住一个晚上,明天早上,天亮就走。”他从驾驶室里伸出头来,放大声音告诉我说。
“要得——。我下午去向老师请假,要是请到假,我就到招待所来找你,明天和你一同去!”我站在没有熄火的拖垃机机头傍边大声回答他。
“当年,公社拖拉机站在县政府招待所长期包订了一个房间,师傅们一到县城,人就住进招待所的客房里,拖拉机也很方便地停在客房窗前的一个空旷的场地上。记得靠场地的围墙边上还长有几株碗口粗的白杨树,拖拉机也会经常停在白杨树的阴影底下。
“这个星期六早上,天刚蒙蒙亮,我就搭上拖拉机,到上午大概十点钟的时候我搭乘的拖拉机就停在了外公外婆家门口的那条简易马路上。可家门是关着的,没有像往常一样一眼就看见家中的外公外婆。我推门进去,朝屋内叫了几声,也没人答应。我又出来站在那马路的边上,我就朝河对面有稻田的方向和菜地的方向大声呼喊:“——外一公!——外——婆——!”但是,只听到河那边和山谷中传来自己的回声。却没有听到外公外婆的答应。隔壁本家婶婆听到我的喊声,也知道我回来了,出门来告诉我说:“我看见你外婆很早就去后山了。她可能在山塘边大枫树底下挖蚯蚓喂鸭子。听说今年又养了几对湖鸭崽子和十几对水鸭崽子,等年底长大了,要解给你吃,补身子的呢!”
“我赶紧沿着祠堂老屋里东边的围墙,踩着镶嵌着青石或麻条石的一条巷子路,朝山塘边方向跑去。穿过古巷,朝右转了一个弯,老远就看见大枫树底下外婆躬着腰朝泥土里挖蚯蚓的身影。我迫不及待地追赶到她身边,喊了一声:“嫲,我回来了!”她放下锄头,她用一只手搂住我,问道:“我的崽,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不要上课啊?”她周围脚下和锄头边的十多二十只小鸭子不停地在她翻起来的泥土里叼食着蚯蚓。
“今天是星期六,明天星期天,我碰到尔阁叔的拖拉机,就跟他回来了!刚到门口下的车。”我告诉她说。
“那你尔阁叔茶都没吃一口,就走了!”她关切地接着问我。
“那是的。他说,他要赶紧到供销社御货去了。”我答应着说。
“她抬起头朝家的方向的马路上望望。就在这一刻,我猛然发现,外婆身上穿的蓝布对襟夹袄比以前宽大了许多,显然是瘦了;面容比两个多月前,过春节我们在家的时候,苍老了许多许多,好像变了一个人。我看她原来丰满红润微胖的脸变得的又黄又瘦,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撑着锄头的右手,在不停地打抖。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嫲,你是不是病了,这样子怎么还出来挖得动蚯蚓啦!”外婆说:“这段时间,总是身上不舒服,肚子胀痛,有十多二十天了,吃了几张单子的中药,还不见好。今天天气好,就出来挖点蚯蚓给鸭子吃。”我拉住外婆的手,接过她手里的锄头说:“走,不要挖了,我扶你回去。”
“我扶着外婆朝家的路上走,感到她一点力气和精神都没有,俨然就是一个重病号的状态。一进家门,她就躺到睡椅上,耷拉着脑袋和双手,不想动弹。
“这时见外公提着几包中药回来。我急得朝外公喊:“公!我嫲病得不轻,赶快去打电话要我爸妈来接她去铜鼓治病。”外公嘴里一边说,脚下一边往外走:“你嫲,这病是不轻,我也这样觉得。刚发病不舒服的时候,我就要送她去县城去铜鼓去你爸妈那里,找好医生看病,她总说不要,吃几贴药就会好的,没想十多天,人就成了这个样子,唉……!”
“第二天,我爸妈就火急火燎地赶来了。接了我外婆返回了县城。她被直接送到了县医院,当天就入院住院治疗。
“我爸爸又同时想着去找来许院长。他最相信许院长,我们家里的人只要生了病,他第一想到的就是找许院长。
“许院长帮我外婆诊断后,初步怀疑是肝炎。但又对我爸妈摇摇头:“不太像!”又对我爸妈点点头:“病很重!”
“一个星期后初步化验结果出来了,初步诊断为:胰腺炎!
“二个星期后外婆的病没有一丝好转。脸色更黄更瘦,腹部胀痛加重,一直以来没有任何食欲,开始有昏迷的现象了。其他医生和许院长这时都一致怀疑是胰腺癌。这给我爸我妈我外公和我以及我们全家就是一个晴天劈雷。
“三个星期之后,许院长代表医院建议为我外婆做手术。我爸爸妈妈说,我们商量一下,考虑一下。并征求外公的意见,他说:“同意,我们是外行只有听医生的啦。”征求外婆自己的意见时,她在胀痛难忍的半昏迷状态中点了点头。
“四个星期之后,许院长亲自主刀,帮我外婆做了第一次部分胰腺切除手术。经过十多个小时的手术,外婆从手术室被护士用手术车推出来。手上脚上都挂着打点滴的吊瓶。腰腹部也挂了万两个瓶子,每个瓶子里都插着一根黄色的橡皮管子:一根是导尿管,一根是胆汁引流管。外婆还处在全身麻痹未醒的昏睡当中。几个小之后麻药一醒,外婆就喊疼,她被痛得用手抓被子,打床沿。医师说这不但是手术后的伤口痛,我们怀疑,还很有可能是胰腺癌引起的痛。这时护士过来帮我外婆注射了一支杜冷丁,外婆停止了喊疼,很快地昏睡过去。又十多二十个小时之后,杜冷丁失去作用,外婆又被痛醒了。这时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就强忍着剧痛,痛得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痛得咬着牙咯咯响。我们守在床边的人,实在不忍心,就去向医生求助,就去找许院长想办法。他们都说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又只好帮她注射杜冷丁了。每天一瓶接一瓶接着不停地打吊瓶,主要是注射葡萄糖和消炎药水,提供生命所需能量并确保手术伤口在预期内不发炎,尽快愈合,逐渐减轻疼痛。杜冷丁也不得不每天注射一次。
“第五个星期之后,停止了镇痛药杜冷丁的注射,因为外婆手术伤口的疼痛明显减退。但腹内的疼痛却更加剧烈。
“用杜冷丁来镇痛是无济于事了,”许院长告诉我爸妈说,“这种现象大都是癌细胞扩散的结果,但县医院目前没有这样的检测手段,所以不好确定的正式下结论。你我都是老熟人了,你也信任我,我有必要给你们家属打个这样的招呼啦……!”就在这时,我外公急得从病房里赶到许院长办公室来说,病人在床上痛得把被子里的棉花都抠出来了。医师和护士又急忙来到我外婆的病床前瞧瞧看看,检查了还在输液的一只手和一只脚没有发现异常,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来缓解我外婆的痛苦。外婆这几天又是在剧痛和昏迷中度过。
“进入第六个星期的第一天,许院长刚查完房,把我爸妈叫到办公室,带着惋惜的口吻说:“雨生老兄,你岳母的病不见好啊,我这里是没有办法啦,能用的药也用尽了,中西医也会诊了,还有什么办法呢?”他停了停,接着说:“只有送南昌试试吧,如果不是癌症,省里的条件就更有把握把她治好;假如是癌症,也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我们医者才心安,你们做子女家属的也尽了力,尽了心了!”这时,我妈妈就大声哭了起来,我爸爸也用手背抹着眼泪。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并采纳他的建议。他又劝我妈妈说:“不要哭了,抓紧时间作准备吧,越快越好。”
“医嘱后的第二天早上,天刚亮,县医院的救护车载着我的外婆,在我爸爸妈妈和我外公的陪护下,向南昌急驰而去。
“当年县医院是一辆南京牌叫“小嘎斯”的救护车。驾驶室只能坐两个人,有一个医生或护士就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只能用一只右手伸出车窗摇着一只铜铃,发出警报声。救护车总是在非常急促的“叮叮叮叮、当当当当——叮叮叮叮、当当当当——”的报警声中起动出发,把病人送到目的地医院;又会在“叮——当,叮——当,叮——当”更缓和的铃声中返回。这一天,我站在县医院门口等到下午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好不容易听到传来缓缓的铃当声音,不一会就看见救护车回来了。救护车在医院门口停住了,开车的陶师傅下来,把车厢后门打开,让我外公从车里出来。“你外公跟着我们的车回来了,省城的医院不方便太多的家属陪护。”他还告诉我说:“你外婆已经住进医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