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菊父亲看二姐推莜面窝窝,看的是几近如痴如醉,是目瞪口呆了。你看她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一条寸粗长有半尺之长的莜面,食指与中指夹断一小块莜面,剩下的那段莜面背在手背上面,用手心搓圆了掐断的莜面,然后紧接着用手心按住搓圆了的莜面,用了些力气往前一推,必须是用的巧劲,这巧劲要用的不但不费劲而且又是轻松,这样一来,莜面窝窝才能推的薄厚均匀,前后形状几乎一致,一条均匀有致长椭圆形面片就形成了,最后,左手轻轻揭起,向上一甩,便卷成一个筒形,一个完美的莜面窝窝就是这样诞生的。二姐做莜面窝窝动作就是,一搓,一推,一揭,一甩,最后放在蒸屉上,动作娴熟,甚是的可爱。一笼屉的莜面窝窝,酷似蜂巢,水开十分钟即熟了。莜面是口外的主食,几乎一天三顿都是莜面,菜就是山药蛋,其它蔬菜极少吃,带叶的蔬菜只有夏季才能吃的到。因为,这里的土质贫瘠,地旷人稀,大风肆意游走,雨水稀少干旱,气候极其寒冷恶劣,所以,蔬菜生长不起来。你遥望田野,难见一棵树,这些,就是口外独特的风物。能生存在这片土地的生灵和庶民,都是具有坚韧吃苦的能力,否则,无法在这里生存下去。所以,能在这里生存下去的生灵和庶民,是值得人类和天地敬佩的。现在的二姐是地地道道的口外人了。二姐为什么远离家乡嫁到如此气候极其恶劣的口外,说来话长。紫菊父亲二姐初嫁在不远的邻村,生了两个女儿,小女儿三岁的时候,丈夫得重病无钱治病,就早早的撒手人寰了。为了两个女儿能活下来,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远嫁口外,远离亲人,不是她冷酷无情,是现实冷酷无情。说媒的人说了:口外地多人少,一个人能分得五六亩甚至是七八十来亩地,只要你勤谨,种多少地都行。虽然土地不肥沃,就是遇到三年大旱,就是五年大旱,总会有一年丰收的,因为,仗的就是地多!紫菊父亲的二姐听了媒人的话之后,就决然的嫁到了口外。那时候,女人婚姻的命运,一半靠的媒人,一半靠的是运气。二姐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嫁到了口外,嫁给了这个男人。嫁过来之后,二姐才知道这个男人很穷,就是因为很穷,所以没有女人跟他过。二姐跟这个男人过起了日子,才渐渐的了解了这个男人是敦厚善良本分,所以,二姐的运气还是不错的。口外的这个男人对待二姐好,对待她的孩子也好。姐夫左手拉着韛拐子烧火,右手拿着小巧铁铲铲起一片晒干牛粪扔进灶火口里。口外烧的柴火大都是晒干了的牛马羊粪,要么就是莜麦秸秆。老百姓们饲养的牛羊以草为生,人们以莜麦为生,没有树木,附近没有煤矿,取暖生火做饭唯一的办法,就是依靠牛羊的粪来解决。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一方水土,养着一方的人。
晚上, 紫菊父亲和二姐一家人吃了饭之后,一家人坐在土炕上拉闲。拉话之后,才知道十三岁的大外甥女竟然没有进过学堂。紫菊父亲看着外甥女那天真烂漫的小脸儿,就不由地想到了家里的那些孩子们,他便立刻感到一阵阵的心酸。他想:看来二姐一家人的生活也是不好过。天黑了,天亮了。二姐在锅台前做早饭,紫菊父亲说:“姐,吃了饭,我就动身走了。”
二姐一愣,仿佛还没有明白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再住上几天,好不容易来了,不能急着回家,陪姐姐回忆我们小时候有趣的故事,不行,姐不能放你回去。”
紫菊父亲说道:“好久不见二姐,你挺好的,我也想住几天,可家里孩子一大群,他娘会累坏的。”他说到这里,愁上心头。
二姐感叹道:“嗐,小时候,不知道忧愁,如今养了孩子,才知道什么是忧愁和牵挂,回吧。”
吃了早饭,紫菊父亲就要起身告别二姐。人生聚散如霜叶,不知何年何月何时再相聚。两姐弟心里装着苦涩酸楚,默默无言。只见姐夫从那间储藏杂物的房间里走出来,他肩膀上扛着一布口袋粮食,他扛出了街门,回头对紫菊父亲说:“走吧,姐夫送你到公路边上,你坐上车了,我就回家,我们路上不能耽误,有一趟车十点多的车,早上就这一趟车,所以,我们不要错过了。”
紫菊父亲想说的是:二姐的孩子十三岁了还没有进学堂,让二姐把莜麦卖了给孩子上学,但是一想到饿的面黄肌瘦的一群孩子们,话到嘴边,又悄悄地咽了回去。
二姐好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不说话,抓住老弟的手臂来到那间低矮的下头,说道:“让你看看姐的粮食有没有,不少吧?”
紫菊父亲的眼前呈现着一口袋一口袋,一摞又一摞的粮食,但他不相信,就上前捏了捏口袋,来证实下口袋里面是否真的是装的粮食,结果,是真的粮食。二姐喜形于色地说:“今年是个好年限哇!”
紫菊父亲看着高兴的二姐,他也很欣慰,但他没有说话,默默走出庭院的门,他在想:二姐嘴里所说的今年是个好年限,其实是三五年里,有的时候甚至是十年难遇的好年限,大多是年年歉收。不过,他知道,就算是今年是个歉年,二姐也会想尽一切办法,给他备上一些粮食的,她就是这样的人。紫菊父亲走出庭院的柴扉门,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着眼前的二姐,再也寻觅不到她年轻时俊俏模样的痕迹了。如今的她,为了能让孩子吃饱饭生存下去,春夏秋季节,一天到晚的在一眼望不到边的田地里劳作。这里的田地又宽又长远,一眼望不到田的尽头,天天饱受风沙的侵蚀,二姐岂能不会变得苍老而憔悴吗?紫菊父亲向二姐深深作了一揖,说道:“二姐,老弟走了,你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体,等你的侄子们大些,我再来看你。”其实,紫菊父亲心里清楚,也许等到孩子大了,想来,不一定能来呢,只不过,他不想让二姐伤心别离,只想让她有个盼头。所以,这一别,何时再能相聚? 姐弟俩,如今皆是身不由己,困在其中。正如:别时容易见时难,何事匆匆又分手。
紫菊父亲和姐夫两个人行走在这空旷寒冷落寞的荒野之中,两个人替换轮流背着莜麦,他们终于到达了公路边。公路边没有站牌,没有看到任何标志,等车的人,只要站在公路边,公交车来了,你向公交车招招手即可,然后,公交车就会为你停泊下来,当然,偶尔的时候公交车是不会因为你的招手而停泊下来的,原因是,车里的人憋的满满当当的,一个人也塞不进去了。紫菊父亲和姐夫就坐在装莜麦的口袋上,等待公交车的到来。他们等啊等大概过去一个多小时,二姐夫突然叫道:“车来了车来了!”他兴奋地站起来,高高地挥舞着两只大手。
公交车愈来愈近。二姐夫对紫菊父亲不好意思地说道:“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坐过公交车呢,有时间,我和你姐去娘家走亲戚去,呵呵呵!”
这时候,车“嘎”地停在他们身边,紫菊父亲笑着说:“行,有时间一定去我家啊,你赶紧回去吧。”然后向他连连摆着手。乘客不多,座无坐满,大概有一半的人。搭车的人,出门的人,皆是为了重要的事情而奔波,譬如说:为了生存;为了看病;等等。车启动了,它像一只充满活力的马儿,驰骋在公路上,大概奔驰了二十多里的路,猝然,它“嘎”地停顿了下来。司机鼓捣了半天,车也没有启动起来,车里的乘客慌了,急了,七嘴八舌地问司机怎么了?司机垂头丧气地说:“完蛋了完蛋了,车坏了,对不起大家啊,对不起了。”他跳下了车,大家也都下了车。他们皆向两边公路的尽头使劲的望,也没有望见一辆车,就是连一辆马车也没有看到。司机看着那些焦急的乘客,摇摇头说:“对不起大家了,我知道你们比我急。”一个妇女怀抱里的孩子哇哇哇地哭起来,边哭边说:“娘,我饿了,要吃。”而且是愈哭愈厉害,妈妈又急又愁,怎么哄,都止不住孩子的哭声。这时候一位姑娘从她的挎包里掏出一把饼干给孩子吃,孩子立刻就止住了哭声。还有一位老奶奶,脸色蜡黄,身体孱弱不堪,站立也不稳,她身边的儿子赶紧搀扶她坐在路旁,焦急的满头大汗,问司机:“你这样把我们撂在半路上,让我们怎么办?如果我老娘能走的动路就算了,可是,我的老娘她寸步难行呀。”司机有五十多岁的年纪,他皱了皱眉,说道:“大家的路费,我分文不少的退给你们,老弱病残的,我们大家群策群力,年轻力壮的替换的背,你们说呢?”大家一听,想了一想,七嘴八舌的开始了:能行吗?只有这个办法了,老弱病残总不能扔在荒郊野外吧;荒郊野外是有狼出没的;突然有个中年男乘客激动地说道:“司机老兄,我们大家就听你的!”乘客们不约而同的行动起来,搀扶着行动不便的老人,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同紫菊父亲抬着那袋八十多斤的莜麦走,这样,紫菊父亲就轻省多了。走了大概十多公里,小伙子到家了,剩下的都是老的老小的小了。紫菊父亲扛上莜麦前行。大家走走停停,都是为了等紫菊父亲能跟上来。虽然他们无能为力帮助紫菊父亲,但是又不能把他扔下,因为口外的荒郊野外常有狼出没。当大家出了口外的土地,都放下了心,这时候,人愈来愈少了,紫菊父亲慢慢地被他们撂在身后。紫菊父亲又累又饿,他放下肩膀上愈来愈重的莜麦,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向前方遥望去,忽然看到一条白色冰冻的河。这条河与公路相隔约略一里路,它们并排比肩而行,一黑一白,黑白分明,两看相不厌,从此相伴而行。紫菊父亲突然发现一个很大的问题,他思索:公路的延伸是顺着这条河流的延伸,倘若我跟着这条公路走,明明就是绕了一个大圈子,如果我过了河,抄小路走,省了很多的时间很多的路,也省了我好多的力气。现在是寒冬腊月,河水结着冰,肯定是冰冻三尺,而且很牢固,完全是不用担心掉下去。紫菊父亲想到这里,浑身有了力气,尽管他已然是饥肠辘辘了,但是他似乎忘了饥饿,扛起莜麦径向那条冻河走去。到了河畔,紫菊父亲把莜麦撩在土堎上,这样,他再次扛到肩膀上会省去好多的力气。他打量着河,河宽估摸有五六丈之宽。父亲的眼光就像一把尺,虽然不能真的如尺子那般量的准确,但是他眼光丈量的往往是八九不离十。父亲最担心害怕的就是被滑倒了,那我就慢点走,只要走过了这条河,离家的路就越来越近了。他想到这里,精神倍增,扛起莜麦走进冰冻的河。虽然履冰如履平地,但是冰面上是光滑的,一不留心,就会摔倒。父亲万分谨慎迈着碎步前行,这样比较稳当。眼看就要到达对岸的陆地了,紫菊父亲那颗悬在嗓子眼儿的心渐渐落向心坎儿,突然,他脚下一滑腿一软,他和莜麦同时重重地摔倒了,他没有想到更加糟糕的是,他整个人坠落进冰窟窿里,然而他最担心的那口袋莜麦倒是没有落进水里,它安然地躺在冰面上。父亲被卡在冰窟窿里,幸运的是两条胳臂恰好卡在冰层之外,真是幸运啊,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并不了解这条河到底有多深,但是脚下告诉他,这条河很深,他告诉自己此刻要保持冷静,他深深地明白自己不能死,他死了,一大家子的孩子和他娘可怎么活呀?他想到这些,两只胳膊用力向上跳跃,希望自己一下就能跳出水面,然而,结果完全没有想象的这般容易,他开始害怕了,他又做了三四次次努力,都没有逃出水面,但他仍然没有放弃,告诉自己一定要逃出死神的魔爪。当他再一次拼尽了全身的力气跳出水面的时候,突然他清晰地感觉到他的一只脚下好像被一个肩膀般的东西支撑起,然后,他就轻盈地坐到了冰面上,他来不及恐惧和后怕,极速地爬到那口袋莜麦旁,两手拽着它,迅速地成功的离开了危险的冰面,他瘫倒在岸边的陆地上。至到他感觉浑身彻骨的冰冷,才从恐惧之中走出来。紫菊父亲看看四下无人,赶快脱下棉袄棉裤,拧了河水,赶快穿在身上。在这滴水成冰的严寒,倘若不及时拧去棉衣里的河水,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紫菊父亲不能再停留在这里,他扛起莜麦,头也不回地踏上回家的路。
紫菊父亲走出四五十市里的时候,碰到了一辆赶马车的人,赶马车的老人看到紫菊父亲冻的瑟瑟发抖,脸色嘴唇发青,他举起鞭子策向空中喊了一声:“驭……”驾车的那匹棕色马儿听到之后,赶快停下匆忙的脚步。赶车的老人连忙下了车,回头看了看向他走来紫菊父亲,他急忙走上前去,说道:“兄弟,看你冻的不轻,是不是生病了?赶快把粮食放到车里,我送你回家吧,别病倒在路上,那就麻烦了。”紫菊父亲一听,眼圈儿红了。紫菊父亲坐到了马车上,赶车老人把车里的几个麻袋盖在紫菊父亲的身上问:“暖和点儿了吗?”父亲感激的点点头。赶车老人坐到车上,又举起马鞭策向空中,然后向马儿喊了一声:“得儿……驾”。马儿就迈开腿拉着他们向前行走,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听得马儿那“得儿得儿”悠扬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