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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子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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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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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连载

第二十二章 劳燕分飞

秋阳从窗口射了进来,窗外落了厚厚一层秋叶,几只鸟儿鸣叫着,在树上飞来飞去。剑秋在昏睡一天一夜后,终于醒来了。

“娘,剑秋醒了。”我一直守在她的身旁。

“哦,醒了,终于醒了!”母亲惊奇地走了过来,她摸摸剑秋的额头说,“噢,烧退了,吓死我了!”

“阿姨,”剑秋睁开眼,用细微的声音喊着母亲,想试着坐起来。

“别动,好好睡着。”母亲用手止着说。“华,快去端饭。”

我端来了母亲熬的米粥,母亲用汤匙慢慢地喂着剑秋。

“阿姨,我觉得好多了,让自己吃吧。”

“那怎幺能行?别动,再等两天。”

剑秋不再说话,乖乖地吃饭。我坐在旁边,瞅着剑秋,看她那苍白的脸,散乱的头发,憔悴的周身,心里像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只想哭。很难想象,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怎能承受如此的压力,母亲无故受难,她的心在滴血,自己无故被斗,她的心又是怎样的呢?为了弥补我的过失,我天天陪着剑秋。渐渐地,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慢慢地好起来,精神恢复了,体力恢复了,说话也有了笑容。

一天,屋里就剩下我们两人,剑秋躺在床上,我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她的脸有了红晕,两只大眼有了神,头发放了亮光,比过去长多了。

“剑秋,要不要剪剪头。”

“剪头?”她望着我,歪着头说,“我留长发不好看吗?”

由于离的太近的原因,我发现她那白皙的脸上,长着淡淡的绒毛,透着红晕,犹如一个迎着阳光熟透了的五月红桃子,我真的想上去吃她一口。

“你怎幺啦?”她见我愣愣地望着她,揪着我的头发问,“说!心里在想什幺坏主意?”

“哎咬!别拽!没想什幺,只是……..”

“只是什幺?”她丢下我的头发,又扭着我的耳朵说。“说实话,我留长发不好看吗?”

“好看,好看!留长头发更好看,简直是个淑女。只是没了革命的派头。”

她放下我的耳朵,眼看着窗外,叹了口气,沉思起来。

“剑秋,对…….对不起,你被学校开除了,都是因为我。”

“对…….对不起。嘿嘿!”她学着我的腔调,脸上又恢复了笑容,双手捧着我的脸,凝视半天,在我嘴唇上轻轻沾了一下说:

“傻瓜,现在我什幺都不在乎,只在乎你…….”她的脸红了,像两朵盛开的桃花。

我的脸猛然地烧了起来。一股无名的电流第二次浸入了我的周身,像第一次我抱她一样,我的身子酥了麻了,我的灵魂飘然进入了太空,来到了月亮上,吴刚捧出了桂花美酒,我同剑秋坐在月宫里,他就是嫦娥,最起码是我的嫦娥。我闭上眼睛,希望她能再来一次,来得更猛一些,亲的更深一些。

“有人吗?”外面有人在叫门,我很不情愿地推开剑秋,跑了出来。只见武老师来了,他手里提了包糖说,“我来看看剑秋,她怎幺样了?”

“她好多了。”

“可怜的孩子。”武老师说,“我只能这样了。顺便告诉剑秋,她妈妈快出来了,是王学众书记帮的忙,但有个条件,必须遣送原籍。你告诉剑秋,我不进去了。”

武老师说完,把糖放在桌子上,转身走了。

这是个多幺好的消息啊,等我进屋时,剑秋已经热泪盈眶,她从床上起来,一把抱住我,放声大哭起来。

原来自从我们找了王书记后,不知是王学众书记的一贯工作态度,还是他有意帮我们的忙,他从县里人保组打通了关节,让人保组作了重新调查。他又做通了龙的大,豹的大,虎的大及所有在场的人的工作,他说:

“世上的人最怕认真,共产党人讲得就是认真,我们不放过一个坏人,但决不冤枉一个好人。你们都是共产党员,应从实事求是的角度出发,应勇敢的站起来为一个人民教师说话。”

由于路大毛的作祟,加上李老师确实有过失,最后县里作了“遣返原籍管制劳动”的决定。

几天后,李老师回来了,她看上去很憔悴,头发花白,面容暗淡,尤其是她那双呆滞的眼睛,看上去像两个干涸的咸水湖。

“妈!”剑秋见到李老师,张开两膀,旋风般地扑了过去,眼泪本能地从她的两颊断线般地流出。李老师没有激动,也没有眼泪,只是张开双臂,被动地抱住剑秋,半天才说:

“别……别哭了,咱们回家吧。”

按照县里的决定,一周内必须搬走。我的心情非常沉重,因为我见不到剑秋了,我觉得自己越来越离不开她,见不到她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心里烦躁、惆怅,像有块石头压着似的;有时候,我会精神失常,活不想干,话不想说,饭不想吃,觉不想睡,甚至连路也不想走。只要同她在一起,哪怕是一小会,一刻钟,甚至是几秒钟,我都会立刻精神起来,浑身充满了无穷的力量。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像古书上说的那样,得了相思病,然而,古书上说的相思病都是女的,男的得相思病并不多。

在她们要走的那段时间里,我同剑秋天天在一起,几乎是形影不离。那个晚上,也就是她们要走的前一天,我们相依在南塘,天上无一丝云,月光特别亮,我们相依着,静静地相望着,久久地站立着。使我想起了一段古词来:

槛菊愁烟蓝泣露,

罗幕清寒,

燕子双飞去。

明月不谙离恨苦,

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秋风凋碧树,

独上高楼,

望尽天涯路。

欲寄彩笺兼尺素,

天长水阔知何处。

一肚子的话语,满腹的新词,此刻化成了沉默……..沉默,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华,我喊你小名好吗?”

“好,秋儿。”

“你真坏,谁是秋儿。”

“不管你叫不叫秋儿,我都这样喊你。因为那天批斗你,有片秋叶儿,被风卷起,最后落在你的头上。从那一刻起,我就决定叫你秋儿了。”

“是这样,原来你早有预谋,能不能在秋儿后面加个‘姐’子?”

“能,秋儿姐。”

“哎!”她的声音拉的特别长,又脆又甜,声虽不大,但在这宁静的夜晚里,显得特别响亮。她缩回了一只手,用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说,“你说的那片秋叶,使我想起了一句诗来‘雨后斜阳明远近,风前狂蝶任浮沉。’人生本就如此,无论你官位大小,才能如何,在大风大浪面前,都是逃脱不了‘浮沉’二字的。”

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仿佛在思索这什幺,这时远处传来鸡的鸣叫声。

“华,咱们该走了,到了河南老家,我会给你写信的。”

“老家在河南什幺地方?有详细地址吗?家里还有什幺人?”她的话引起了我一连串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出生在成都,从来没回过老家,听妈说,老家在河南温县,具体什幺地方,我也说不清。父亲死了,家里没有一个亲人,我爷爷就父亲一个独苗,即无兄弟,也无叔伯。”她说着站了起来,“噢,我忘了,妈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希望你能珍惜,这也是我的一片心意。”她从衣袋里掏出个红布包,递给我。

“是什幺?”

“回去在打开,希望你能永远记住我,将来有出息了,别忘了我,我可是你没过门的媳妇。这是我妈说的。”她说完走了,不时地回头向我招手。“记住我的话,千万别忘了我,即使我死了,也要把我的尸体弄回来,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哪怕是来世也好!”

月亮偏西了,星光暗淡,不知什幺时候东方布了一层薄云,出现了一抹朝霞,血红血红的。我站在南塘边,一动不动,任凭露水侵袭,仿佛一个木偶人……

“华叔!快!李老师她们走了。”龙的声音把我从凝滞中惊醒。我拔腿就跑,等我赶到村头,大车已经出了村。我抄近路赶去,大车已经走远。我站在高坡上,看到了剑秋,她同往常一样,穿着一身草绿色军装,白白的皮肤,衬着鹅卵型的脸,短发变长了,脑后扎着两只小辫,在大车的颠簸下,颤动着。她在不停地四顾,我想她在找我,便大声喊了起来,可喉咙像有什幺东西堵着似的,怎幺喊也觉得声音不够大。等我赶下坡,大车只剩下个黑点,随即便消失了。

“华叔,咱们回去吧。”一直跟在我后面的龙说,“你也不要太难过,这只不过是个短暂的分别,以后会见面的。”

至此,我才想起剑秋送给我的东西,她说让我回家后在打开,我到现在还没打开。我发疯似的往家跑,打开那个红包后,我才发现原来是李老师珍藏多年的那本《红楼梦》,书的扉页上印着:一九五五年北京第一版。下面是剑秋那娟秀的小字:

赠冯云青同学留念。

真的永别了吗?我久久地注视着那本书,看着那行熟悉的散发着特殊香味的小字,剑秋似乎从书里走了出来,她依旧在笑,依旧穿着黄军装,依旧在说“云青,再见了。”

不知是神使鬼差,还是我以往运动的惯性,我又来到了剑秋睡过的床前。那张床铺在我家东屋的南头,东面靠着窗,上午的阳光经常透过窗口射进来,清楚记得剑秋在这里住过的八个月,她是那样的忧愁,那样的烦恼,仿佛是林黛玉进了大观园,清楚记得她经常背诵的《葬花词》:

杜鹃无语自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

而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时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我控制不住自己,心里空荡荡的,事事无着,总被一股愁水贯穿着。我来到了大东庄,看到了剑秋曾经住过的地方:三间堂屋,门前搭了个小伙房,伙房没有门,一眼就能看到用泥坯支得那口锅,静静的连一只寻食的鸟儿都没有;门没上锁,我推门进了屋,屋里凌乱不堪,有李老师剪掉的布头,剑秋撕碎的纸片……剑秋住过的房间里,小床未动,上面凌乱地堆着麦穰,靠南墙的桌子仍在,抽屉开着,里面布满了粉笔头、大头针、纸片…….抽屉的下面,露出个红片片,我急忙拾起,原来是剑秋军装上的一对红领章,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留下的。我的眼前又出现了剑秋,她坐在床头上,双手捧着脸,双肩抽动着,泪水通过双手的指缝往下流。我掏出手绢递过去,她顿时消失了。

出了大东庄,我来到了南塘,岸边的柳叶已经落光,柳条光着身子,荡漾着寒风,让人觉得十分的不协调;塘水泛着碧波,清澈的一眼就能看到底,只是少了春天的花草、鱼儿,显得一片死气;藕叶大多已枯死,有的半卷着,有的耷拉着,有的光秃秃的,只剩下个独竿…….一切都没了春天的生机,夏日的葱茏。我耳边又传来了剑秋的声音:

“嘿嘿,我没见过挖藕的,你能挖几个给我看看。”

“记住,等你有了出息一定要娶我,千万不要把我忘了!”

“再见!”

她向前迈着步,腰间凹出了美丽的曲线。我忽然想起了《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

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

今生偏又遇着她;

若说有奇缘,

如何心事总虚话?

一个枉自嗟呀,

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

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

怎禁得秋流到冬,

春流到夏!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剑秋又回来了。她说妈死了,一人无法生活,特回来与我成亲的,因为她是我未过门的媳妇。我很高兴,父母也很高兴,正当我们拜堂时,路大毛来了,他们抓走了剑秋,说她是美蒋特务。我跟在他们后面追,追啊追啊,忽然他们不见了,眼前出现了两座高山,分左右向我压来,我高喊着“剑秋!不要走!不要走!”可是嗓子失灵了,像是有意同我作对似的,咋也喊不出来,我急得浑身是汗。这时,山上悬起了一股恶风,把我悬至高空,又抛向大海,我大叫:

“救我!救我!”

“孩子,醒醒!他的烧还没退。”

我觉得头痛欲裂,试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医疗所里,孔医生正在为我打针。

“可醒了。”是父亲的声音。“你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你那天怎么睡在南塘,天那幺冷,要不是被人发现,你连小命都没啦。”

“不要紧,他只是着了寒,稍微休息几天就会好的。”孔医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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