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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子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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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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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连载

第七章 颠倒是非

我们在外面造了三个月的反,终于回到海东村。像往常一样,我们几个在村头分了手,我独自一个朝家里走去。走到门口,见父亲站在那里,我回头便走,想绕过父亲。不料父亲却喊住了我:

“孩子,快过来。这几个月你到哪儿去了?”父亲一改常态,声音特别温和。我惴惴的心已缓解了大半。

“我……我造反去了,同学们都去了。”我怯怯地说。

“我听王老师说了。”父亲把我揽在怀里,摸着我的头喃喃地说。“你小小年纪,不懂事,不要乱跑。我可怜的孩子,快回家吧。”

这是我第一次听父亲这样对我说话,不觉一股热泪从眼圈里冒了出来。父亲领着我到了爷爷屋里,屋里很乱,缸缸盆盆都翻了出来,书也掉了一地。奶奶躺在床上,呻吟着,像是得了什么重病。

“怎么了?”我问父亲。

“红卫兵造反了,你爷爷被他们抓走了。”

“到哪儿去了?”

“在大队部。他一时半时回不来,路大毛说,让他在大队部交代问题。”

我听了后不亚于五雷轰顶,一颗心像捣碓头一样的“扑嗵扑嗵”直跳,既害怕又担心,我像是被龙卷风卷在中心,整个天地都悬转起来。三个月来的造反精神,此刻已荡然无存,仿佛自己就是反革命。王老师那无助的面容不断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们是否像对王老师那样地对爷爷?爷爷到底犯了什么错?我挣脱了父亲,也不顾奶奶的病,向大队部跑去。

路上的一切都很暗淡,两旁的梧桐树枯了,钻天杨落了叶,掉皮榆弯了身子,浑身长满了癣;圩壕子里的水浑了,鱼儿死了,芦苇荡里的芦苇干枯了,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鸟儿不知忙什么去了,一只也没见到。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孤单,很无助,很寂寞。我在泪眼朦胧中跑到了大队部。如今的大队部已搬到了村南的一座古庙里,路大毛因为庙建筑很漂亮,就把庙里的神仙都清除了,认真地打扫一番,作了自己的办公室。大队部很威武,尤其是门前两棵古松,歪纽斜八地挺着,像是两个丧门神。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里闯,门前的两个民兵拦住我。

“小孩,干什幺?”一个民兵说。

“找爷爷。”

“噢,你是华。”另一个民兵说。我认识他,他就是我们村的王二愣子。“跟我来吧。”

我跟在王二愣子后边,进了大队部。大队部的审讯室里,放着两张桌子,一张桌子后面坐着造反司令路大毛,他正在喝茶;另张桌子后坐着个年轻的书记员在记录。桌子下面铺了层麦瓤,麦瓤上坐着爷爷、张存宝,何树云,冯粲然。何树云,一个老游击队员,曾经获得过一等功的;冯粲然,一个八路军的老交通员,浑身上下都是伤。郭二爷也在,不过他不是坐在下面,而是坐在书记员旁边,一个证人的位子上。

“你怎么让一个小孩子进来了?”路大毛脸铁青着问。

“小孩子来找他爷爷,我看他哭得鼻子一把泪两行的,怪可怜的,就让他进来了。”王二愣子说。

“好吧,你让他在旁边等会,不许说话!我们审讯继续开始。”路大毛一边翻着本子,一边说,“冯国平,我问你,你当时是什么职务?”

“我是村长。”

“郭二爷说你在一九四二年给八路军送粮掺土,有没有这回事?”

“没有。我给八路军送粮的次数太多,自己也记不清,光四二年一年,乡亲们就为八路军筹粮一千五百多担,从没有这回事。就是有也到不了你审问。”

“郭二爷说他亲眼见的。”

“二狗子在一九四二年根本不在四区,他随郭老大在河南,直到抗战胜利才回来。”

“谁能证明?”

“在座的存宝、粲然、何参部,咱村的老少爷们,还有河南的陈卫生,都可证明。”

“郭二爷,怎么说?”路大毛脸转向了郭二爷。

“这……我……我记不太清楚了,我听俺四叔郭长青说的。”

“带郭长青。”路大毛对民兵说。

时间不大,郭长青来了。

“郭长青,我问你,要如实向政府交代。郭二爷说冯国平在一九四二年给八路军送粮掺土,有没有这回事?”

“什么?掺土?”郭长青看了看四周,又望了望二狗子,笑了。“有这回事。”

二狗子脸上有喜色。忙说:

“四叔,快往下说!”

郭长青不慌不忙,找个地方坐下来,从腰里抽出烟袋,点着,抽了两口,喷着青烟。二狗子、路大毛及冯粲然、何树云、张存宝等,都眼瞪多大地瞅着他。

“不错,是四二年。那年收成不好,日本鬼子进行了拉网式的扫荡。八路军的一支小分队集结在芦苇荡里,冯国平从家里拿出三石粮食,让二狗子的爹,也就是我二哥郭长俊送去。谁想我二哥鬼迷心窍,在粮食里掺了土。事后王歧周追查此事,才知道是我二哥干的。”

“别胡说!”二狗子沉不住气了,大吼起来。

“去吧。”路大毛挥了挥手,两个民兵把郭长青架走了。

“我再问你,冯国平,你说共产党不长了,是吗?”

“没有。”

“大概你想不起来了,让我来提醒你。”路大毛翻着笔记本念道,“一九六一年的清明,在你家东屋,你同你小孩姥姥说的。”

“小孩姥姥?”

“对。”

“她在一九四零年就死了,一九六一年我怎么能跟她说上话呢。”

“哈哈!哈哈!”随后满屋的人都大笑起来。

路大毛、二狗子感到脸上无光,又扯到别的问题上。

“那你出卖共产党员冯有亮,总是真的吧?”

“不要戴高冒,我不是共产党员,冯有亮也不是共产党员,他也没干过共产党的事,没有什么出卖不出卖的。”

“老家伙!你就是不老实,是个老顽固。”二狗子又吼了起来,“冯有亮是被国民党抓走的,他不是共产党员是什么?”

“照你这么说,被国民党抓走的都是共产党员?”

“那当然。”

“被国民党抓走的都是共产党员,那些杀人放火者,卖国投敌者,国民党也抓,难道他们也够格当共产党员?韩复榘是被蒋介石枪毙的,也是共产党?简直是给共产党抹黑。”爷爷真的火了,一改以往的和蔼。“冯有亮是我的侄子,他被抓走,我也很心痛,当时为了救他,我也托了很多熟人,但没有把他救下来。这是私事,你说冯有亮是共产党员,得有证据,共产党员有党员登记表,有介绍人,有组织联系人,你把他们其中的一个找来,如果能证明他是共产党员,不管是不是我出卖的,我都有责任,因为我没保护好一个革命同志,我认罪伏法。退一步说,就是他是共产党员,我与他一无冤二无仇,我为什么要出卖他,出卖他对我有什么好处?再者,我接触的共产党员不下千个,我出卖第二个人了吗?为什么单单出卖他?他是共产党的领袖?”

一席话说的二狗子、路大毛他们哑口无言,审判不了了之。我的心里很矛盾,对一贯崇拜的路大毛产生了怀疑:他是我们大队里最大的官,说话应当是对的,难道是爷爷错了?爷爷真像他们说的那样?但从爷爷那镇静的神态,有理有据的争辩,我断定爷爷是对的,于是我扑向了爷爷:

“爷爷!爷爷!”我大哭起来,心头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似的,我的全身抽动着。

“孩子别哭,这有什么?黑的就是黑的,永远白不了。”

路大毛、二狗子走了,他们交代民兵,问题不交代完,任何人不许离开大队部。爷爷抱着我,其余的人都围了过来,大家争着问外面的事,我也说不清楚,只说外面在造反。大家都很茫然。不一会父亲来了,他用一只小罐,里面盛着稀饭,罐口上坐着个白碗,碗里放一些辣椒酱及两个红干面花卷。算是给爷爷送的晚饭。我不愿离开爷爷,但不行,两个民兵把我架出了大队部,我跟着父亲回了家。

奶奶的病越来越严重,多半是担心爷爷所致。由于家里的人口多,父母多忙于农活,侍奉奶奶的任务就落在了我这个九岁孩子的身上。我仍然恋玩,有时候同几个小伙伴们跑得无影无踪,搞的奶奶中饭都吃不上。每逢这时,奶奶都会眼泪汪汪地望着我,他不像以前那样骂我,也很少说我。一天,奶奶突然喊我,声音特别清晰,就像没有病一样。

“华,你来。”

我很顺从地跑到奶奶跟前,他满头苍白,头上的簪子也掉了,满是皱纹的脸上,泛着土色,两只浑浊的眼睛,深深陷进了眼眶里,像是两个缺水的咸水湖。由于瘦,显得颧骨很高,满脸像一堆枯骨,只是多了层皮。她伸出干柴一般的胳膊,摸着我的头说:

“你爷爷他是个好人,一辈子不坑不骗。他识字不多,很有见识。打鬼子那会,把咱家的洋钱,成口袋的送给八路军,同王歧周、李东山拜了把兄弟。咱家的南屋就是八路军盛粮用的。”她咳了两声,又继续说,“我不是你的亲奶奶,你亲奶奶在你大九岁时就死了,你有三个大爷,他们都死在战场上。我来时,你大同你现在一样大,你还有个姑姑,她嫁到了南京,你姑夫同你姑一同在战场上失踪的,至今音信全无,多半是不在人世了。那时,你爷爷是个人头,天天忙于应酬,国民党来了,他应酬,日本人来了,他应酬,王歧周来了,他天天陪着。哪一方都不是好惹的,弄不好咱们全家都得遭殃。王歧周多半都住在咱家里,咱家的粮食洋钱仅他用,他最喜欢吃我烙的烙馍。他经常说,嫂子,不用多久,江山就是咱们的了,咱们八路军就是为老百姓打江山的。哎…….你老姥姥家是地主,就你奶奶这么一个闺女,你爷爷不喜欢治地,就喜欢交朋友,所以把钱都送给王歧周抗日了。唉,现在,这些人又要找你爷爷的麻烦,要是王歧周活着该多好啊。”她说着,忽然喘了粗气,“快!快……快去…….叫你大…….我…….我难受…….”

我急忙跑到地里,找到了正在干活的父亲。等我们回到家里,奶奶已经咽了气,她张着嘴,睁着眼,仿佛有许多话没有说完……

奶奶死了,一切都没改变,村里只是少了个羸弱的老妈妈。我也没有改变,就觉得她没有死,仍然住在南头那两间东屋里,我从外边回家的时候,很多次失口喊奶奶。然而,她真的死了。没几天,父亲就来收拾东西,把我带进了弟弟妹妹的行列。

我是极不适应的,就像林黛玉进了贾府那样,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总是战战兢兢,唯唯诺诺。只有同剑秋、龙、豹、虎他们在一起玩的时候,我才有欢乐。每一次,我到剑秋家的时候,李老师总会说:

“可怜的孩子,你爷爷要遭罪了。剑秋,你要好好照顾冯云青,你们是父往子交的朋友,又在一个学堂里念书,不同一般哪。”

剑秋总会说:

“妈,知道啦!你都说一百遍了!”

剑秋为了使我开心,经常喊我一起玩游戏:我们分成两队,甲队剑秋为首,乙队我为首。剑秋双手撩起衣襟,把前襟兜起来,上下抖着说:

“簸,簸,簸麦糠来,什么时候能簸到王家庄来,王家庄找到王大娘来,问王大娘,小狗可睁眼吗?”

我回答:

“没有。”

于是剑秋又来一次:

“簸,簸,簸麦糠来,什么时候能簸到王家庄来,王家庄找到王大娘来,问王大娘,小狗可睁眼吗?”

我回答:

“睁眼了。”

于是我身后的小伙伴便跑到了剑秋身后,直到跑完为止。

有时后我们一起割草、打柴、拾棉花……这样往往使我忘记烦恼,取得暂时的欢乐。

一天,剑秋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画。

“冯云青,我要走了,同我妈一起走。妈说我们要到成都去,我父亲在那儿,那儿的革命更需要我们。”她把画摊开,指着说,“这是革命英雄郭建光的像,希望你能像他那样,做一个革命的好孩子。”

她说完,把画像交给我,说:

“再见吧,我走了,傍晚的火车。”

她一蹦一跳地走了,头发一闪一闪的。我拿着郭建光的画像,木然地望着她,直到她消失在深秋的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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