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全国变了样,各行各业都恢复了原有的秩序。路大毛也不得不在全国的欢呼中交出了书记的位子。学校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师说,你们今年升高中要考试,国家将实行两条腿走路的办法,可能要恢复高考。这无疑是个天大的喜讯,同学们振奋,老师们高兴。我收拢了多年散漫的心,对功课认真起来,那年我以全公社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公社唯一的一所高中——华云高中,我平生第一次在学校里迎来了人们的笑脸:老师们笑了,并鼓励说,好好干,你是大学坯子;村里人见了我说,你们家老祖坟要冒烟了,你是咱们村的秀才;同学们围着我说,大学的门对我们敞开着,咱们共同努力,看谁先进大学的门……
华云高中在古河公社的最西北,紧靠南山公社,距大东庄五十多里地,这里过去是座远近闻名的大寺庙。寺庙依山而建,山脚下有条碎石路,直通庙门,门前有个大湖,人称华云湖。华云,是个僧人的名字,传说在明朝初期,由于受宰相胡惟庸案的牵连,一批受难的朝臣,以华云为首,化装成僧人,逃难至此。华云本是御医,有精湛的医术,他们见这里百姓多有疾病,无钱医治,便主动为他们看病,拯救了不少人。百姓们为感谢他们,在这里为他们建寺,称华云寺。华云寺经明朝后期扩建,被李自成烧毁,清朝重建。造反期间,寺里的泥塑神仙被红卫兵小将们砸毁,公社为了省钱,在这里建了高中。房子没怎幺添,基本维持原状,只是在周围添一道院墙,在寺门前盖了栋两层小楼,作为学生宿舍。古典建筑加上现代建筑,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另外华云寺还有段美丽的传说:
传言,华云寺为八仙之一的张果老出家之处:
张果老,出生于乌有县古河公社的檀山。张果老自幼家贫,以讨饭为生,头上长满了赖疮。家里为了使他活下去,把他舍给了华云寺,在寺院里当了一名小和尚。张果老的师傅老和尚,取名法度,虽出家多年,但他六根未清,经常寻花问柳,败坏乡邻。对张果老十分恶毒,抬手就打,张嘴就骂,张果老只有默默地忍受着。
一天,张国老被法度打得皮开肉绽,躲在森林里啼哭。正伤心时,一个面如苹果,四肢白胖的光腚娃娃,出现在他面前。光腚娃娃说:“小哥哥别哭了,我给你看看伤口。”光腚娃娃说着,用手一扶张果老的伤口,伤口立即愈合。接着光腚娃娃又为张国老治好了头上的赖疮,使张果老的秃顶重新长出了新发。张果老非常高兴,很快的便同光腚娃娃成了好朋友。没多久,事情被法度发现了。法度甚为惊讶,想捉住光腚娃娃看个究竟。可他怎幺也捉不住,便心生一计,拿出个红头绳,对张果老说:“你同光腚娃娃不是好朋友吗?我有一件礼物送给你,你把它拴在光腚娃娃的脖子上可好看了。你若能办成这件事,我从此不再打你骂你,并给你好吃好穿的。”张果老不知是计,就一一照办了。可从此后再也没见到光腚娃娃。法度认真寻找,终于在深山老林里,找到了那段红头绳。法度找来铁锹,顺着红头绳挖去,结果挖出一棵千年人参。法度把它洗净,吩咐张果老烧火熬人参。正在这时,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子来找法度,法度让张果老看着锅,继续熬,自己慌忙同女子出去鬼混。
张果老烧着锅,不一会锅里发出奇异的香味,使他无法控制自己,便掀开锅,他发现了光腚娃娃,心里不觉难过起来,慌忙又把锅盖上。这时就听胖娃娃在说:“果老,快吃!果老,快吃!”张果老二次掀开锅,实在忍不住了,便吃了起来。不一会,就把胖娃娃吃完了。剩下的汤子,张果老喂了小毛驴,刷锅水,张果老喂了寺院里的鸡、鸭、鹅、兔、狗。就在这时,法度回来了,张果老急得无处躲藏。小毛驴跑过来,对张果老说:“果老,快骑我跑!”张果老骑上小毛驴,为了能看得见师父,张果老倒骑着毛驴,边跑边看,惟恐法度追上。这时小毛驴发了威,腾云驾雾而去。老和尚来到寺院门前,寺院正在冉冉升天,他急忙上前抓住寺院的门不放,好可怜,寺院的一草一木,鸡犬兽禽都生了天,只有寺院的门同老和尚法度留在了原地。后来张果老成神,为八仙之一。
我是秋天到的华云高中,当时华云高中的景色正美。我用面口袋装了一袋馍,馍是红干面的,也称发面馍,因为它是孝姆菌发的,圆圆的黑黑的,我们称它为“红干面团子”。红干面馍是个好东西,吃在嘴里有种甜丝丝的感觉,热着吃,还有点筋道,如果是凉馍,嚼在嘴里如同嚼土,要不是有足够的水冲刷,进肚是很难的,我觉得,吃馍就是吃药,吃药是为了治病,吃馍是为了活着。
我按照录取通知上的要求,来到男生宿舍,铺好自己的床铺,学着其他同学的样子,在墙上楔个木桩,把馍口袋挂上去。从口袋里拿出两个红干面团子,用手绢包好,随着同学来到学校的食堂。食堂不大,三间屋,门是朝南的,门上有把铁锁锁着,西山墙有个大窗户,窗口没有堵,窗口里面放个大蒸笼,同学们从窗口把裹着馍的手绢放进蒸笼里。我学着他们的样子,把馍丢进去。因为好奇,我没立刻离去,仔细地环顾一下四周,发现食堂紧靠华云寺的东面外墙,墙是华云寺的老墙,朱红色的,看来红卫兵小将们还没来得及破坏。墙外便是华云湖,依旧是绿波荡漾。食堂的四周有许多树,有的合抱粗,看起来非常的沧桑;树阴下有许多条石被支起来当饭桌。树上有成群结队的雀儿在鸣叫,不时有大胆的,从食堂的窗口飞进去。我想它们一定是奔学生们的红干面团子去的,不觉有些好笑。
预备铃响了,我不敢怠慢,一溜小跑地进了教室。班主任姓杨,中等身材,穿着朴素,显得特别忠厚老实。
第一天开学,老师没有讲书本知识,更没有排位,大家随便坐。于是大家一窝蜂地进了教室,说话声音很大,熙熙攘攘,如同集市。
“同学们!静一静。”
杨老师开始讲话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很有震撼力,只一句话,大家便平静了下来,每人找个位子,静静地坐着,两眼紧盯着老师。
“同学们,今天算是正式开学,这是打倒‘四人帮’后的第一届高中,你们是幸运者,备受着国家的关怀,人民的期望!所以,我希望你们好好学习,努力奋斗,把失去的时光,用实际行动夺回!”
大家鼓掌,热烈鼓掌。
杨老师两手向下,作个按的动作,大家立刻停止了鼓掌。
“我衷心希望,你们都能考上大学,都能成为国家栋梁!努力吧,同学们!”杨老师突然提高了声音,嗓门特别洪亮。
“好!我一定考上大学,成为国家栋梁!”
杨老师话音刚落,一个女孩站了起来,大声地说。大家的目光一下自集中在女孩身上,我也把目光投了过去。在同学们的座位中间,站着一位穿红连衣裙的女孩,高高的个头,苗条的身材,从侧影看极像李剑秋。我的心一下紧张起来,心脏的跳动在加剧。
“她是剑秋吗?她怎么会在这儿呢?”我用双手擦擦眼睛,再仔细看看,她的确是李剑秋。我不敢相信自己,怀疑自己在做梦,伸出手指咬了咬,我断定自己不是做梦,而是在现实中。我想起了华云寺的传说,想起了张果老的奇遇。难道真有神仙相助?难道剑秋真的从河南回来了?假如这一切都是真的,她为什么事前不同我联系?她住在哪儿?我的思想矛盾着,斗争着。
好容易熬到下课,同学们都纷纷往外挤,我却没有动,两眼紧盯着剑秋,见她出来,便跟了出来。她同班里另一女孩有说有笑地出了教室门,向校门口走去。我紧随其后,俨然一侦察兵在紧盯目标。
她们到了校门口,那个女孩去了厕所,剑秋站在旁边等着。这是个多好的机会,我轻轻地走了过去,站在她的背后,她没有发觉我。我再一次打量她的背影,的确是剑秋的背影。于是,我伸手在她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剑秋,是你吗?”
“啊?”她猛然间转过脸来,两眼莫名其妙地望着我。“你……你……你要干什么?”
“你……你……你不是李剑秋吗?”看着她的举动,我愣住了,我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僵在那里。
“什么李剑秋?我不认识!你要干什么?”她愤怒了,从她的声音中,我知道自己认错了人,因为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而剑秋的声音洪亮。
“你干什么?”这时另个女孩从厕所出来,两眼紧盯着我,她以为我要耍流氓呢。
“不,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连连鞠躬,想趁机溜走。
“站住!”那个像李剑秋的女孩对我吼道。“怎么这么没礼貌!我问你,你是哪班的?叫什么名字?”
“我是一一班的,叫冯云青。”
“冯云青?这名字不错,我记住了。”
“你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
“凌云志,凌云壮志的‘凌’,凌云壮志的‘云’,凌云壮志的‘志’。怎么的?”
“好名字,我记住了。”
我逃也似的奔回了教室,背后传来两个女孩的嘲笑声。
从这以后,我特别珍惜这段传说,我希望真有张果老,所以空闲的时候我经常往树林里跑,希望能碰见张果老,求他助我一臂之力,能帮我见到剑秋。然而,我每次从树林里回来,都是带着惆怅和失望。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经常见到凌云志,她心很细,馏馍时,她先把馍用洁白的手绢包得严严的,吃饭时,她慢慢地把手绢打开,把沾在手绢上的馍皮揭开,吃了,然后再去用嘴咬。她的嘴张得特别小,仿佛一只小鸟在嘬食。辣椒葱蒜,她均不吃,随身带个小瓶,里面装点咸萝卜干,用筷子从瓶里细心地往外叨,偶尔有一条掉在桌子上,她舍不得丢,看看四周没人,用拇指、食指夹起,很幽雅地放进嘴里。看着她的动作,使我想起了剑秋,不知剑秋现在生活的咋样?她是否也在啃红干面?
我有时想得出神,端起茶缸就往嘴里送,拿起红干面团子掰开就吃,也品不出什么味道。我的同学张少军在一旁提醒说:
“冯云青,别只顾喝汤,看看汤是什么?”
我这才从遥远的遐想中回过神来,仔细看看,发现菜汤特别稀,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菜叶子,上面漂层黑黑的,像芝麻粒状的东西。
“是芝麻粒吗?”我不假思索地问。
“哈哈!真是个书呆子!”张少军大笑起来。
“是的,你吃吧,香着呢。”凌云志在一旁奚落着。
我再仔细看看,它们不是芝麻粒,而是一种叫“腻子”的虫子,它们一般附植物的叶子上,尤其是阴雨天更多。我知道这是做饭的师傅没有把菜洗净的缘故。
“冯云青要注意了,在华云高中,不但有腻子汤还有老鼠汤、苍蝇汤。”张少军进一步说,“我们做饭的师傅叫大平,外号‘瞎子’。老鼠汤是因为汤里掉过老鼠,大平师傅不舍得把汤倒掉,只把老鼠捞出,汤照样给我们喝,看见的同学不喝汤,看不见的同学照吃照喝,看他们那股谗劲,还以为老鼠汤特别香呢;苍蝇汤大多在秋天,从入秋到腊八,学校的苍蝇特多,它们从厕所里、阴沟里带着满爪的屎和泥,爬到了我们的厨房里,粘在我们的馍上、碗上、馏馍的篦列子上,边吃边拉,弄出很多蛆来,尤其是深秋,食堂的天花板上,电线上,黑压压的到处都是,天花板厚了,电线绳子粗了,只要锅开,热气一蒸,苍蝇便成团子的往锅里掉。大平师傅也不觉恶心,只是用勺子捞出表面一层苍蝇了事,剩余的只有我们用嘴去辨认了。冬天虽然没有了这些,但麻烦的是老鼠、麻雀和狗。老鼠会偷偷地把馍吃掉,不吃完,而是留下一个圆圆的外壳,有时只掏了个洞。我们为了省点粮食,不舍得丢掉,只用手搓搓就吃了;麻雀吃的不多,它们会在馍上留下杰作,吃几口,拉几堆屎,把麻雀屎吃进肚子里是常有的事,有时刚咬几口,就发现在咬过的牙印边,有个小小的细长的,像小虫似的东西,那便是麻雀屎。狗是最狠毒最厉害的东西,它会把你一口袋馍,一口袋面全部叼走,往往让我们挨饿。”
张少军有声有色地说着,我发现食堂的蒸笼上、锅边上、碗沿上,的确有不少苍蝇。
“这还不算,有时……”
“哇!别说了!哎呀!”凌云志实在受不了,她“哇”地一声吐了出来,饭粘子喷在她的裙子上。她急忙找东西去擦,可转了一圈没有什么东西可擦的。我急忙把自己刚买来的手绢递给她,她看了看我,愣了一瞬,奏着眉头接过我的手绢,看她那形势是极不情愿的。我这才发现凌云志吃剩的半块馍上`,有个细细长长的像小虫子状的东西,仔细辨认,它就是一条麻雀屎。慌忙回头看看自己的馍上,也有一条麻雀屎,我知道凌云志呕吐的真正原因,这才想起每次去馏馍,发现成群结队的雀儿在蒸笼上跳跃,原来是它们的恶作剧,也不知自己吃了多少麻雀屎,现在想吐已来不及了。只觉心里恶恶的,肝肠肚肺都在上泛,极力控制着自己,急忙离开了食堂,到河里去刷牙洗脸,以求自身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