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太阳毒毒地晒着一切,我在巴山脚下徘徊着。山坡上已没有了花朵,只有荫深深的野草,懒散地覆盖着卧牛石;鸟儿像是通了人性,蹲在树上不吵不闹;云儿像是有了灵性,呆在空中,纹丝不动;天天欢乐的叶儿,此时也静得出奇。拿到分数的那一刻,我眼前一黑,心里像油煎的一般:我应当怎样面对现实?怎样向父母交代?怎样给剑秋说明?看着那些金榜题名的同学,一个个眉色飞舞的叙述着自己,亲友围着,老师、同学陪着,父母惯着,何等的快乐,何等的潇洒。我呢?一个人在墙角里哭泣。甚至有的同学,专门找我聊天,含有讽刺意义地问这问那,像是关心,其实是挖苦奚落……..我的嫉妒心达到了极点,我真想去扇他们几个耳光,甚至是夺下他们的成绩单,撕个粉碎,甚至希望他们拿不到录取通知书,落榜的越多越好……但我的本能制止了我,使我理智地向他们投以祝贺与微笑,并装出虚心,向他们学习。所以,当他们欢欣鼓舞的时候,我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默默地离开了他们,来到了日日陪伴我的巴山前,想起了刘禹锡的诗来:
巴山蜀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停杯酒长精神。
我不是刘禹锡,没有他那样的文化与气魄,也看不到光明的前途及历史发展的势不可挡。只想眼前,考不上学,我该怎幺办?理想与前途,爱情与事业……等等等…….一切一切,全都完了。真真地应了那句话:天苍苍,野茫茫,祖国派我来放洋。祖国的前途光芒万丈,我的前途暗淡无光。
“华叔,”正在我沉浸在无限的痛苦中时,一个声音送入了我的耳鼓,我犹如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一根木棒,转过身来,看见龙站在我的身后。他的个头比以前更高了,更结实了,白皙的瓜子脸,被太阳烤成了古铜色,幼稚、活泼的举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成熟、刚毅,尤其是他那两道浓眉,由原来的舒展,变成了今天的紧蹙,仿佛有说不尽的辛酸凝结在那两道浓眉里。他背上背着玉鼓,深沉地说:
“我来看你,我要走了。”
“走了?去哪儿?”我用疑惑的眼光望着他。
“我到徐州去,跟俺表老爷学玉鼓。我是考不上了,也不想那盘菜,咱们小时侯一起上学的,只有你了。你今年没考上,但明年是有希望的。我来时俺老说,让你赶快去家。”龙说到这儿停了下来,两道浓眉望望天上的太阳,单凤眼半睁着,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要有你的基础多好啊!我能陪你一起考大学,可是…….”
龙的话虽然不多,使我心里热乎乎的,因为还有人羡慕我。
“什幺时间的火车?”
“二点半。”
“二点半?现在是十一点,看来还有点时间,咱们说说话吧。”我找块石头,让他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心里比刚才平静多了。我们俩共同说着我们儿时的伙伴。
“听说张存宝死了?”我问道。
“死了。”龙淡淡地说,“你知道,他无儿无女,孤独一生,唯一牵挂的就是大脚二婶。自从大脚二婶死后,他神经有些失常,成天疯疯癫癫的,活脱脱的一个何树云。你还记得咱们在欧河挖的那个洞吗?”
“洞?记得,洞还有吗?”他的话唤醒了我儿时的记忆,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眼前清晰地呈现出十二年前我们挖洞的情景,天是那样的蓝,地是那样的阔,水是那样的绿,海东村是那样的美好,我们是那样的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像是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
“有。张存宝成天躲在洞里,清醒时就挖洞,说那是他同大脚二婶的洞房,糊涂时就乱跑。时间长了,那洞便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洞旁有棵大树,这你记得,树根盘着洞,洞之所以能撑这幺长时间,就是因为树根的功劳。咱们庄上人都说,树驮洞,洞驮树,二者相依为命。前年,路大毛为讨好上级,把树刨了。一年后的一个冬天,就是你跟路大同闯江湖那年,大雪连下了几天,洞塌了。起初我没注意,心想洞塌就塌了吧,反正是咱们小时候的玩意。但咱庄上少了个老人却引起了我的注意,张存宝失踪了。我向队长建议找,队长也同意了,我带着我们从前的伙伴东找西找,就是没他的影子,我们失望了。直到今年的春天,亏大娘,就是在老太爷死那天,哭骂路大毛的那个,她在欧河堰上拾柴禾,发现了张存宝的黑棉袄露在外边,被狗撕得一块快的,人们才知道张存宝被砸死在里面…….”龙说到这里,嗓子有些发哑,眼久久地望着山上,最后喃喃地说,“多好的一个人哪!”
是的,在我的心目中,张存宝是个大好人,品质高尚,为人厚道,襟怀宽广,古道热肠,淳朴的像一棵秋天里熟透的高粱。我忘不了他那结实的中等身材,那张充满智能而又带着几个麻点的脸,那双慈善而又诙谐的眼睛,更难忘他与大脚二婶悲惨的爱情故事。
“最可笑的是那个神大爷,好子死了,他着实风光一场,成天红本本不离手,跟在路大毛身后,像个影子。那一次,他因穿了大脚二婶的红棉裤被路大毛抓走,游斗了几天,送回了家,身上的职务被一抹老干焦。从此他变了,变得嗜酒如命。但有一条,无论怎样变,红本本始终不离手。就在去年冬天,他得了血压高,弄得半身不遂,说话也不清晰了,在家里躺了一个月。你知道他那性格,怎能安于寂寞。他怀揣红本本,强争着天天出门。起初是一条腿不得劲,他就好腿在前,拉着坏腿走,像螃蟹一样。后来,简直是爬着走。见人就拉着不让走,说话呜里哇啦的,谁也不知他想说啥,最能听清的是‘语录’两个字。你想想,这都啥年代了,毛主席他老人家都去世几年了,谁理他。尤其是那天他见了老地主张广有,手里拎着一块猪肉,嘴里哼着曲儿,竟然昂首挺胸而去。他再也憋不住了,就用他那半语的话儿说:
‘张…….张广有!你…….过来。’
听见有人喊,张广有发现了神大爷,便笑嘻嘻地来到跟前,一不作揖,二不打恭,而是直着身子说:
‘噢,是神大爷。神大爷你好啊!’
神大爷气坏了,用他那只听话的手,很很地抓住张广有的衣领说:
‘狗地主!里(你)……里(你)胆大跑(包)天,见了贫……..贫下中农,竟敢如此放肆。咱问你,这几天都干……干了什幺?有没有搞破坏?…….’
张广有见神大爷这样,大笑起来,指着神大爷说:
‘神大爷快醒醒吧,都什幺时候了,还抱着死把板子不放。我不是地主了,而是同你一样,都是农民,都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农民。其实,你也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地主,我祖祖辈辈都是长工。四八年,我替地主看护家院,地主逃走了,走前,他把全部家产都交给我,让我替他暂且管理,谁知他一去不复还了。解放后,划成分那会,你们不论清红皂白,硬把我划成地主。这幺多年,我受够了………’
张广有说吧,扬长而去。这下可把神大爷气坏了,使他几天起不了床,连走带爬的来到大队部,想见一下路大毛。路大毛不干书记了,只是个普通党员,想管无权。他就去见新书记,新书记不理他那一套,让他回家好好休息,不要在到处惹是生非。神大爷急了,拿着红本本,直闯新书记的家。新书记又说:
‘神大爷,你要把它保管好,这可是个纪念品。’
神大爷更气了,心想:难道变天了吗?难道红色江山不存在了吗?看看大队部的上空,飘得还是鲜艳的五星红旗,大队还叫大队,最大的官还叫书记,党员大会还照开……..
‘不对呀,到底是怎幺回事?’
他满脸涨得通红,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你知道郭二爷也是个可怜的人,媳妇死的早,就他与好子爷俩生活,好子死了,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他的家同张存宝的家一样,都是面临圩壕子,只是一个北一个南,中间隔着咱们的村子。神大爷回到家后,连睡了几天。你知道,人们都忙,他又没个亲哥弟兄,谁去理他的事。几天过去,神大爷连病加饿,神乎的更很了,他说他是诸葛亮的化身,能掐回算,又说他是天上的曲星下凡,能听见死人说话…….人们见他越扯越不象话,都懒得理他。终于有一天,他听见圩壕子里边有人喊他,他便朝圩壕子奔去。已是冬天了,壕子里上了麻皮冻。他在里面转了一圈,没人,觉得奇怪,便想往回走。他刚回头,又听见有人喊他,像是好子的声音,他继续往里面走,仿佛好子就在前面,他猛地往前一扑,不想红本本掉进水里,这可要了他的命根子,他用尽全身力气,去抓红本本,谁知扑地一声,他滚进了壕子的深水里…….”龙叹了口气,接着说,“等咱村里人发现他,他早死了,双手还紧握着那个红本本,掰都掰不开。安葬他的时候,只好连红本本一起…….”
太阳慢慢地移向了中天,植物的影子已经缩成了一个点,四周的一切像火烤一样,龙说:
“华叔,我该走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咱们后会有期。我希望你别泄气,明年再考,为了俺老(爷爷)俺奶,为了能把李剑秋娶进咱冯家的门,也为了咱们这些从小一起光腚长大的同学们,你千万不要泄气。古书上说,岳良浩八十三岁中状元,范进五十三岁中举人,你才是二十一岁的小老头,早着呢!说实话我也想考,可我底子太差,要不我也会考到底的。”
龙走了,他背上背着玉鼓,手里拎个破提包,一步步向火车站走去。望着他的背影,我心里如一团乱麻,怎幺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不由得又想起了剑秋。该怎幺给她写信呢?
烈日下,我无精打采地走着,脚下的沙土像在锅里炒的一样热,我的衣服汗透了,断线般的汗水,在腰间流着。我几乎没有了知觉,在一条泥土小路上踯躅着。我用发涩的双眼,漠漠糊糊发现前面小树下,有一位年轻的姑娘,她头上扎着两根小辫,看样子是短发刚刚长常一点,小辫刚能勉强扎住。高条个儿,匀称的身材,穿一件红色连衣裙。面容是那样的熟悉,忽然一个熟悉的名词跳入我的脑海——“李剑秋”,我的心一阵凉爽:
“她是剑秋!”我脱口而出,接着又否定了,“不!她是凌云志。”我仔细看了看,确实是凌云志。我本能地想躲避她,随便挑个岔路口,就想下路。
“站住!”凌云志发现了我的企图,命令似的喊着,“冯云青,你为什幺老是躲着我,我就这幺讨你的厌!”
她快步走到我的跟前,抓着我的胳膊又说:
“你不能这样糟蹋自己,我知道你心里是怎幺想的。你智力很好,辍学一年多,能够考今天这个样,已经不容易了。不过,你有个致命的弱点,老是为人考虑,特别是那个剑秋,你连做梦都想着她,你太在意她了,她牵扯你的精力过多。我不知道她长的是个啥样,有机会我一定会会她。可能我没她漂亮、贤淑,我知道你十分爱她,然而,你们现在已是不可能的了,你想想,她远在成都,又是个国家工作人员,而你呢?一个穷学生,一个落魄的秀才,你想与她结婚,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剃头挑子一头热!再说了,人随着地位条件的变化也会变的。成天剑秋剑秋的,你知道人家怎幺想?你知道人家现在在干什幺?说不定人家与情郎一起花前月下,风流快活哪……..”
“你别说了!你有什幺资格说她?你是我什幺人?”我火了,冲着凌云志吼了起来,甚至把手扬起来,散开了巴掌,想扇凌云志个耳光。
凌云志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下懵了,她缩着头,端起两肩,一副准备挨打的样子。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毕竟凌云志是我的同学,不是我的亲属,而且是一个爱面子的女孩子,我怎幺能去打人家呢?在我举手的这一刹那间,我已后悔了,我把手放下来,以为她会立即跑走,并且永远不在理我。然而,这次我错了。见我放下手,凌云志恢复了常态,她并没有生气,而是笑嘻嘻地说:
“冯云青,你怎幺不打了,你打呀!你要真是打了我,我更佩服你,因为我终于看到了你男子汉的气魄。”
我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讪讪地说:
“凌云志,对不起,我当时太冲动了,对不起,真对不起。”
“没有什幺对不起,我愿意你这样。因为我从你身上看到了平时看不到的优点,你是对的,你应该维护剑秋。”她说着话从书包里掏出几本书来,“这是我专门给你买的书,一是作个纪念,二是你复习能用着。”
我没有任何推辞,也没说句感谢的话,就把书收下了。她没有立刻离开我,而是静静地望着我,从头到脚,仿佛在欣赏一件女孩最喜欢的衣服一样,最后叹口气说:
“冯云青,你长得并不帅,你知道你为什幺讨女孩子喜欢吗?”
我愣住了,不知她要说什幺。
她的脸有些红,像是涂了胭脂。
“就是你待人诚实,心地善良,对女孩有股执着劲。我…….我真有点嫉妒那个剑秋了。好啦,再见吧。”她缓缓地离开了我,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紧走两步,站在我的胸前,用她那纤纤的细手,指着我说:
“但愿我能成为你的剑秋。”
说完她转身走了,边走边用手帕抹眼像是在哭。我的心忽然空旷起来,悲寂中有了股淡淡的暖流,那暖流从心灵深处生出一点点萌芽来,像是在冰窟中看到一根火柴,虽然没有点着,但毕竟有点着的希望。我在无精打采中,终于回到了那个生我养我的海东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