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古怀史在杭州看着美丽的风景,挟着二八佳人,不觉假期已到。在邰礼怀的再三催促下,他才动身回到子虚市。他们刚下飞机,古怀史发现了检察院的洪处长,身边还跟着几个人。古怀史不觉激灵灵打个寒战,心跳得像鸡叨碎米一般。
“古行长,你好啊!”洪处长走了过来,同古怀史握着手说,“这位就是邰礼怀吧。”
“是的,我……我是邰……邰礼怀。”邰礼怀脸色铁青,声音都变了。
“对不起,邰科长,文丑、王晓文的事,您听说了吧?有些问题需要向您核实一下,委屈您一下,跟我们走吧。”洪常青丢开古怀史的手说:“再见了,古行长。也请您这段时间不要外出,我们可能有事要请您帮忙。”
“古行长,我……我不能……不能再跟着您了……”邰礼怀绝望地说。
古怀史无奈地站在那里。邰礼怀走两步,回头看看古怀史,眼里充满着惊恐和凄凉,仿佛一只即将被人送往屠宰场的爱犬,两眼不住地望着主人,希望主人能救救它。
“等一下。”古怀史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紧走两步赶上邰礼怀,抓住邰礼怀的双手,眼里涌出一股热流,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但张了半天嘴,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使劲地摇了摇邰礼怀的手,拍拍邰礼怀的肩,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保重!”
邰礼怀走了,洪常青一行四人,把他夹在中间,就像一个肉体囚笼。古怀史木然地站在原处,掏出湿巾擦擦眼,望着洪常青一行,上了白色的警车,消失在喧闹的子虚市飞机场……
当晚,古怀史把凤娇安排在芮红莲住的房子里,并嘱咐乜小六多加照顾。休息两天,古怀史给赵玉明通了电话,意思是我回来了,马上要工作。听上去赵玉明非常高兴,又询问一下外出情况。古怀史说,这趟旅游很好,非常感谢。两人又寒暄了一阵,就放下电话。
按照省行的要求,古怀史暂且不用上班,再休息一阵子,等子虚市银行的事情调查清楚再说。古怀史不好多说,又休息了半年。
一天,古怀史接到了赵玉明的通知,说林童山死了,不觉心里一凉,“怦怦”跳了一阵,像林童山是自己谋害而死。急忙问赵玉明什么情况,赵玉明说,林童山上月刑满,释放到家十几天,便死了,说是死于心梗。不管怎么说,林童山在子虚银行干过十几年行长,许多人都是他的老部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建议行领导班子成员集体去,一是表示对老行长的尊重,二是体现子虚市银行的家园文化,同时在社会上也能留下个好名声。古怀史完全同意赵玉明意见,于是他们约了下午在行里集合,集体去林童山家。古怀史考虑一下,觉得不妥,又要了赵玉明的电话,说不想到行里集合,自己去。赵玉明说,好吧。
自从林童山进监狱,古怀史就没到他家去过,印象中林童山还是住在老房子,但不确定,又打电话给赵玉明核实一下。
下午三点一刻的样子,古怀史赶到了子虚市古汴河之阳的老行署宿舍院。这里原是城北的一片空地,紧邻古汴河,新中国成立前是杀人的地方,百姓说这里经常闹鬼,很少有人敢到这里来。新中国成立后子虚市行署,为了破除迷信,政府在这里盖了一片宿舍,按级别分给了行署干部。林童山是行政下来的银行干部,所以一直住行署宿舍。
古怀史看到,这里仍是老样子,一排28间平房,前后四排,东西分两半,中间是条小路,路两边栽的是水杉,年深日久,水杉已高不可攀,犹如座座宝塔,直刺蓝天。林童山因为是正县级干部,在这里职位最低,所以住在后头一排最西头。主房面南三间,西边盖了两间西屋,前边是林童山到银行后盖的过邸,也是三间,中间走廊,东边一间是厨房,西边一间是书房,林老爷子闲的时候喜欢看书喝茶,偶尔也练练书法。
林童山在当行长的十几年里,曾想为子虚市银行领导盖一栋像样的宿舍,终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更多的是自己胆小,怕出事而没有落实。
古怀史边走边看,脑子里一直萦怀着林童山,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出于怀旧,鼻子总是酸酸的,眼里老是有种热乎乎的东西在滚动。
古怀史到行署宿舍院的时候,见有两辆小车停在门前,他知道赵玉明、肖国安已经到了,紧走几步进了林童山的院里。
院里站着许多人,十几个办事的,从穿着打扮看,多是林童山老家的农民。靠墙边坐着的是子虚市银行员工,他们大多穿着行服,除了赵玉明、肖国安以外,还有一群中层干部。大家都过来同古怀史打招呼,有的过来同古怀史握手,显得很亲热,有的只是点点头,这种场合不能太微笑,脸上有那种意思就行,大家彼此都能理解。
林童山的三个儿子,大毛、二毛、三毛及两个儿媳妇,身穿重孝,跪在林童山遗体两边。见古怀史来了,大毛迎出来,给古怀史跪下磕了头。古怀史连忙拉起大毛。按当地规矩,只要有人前来吊唁老人,无论长辈晚辈,年龄大小,长子都要磕头。所以当地有个俗语:“孝子的头,不值钱。”
“古行长,我爸前两天还好好的,昨天说去就去了。”大毛带着哭声说。
“大毛节哀吧,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何况老爷子今年已70多岁的人了,算不上高寿,也算寿终正寝了吧。”古怀史安慰说。
大毛抹着眼泪回到灵棚下。古怀史四处看了下,见屋里摆设跟十几年前差不多,三间堂屋的东间是林童山的卧室,仍是一张旧式大床,一张老式办公桌,隐隐的还能看到行署办的字样。西间是三毛住的,有一张双人席梦思铺着。原在堂屋中间的摆着的一套旧式沙发,因为要摆放林童山灵柩,已被挪到了西间,沙发上到处都是烂洞。林童山的爱人孟姨,由于林童山的判刑,也于10年前去世了。大毛、二毛、三毛都没有正式工作,大毛开了个饭店,生意还算可以。二毛会机修,给一家私营企业打工,生活也算过得去。只有三毛,什么都不会,住着林老爷子的房子,在子虚市银行干临时工,还是古怀史看在孟姨的面安排的。三毛媳妇于燕,在一家小学任教,收入很低,所以对林老爷子颇有微词。
“古行长,您看咋办?”赵玉明说。因为行长还是古怀史。
“我们集体向老行长三鞠躬吧。”
大家依照古怀史的意思,排成两队,前面是行领导,后面是中层干部,大家恭恭敬敬地向林老爷子鞠了三个躬。过后,古怀史掀开盖在林童山脸上的黄表纸,想仔细再看最后一眼这个当年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只见林童山面容很慈祥,就像睡着的一样。
“啊,小古,艳芳呢?”古怀史的耳边萦怀着二十多年前林童山慈父般的声音,脸容就更加慈祥了。他想起了一家村第一次见林童山的时候,老爷子豁达开朗;想起了在同花艳芳结婚的时候,林童山的谆谆告诫;想起了在搞省城火车站开发的时候,林童山的力排众议;想起了被杨春绑架的时候,林童山的焦虑……
渐渐地,古怀史的眼前模糊了,林童山坐了起来,脸上带着怒容,大声喝道:“兔崽子!毁我一世英明!”古怀史猛地一惊,汗毛孔竖了起来,心里有种欠愧的感觉,背上隐隐有些潮湿感。他急忙转过脸来,问三毛:“你媳妇呢?”
“她不愿意来,到娘家去了。”三毛说。
“为什么?”古怀史问。
“因为爸爸没有安排好我,于燕对他有意见。”三毛说着,低下了头。
“胡闹,这怎么能行呢?赶快叫他来!”古怀史下了命令。
赵玉明安排车辆,不一会把三毛媳妇接来了。这女人见到古怀史嘴里叨唠着:“林童山不配当爹,我没有这样的公公!”
原来在三毛高中毕业时,行里有一次招工,虽是临时工,但待遇很好。三毛不愿复习考大学,宁愿招工。林童山当时为了平衡关系,没让儿子来银行,而是让他复习迎考,希望他能考上大学,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国家干部。结果没等三毛考上大学,林童山就出事了,三毛从此无心考学,辍学在家,游手好闲。孟姨没办法,找到了古怀史,才让三毛到银行当临时工。起初,三毛非常能干,年轻好学,一年后,便是临柜的一把业务好手。领导们经常表扬他,他一个人可抵几个人。
三毛所在的支行靠近一所小学,小学的代发工资在支行办理,这样三毛认识了一个姑娘,就是现在的媳妇于燕。于燕见三毛长得好,又能干,认为早晚能转正,所以就嫁给了三毛。可是结婚几年过去了,临时工转了一批又一批,可就是没有三毛。于燕开始闹孟姨了,摔摔打打,给孟姨脸子看。孟姨没办法,曾经厚着脸找过古怀史。林童山当行长的时候,古怀史一天往孟姨家里不知跑多少趟,门槛几乎被踏破了,嘴里一口一个孟姨的喊,就像是林童山的儿子。孟姨认为古怀史当行长了,儿子的事找他应该没问题,何况很多人都转正了。但古怀史没答应,相反的给孟姨上了几堂政治课。孟姨没办法,又找花艳芳,为这事花艳芳闹过古怀史,但终究被古怀史给推掉了。实在没办法,孟姨又去找林童山过去的老朋友,他们不是没能耐,就是推脱。这样一来二往,三毛的工作成了孟姨的心事。她在看望林童山的时候,把心事说了。林童山听后,半天没说话,最后叹口气说:“用错了药,毁掉的只是一个人,用错了人,毁掉的是一座江山。崇祯帝错杀袁崇焕,把大明锦绣江山让给了满清,使中华民族饱受了200多年的奴役。认命吧,别找了。”
孟姨回到家里,一天一夜茶水未进,几个月后后,忧郁而死。三毛从此消沉下来,对工作再也没了积极性。
孟姨死了,大毛兄弟没敢给父亲说,只说母亲身体不好。林童山出狱后,知道孟姨已在10年前死了。悲痛欲绝,一个月未撑,也撒手人寰。
古怀史见于燕叨唠不停,就说:“于燕,这时候你暂且别叨叨,等林行长丧事办完,再说好不好。”
于燕见古怀史搭话,蹦了起来:“你们当官的只会说,没摊你身上!”
赵玉明也说:“于老师,你冷静,我答应你,等老爷子事情过去,我会考虑三毛的事的。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任何事都有个过程,只要有机会,我们会照顾的。”
大毛、二毛一起劝说,于燕才住口,满脸委屈地进了棺屋,大声哭了起来:“爹呀!你睁开眼吧,看看你培养的人吧,个个都口蜜腹剑的,像李林甫!”
古怀史、赵玉明装作没听见,继续研究他们的问题。在林童山的上衣袋里,大毛找到一份遗嘱,用毛笔写成蝇头正楷:
本想做一个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不想晚节不保,混成了阶下囚,给银行丢脸,给儿子们带来污点,希望儿子们能原谅。
本人一生清廉,既无存款,也无什么像样的资产,只有这套平房,还是政府给我的。我要去了,大毛、二毛均不挂念,唯一让我放心不下的是三毛,我决定把这套房子给三毛。
立嘱人:林童山
古怀史看了,问大毛、二毛:“你们什么意见?”
“我们没意见,按爸的要求办。我们俩的状况比三弟好一些。”大毛说。
二毛点头,表示没意见。
赵玉明吩咐办公室安排几个人料理老行长后事,问大毛还有什么困难。大毛说,谢谢赵行长,没困难。赵玉明又问古怀史回不回行。古怀史让他们先回,自己再待一会。赵玉明安排办公室留下几个人帮忙,辞别古怀史回行里去了。
古怀史独自蹲在林童山遗体前,不敢再看遗容,望着长明灯,思索了一会,伸出右手,捏住一叠草纸,在盆里烧着。火苗时明时暗,就像他现在的思绪。
第二天要去火化,大毛同家里几个亲戚嘀咕了半天,个个愁眉苦脸的,不知出了啥事。好半天,大毛很不情愿地来到古怀史面前,吞吞吐吐地说:“古……古行长,我,我想……”
“有什么话说吧,大毛,别吞吞吐吐的。”古怀史看出大毛的意思,肯定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了。
“这不是明天要到火葬场去吗,要开个追悼会吗?”大毛鼓足勇气说,“你看,就这几个人,连个像样的车都没有。我爸一生要强,他死了,我想也不能太寒碜,让活着的人说些闲话。”
古怀史明白了,大毛想为林童山风光一下,只是苦于没有钱,没有人,更没有车。他思考片刻,觉得大毛说的不无道理。也许是兔死狐悲吧,古怀史良心发现了,掏出手机,立刻向赵玉明说明了自己的想法。赵玉明满口答应,让办公室通知,所有不临柜的员工,一律于明天上午参加老行长的追悼会,不许无故缺席。
具体安排是:8点钟在林行长家集合,统一到火葬场,9点钟准时开追悼会。行里安排了两辆中巴车在行署宿舍院等候,误点自己打的。
“谁来致悼词?”赵玉明又问。
古怀史想了想说:“悼词本应由我来致,因为我这两天心情很乱,不知咋搞的心惊肉跳的。玉明,你来致悼词吧。”
“好吧。”赵玉明说着,安排办公室写稿子。
第二天,按照安排的程序,银行的车辆及员工准时护送老行长的灵柩到了火葬场。追悼会开始了,公布参加悼念单位时,除了子虚银行外,仅仅有3个单位,一是二毛工作的私企,一是于燕工作的小学,一是孟姨生前工作过的计生办。参加人员除了子虚银行员工外,就是林童山的亲属及几个老同学。古怀史看着这些人,内心惆怅若失,猛然记起一句俗语:“人情薄,薄如秋天水。”暗暗庆幸,自己没有走林童山的老路子。
天黑了起来,因晚上要为林童山成殓、送盘钱,古怀史不能回家,给凤娇去了电话。凤娇听了,不愿一个人在家,硬要出来陪古怀史。没办法,古怀史只好答应。
晚上7点多钟,几个人抬来一口棺材,大毛把林童山的骨灰放在里面,把烧过的骨灰摆成人形,亲友们围着棺材转了一圈,然后盖上棺材板,用钉封死,叫做“入殓”。大家一起穿着孝,出了行署宿舍院,往西到一岔路口,大毛、二毛、三毛跪下磕头,有人把装在茶壶里的饺子,掏出来撒向路口,又烧了些草纸,叫“送盘钱”。
第三天是正日子,大毛按林童山生前要求,打算把灵柩送回老家乌有县安葬。按常规,来的客人应该多一些,但因林童山十几年的监狱生活,来的客人却少得可怜,除了林家直属近亲,朋友几乎没有。一个账桌两个人,一个收礼,一个记账,他们几乎是闲着。想想母亲冲喜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几乎把整个乌有县城都占满了。古怀史有些迷茫,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权利就这么重要吗?人情就这么现实吗?”
实在看不下去了,古怀史拿起了手机拨了邰礼怀的手机号,手机是关闭的,忽然想起了刚下飞机的事,心里激灵灵打个冷战。嘴里叨念道:“邰礼怀不知怎样了?难道我是第二个林童山?”
他不敢再想下去,用胳膊捣一下凤娇说:“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