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树之继续向我这样叙述地说道:
“我在失去外婆的痛苦和思念中,不知不觉长大了!高中毕业,应届高考时虽然落榜,但在爸妈的理解支持帮助下,也很快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县里的水电厂当了一名学徒工人。虽然身体不是很壮实,但免疫力明显增强了,表现也就在,我隔了几年没有生病,没有隔三差五往医院跑,也隔了几年没有因病住进医院。也可能是因为身上长虱子,生疥疮,生牛皮癣等皮肤病,替代了我身体内其它的一些病吧。这皮肤病,不但很麻烦,还因为头上长虱,招来了,那接二连的大悲大哀,大苦大痛,司命神似乎大发慈悲,让我缓口气,才没有让我生更多更重的其它的病。去当学徒工时,招工需要的体检不但胜利过关,各项身体指标均显示:健康、正常!每天洗冷水澡,也坚持下来了,几年过去,不但没有引发咳嗽、哮喘、支气管炎等老毛病,就连感冒发烧等症状也很少发生过。
“这应该算是不幸之中的幸运!
“但好景又不长了。正当自己刻苦学技术、努力参加劳动的时候,一天上午跟着师傅们在工地,几个人刚挖好一个一米多深的洞,刚立起一根十五米高的水泥电线杆。中途暂停,打算稍事休息的时候。手中的工具还来不及放下,我忽然昏倒,滚下两米多高的坎,不醒人事。好在,师傅们立即对我采取了急救措施,又很快用装载工具的三轮摩托车,送我到医院。经过一番折腾,我很快又苏醒过来了,医师说我:“身体虚弱,体力透支,引发低血糖,至昏厥。住几天院,输几天液,补通补通就会好的。”
“这时我的三年学徒期还没满,再过几个月就将要参加转证的考核体检,我生怕会受此影响,不能顺利转证,不能成为正式电工。第二天,师傅们来病房看我,我正在输着液,忙着坐起来,靠在病床头。我有点难为情地望着他们,我想说,“对不起啊,给师傅添麻烦了!”但我口里却向师傅们说出了一句:“我昨天的工具还丢在工地,没收好,没拿回来呢?”师傅忙说:“放心吧,都收回来了,放在车间工具箱里,你的工具包也放在一起。你没事吧?更好了吧?”我点点头:“口里不停地说,“谢谢师傅!谢谢师傅!”于是师傅又到我病床的床头柜前,放下桔子罐头、麦乳精、白糖等慰问品。“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意思意思,要你早点好起来哟!”师傅这样说了,又转身用双手,帮我铺展平被子,嘱我睡下,说:“好生躺几天,静养几天,都晒得黑不溜秋的了!”
“我躺下后,看着师傅们一个个走出病房门口。我天真地想,如果眼光会转弯,我的眼睛就能跟随他们出门转到走廊,再看看他们的身影!
“我只得转眼看看右手边吊瓶里的点滴,又转头看看那边窗外的风景,看见几只飞过窗前的麻雀,飞到不远处的白扬树和柳树枝上跳跃来,跳跃去。不时听到鸟儿似近似远,有轻有重,有长有短的鸣叫声!
“想着,想着,我渐渐在梦中欢喜:
“放寒假了,外婆家等到过小年我们回去的这一天,就要杀猪过年了。杀猪的时候,还打爆竹,硝烟气味,从门口禾场弥漫到屋内;围观的小伙伴一听说杀猪了,早已跑过来聚在了一起,看到猪被放倒在地上,有的用脚踩踩猪的尾巴,踢踢猪的屁股,又跑到另一头,看看猪的嘴鼻筒,瞧瞧猪的眼睛,才似乎确定,此时这头过年猪,已经杀死了;腰子盆里滚水烫猪毛,热气腾腾……。这时,虽然是寒冬腊月,却是格外地热闹。
“正胡思乱想之间,天气越来越冷,天空阴沉下来,似要下雪了,学校放假了,发成绩单了,我和同学们欢呼雀跃地冲出教室跑出校门。
“去车站。妈妈领着我们回外婆家。不知不觉,乘的班车又到终点站了,下了车,沿着乡间马路,朝外婆家走去。走着走着,看到——外婆站在家门囗路边的一棵已没有了几片叶子的笔直的白杨树下,胸前系着蓝色围裙,伸开双臂,朝我们喊:“你们回来了,你们总算回来了!”我们五兄妹,飞也似地朝外婆怀里赴去。迅速地把手里提着行旅,本来又走得更慢一些的妈妈丢在身后老远。外婆或是抱起又放下,或是搂住又松开,或是牵着手又摸摸脑袋,又拍拍屁股,嘴里又从小到大依次地喊响我们五个兄弟姊妹的名字:“五毛,妍妍;四毛,忠忠;三毛,瑶瑶;老二,细妹;老大,毛呀!”但我却只张着嘴,应不出声。此时我妈妈也进到了屋里,在厅堂把一个装着换洗衣服,蓝颜色的上面印有“旅行”二字和几架飞机、几片云朵图案的拉链帆布大包和几个大小不一的布袋放下,她转身朝向我外婆亲切地叫了一声:“嗯——妈!”我外婆就紧紧地拉着我妈妈,也是她唯一的独生女儿的手,又用手指理理她的头发,看了又看,一边抹着泪水,一边说:“霞霞(妮称),你回来了!半年都没看到你啦!等到你们过小年才回来哟!”这时我外公从厨房里出来,高兴得不得了,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去打盆热水,泡泡手,洗洗脸,准备吃饭了。”又朝我妈妈问到我爸
爸:“映霞,雨生今天怎么没回来呀?”我妈妈回答外公:“他可能要到大年三十才赶得回来呢。”
“我们在吃饭间里,围着一张八仙桌子,坐下。桌子底下的一盆炭火,向上送着温暖。不一会,温暖的感觉就开始从脚传到身上舒舒服服的。“吃砧板肉啰!”外婆嘴里这样高兴地大声说,手里端着一大盘砧板肉,放到八仙桌子中央,“来,趁热吃。香,今年的腊肉不咸,好吃!”
“砧板肉,俗称巴掌肉。将一整条整块的足有上十斤重的腊肉炖熟烂之后,切成手掌一般大,手指一般厚,是我外婆家里腊月过小年这一天专给孩子们吃的。这种吃砧板肉的习俗,偕“砧”字声,喻意孩子们,过了小年又增高长大了。我们用手拈着一块砧板肉就往嘴里放,吃得津津有味。这种虽没有“大口喝酒”,却是“大块吃肉”的味道同样真过瘾。外婆看见我们不挑肥拣瘦的大口地吃,高兴的合不拢嘴,笑着说:“不要慌,慢慢吃,锅里还有,吃完了我去切得来!”这时外公左手端了一碗油豆腐过来,放到桌上;右手里拿着一只绿色的大瓷缸,往我妈妈的饭碗里倒满一碗酒,说:“霞霞,趁热吃碗热水酒,天气冷。”妈妈说:“叔,你坐下来吃!我吃不了这一满碗,怕醉。”外公告诉妈妈说,“甜的,不醉人,慢慢吃!”我妈妈称呼我外公时不叫“爸爸”,以“叔”字代称!
“这时,外婆已从厨房,又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米果端上了桌,又转身回厨房现时炒来一碗青菜,一家人不紧不慢吃饱了。小年的年夜饭就算吃完了。但我见外婆最后忙完,虽然也坐到饭桌上来了,但她始终只吃了一口青菜,只在我妈的那只碗里喝了一小口水酒,除嘱咐我妈妈说:“吃掉,甜的,不得醉!”她自己,其它什么东西也没有吃。我就说:“嫲,你怎么不吃砧板肉啊?不吃米果、豆腐啊?”她告诉我:“夜饭,我不想吃。肉就更不想吃,多吃一点点,我就感觉不消化,肚子胀!不舒服……”这时,又听到屋顶的瓦片上传下来,嗦嗦粒粒的响声,外公说:“外面开始下雪子了!”
“不舒服……不舒服……!外婆你哪里不舒服了?”我却急得头上开始冒汗,想赶快从八仙桌子上下来,想到桌子对面的上方,靠近外婆和她坐到一张櫈子上,仔细看看她哪里不舒服。但我身子站不起来,脚也挪不动,只能死劲地蹬腿。嘴里不停地喊:“外婆,你那里不舒服?你哪里不舒服啦?”她回答我:“没哪里不舒服。就是肚子有点胀,吃了夜饭就更胀了,我晚上就省得吃了,几年了,已经成习惯了,晚上不吃,就舒服了!”
“是的。外婆已经有好几年来,一年四季,不管是农忙季节,还是闲时,每天只吃两餐饭,晚上不吃夜饭,至多陪我外公喝口夜酒,再吃碗萝卜豆子菊花茶,忙完家务后,就倦倦地上床睡去了。但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夸她身体好。说,从没见她有个三病两痛,甚至没见她自己到公社医院去过一回,去拿过一粒感冒药片吃。只见她每日里忙里忙外,种得一园的时鲜蔬菜瓜果,春夏秋冬一茬接一茬;一年过来,那干红辣椒都要晒上四五十斤;那红白萝卜干子也要晒上一大瓦瓮;那红薯丝、红薯片更要晒上一两百斤。猪圈里还要养上两槽大肥猪,到年半之中,完成一头上交国家的购猪任务,领了回供的猪肉来过端午节,接槽继续养一头大肥猪待自家过年。还见她养的鹅和鸭在沙坝里吃草,在河沟里戏水;屋前屋后鸡鸣狗叫;猫咪白天在厨房灶间取暖睡觉,夜晚蹲在屋檐睁眼竖耳守候。农忙时节她还要参加集体的春耕,夏天忙过双抢又秋收。还要帮着我爸爸妈妈带孩子,协助照顾我们五个姊妹。在邻居眼里,只见她高大的而又显肥胖的身体忙里忙外,小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世故人情处理得妥妥当当;在年轻人眼里,她开朗大方,慈善祥和,热情好客,敦厚淳朴。亲戚朋友也都说她长得慈眉善目,是有福之人,而且身体又壮实没有病,几十年都没有听见说她生过什么病。平时看见她总是乐呵呵的,有熟人路过家门口,她也是热情地招呼:“进来歇歇,吃碗茶去啊!”要是,在夏天,天气热,有人放下担子在门口树阴下歇息,她认识的熟人必定请他们进来坐下乘凉,不认识的就亲手端出凉茶送到歇路人的手里。……
“这样一个能干的农家主妇,这样一个一年到头,从早到晚忙忙碌碌的人,这样一个身体健壮,平时不生病的人,怎么会感觉身体不舒服呢?——她,累了,她太辛苦,太累了!
“我听到我妈妈也对我外婆说:“嗯——妈,你晚饭都不想吃,不舒服,那就去医院看看吧?”
“只见外婆朝我妈妈摆摆手。我这时不但没有靠近她,她反而离我越来越远,她嘴里不停地说着:“我不去,我不去医院,我最怕吃药、打针。我不用去,我不用去,我身体没有病,一点点不舒服,哪来这么多的病,泡碗我自己晒的凉茶吃了,就舒服了!”
“我不知所措,越觉得害怕,吓得满身出汗,一面失声地在梦中喊叫:“外婆,你累了吧,你哪里不舒服啦,听我妈妈的,是要去医院看看吧?!” “啊——外婆!你不要走——不——要——走!”吓得隔床的病人家属,忙过来,摇我的床,拍我身上盖着的被子:“喂——,同志,你醒醒!你在说梦话了,快醒醒,你的吊瓶里的药水,马上就滴完了。我去帮你喊护士来!”
“就这样我一边蹬腿,耳边又依稀听到有人在唤我。从梦中惊醒过来,摸了摸一头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