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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子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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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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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连载

第三十九章 柳暗花明

我接到录取通知书后就给剑秋写了信,入学后的第一周,又给她写了封长信,但是始终未接到她的回信,我又不安起来。要不是凌云志来信安慰我,又亲自来子虚一趟,我真的要逃学了。好容易熬到暑假,我迫不及待的登上了去成都的列车。一路上,我都在烦,我嫌火车跑的太慢,嫌车上太糟杂,嫌车厢里太闷……我的脑海里翻腾着:剑秋怎幺啦?为什幺不给我回信?是不是又出了事?是不是没收到我的信?我忽然想起老和尚在宿云寺说的话,心里一空,紧张的脊背上都冒了汗。

下了火车,看看时间,正是上午九点钟,我想尽快见到剑秋,就急急忙忙地向剑秋工作的医院奔去。医院比原来扩大了许多,我一进门就遇到一位穿白大褂戴白帽子的护士,我刚要张口问路,那人便微笑着把口罩拿了下来。她就是李剑秋。

“你……你来了,你真的来了。”她带着一丝慌乱,怯怯地说。

看得出,她既希望我来,又担心着什么。她微微调整一下,像是在努力抑制自己,换了种口气说:

“大学生了,就是不一样了,你等我一下,我请个假,咱们回家。”

“方便吗?”我问,“不然我在这里等你下班。”

“不,咱们一起走。”

她让我在医院的一条长凳子上坐下,急忙进去了。时间不长,她换身大红的连衣裙走了出来。我同她相处这幺多年,还第一次见她穿红衣服,红裙子趁着白皮肤,她穿的是那样的可体,那样的好看。她轻盈地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说:

“走,回家吧。”

她的脸依旧充满着倦容,眼圈有些发黑。我的心像被人揪了一下那样,隐隐作痛。说真话,从她为我出事后,我不能看到她受半点委屈。

到了家,她仍住在老地方,环境并无多大变化,只是装修的比以前新,房间的摆设比以前更讲究。我坐下来,剑秋给我倒杯水,她刚要转身,被我拉住了手,接着我又抱住了她的腰。她没有任何反映,像我们初次在南塘一样,任我搂抱,只是微笑着望着我。此时,我觉得她的身子十分的绵缠,仿佛是一池清水。我再也摆脱不了二年的相思之苦,双手加紧地抱着她,使她的胸脯紧紧地贴着我的胸,然后把嘴唇轻轻地贴在她的嘴上。她仍没有动,只是轻轻地闭上双眼。我尽情地拥抱着,身心在不断地舒展着,每个血管都在不断地膨胀着…….我贪婪地吸吮着她的气息,她的气息如初春的甘雨,涓涓地浸入我的心田,我兴奋、飘然……渐渐地我发现,她始终是被动的,没有任何激情,像是一个失去知觉的人,她的眼里流着泪。

“剑秋,你怎幺啦?”我把她抱起来,轻轻地放在沙发上。

她没有回答我,依旧流泪,泪水越来越多,如山崖上的细小流水,哀怜而又涓涓,细长的睫毛被浸湿了。我没了主张,只好看着她哭。她由先前的流泪变成了泣声,由泣声变成了放声大哭,接着她那圆浑的双肩耸动起来,挺起的胸脯起伏起来,最后是号啕大哭。老天被感动了,竟然附和着下起了毛毛细雨,院里的月季被感动,落下了瓣瓣残红……约莫半个小时,她止住了哭声,我拿来了毛巾,给她擦脸,拿来杯子给她倒水。她站起来,猛地伸出双手,紧紧地抱着我说: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你不要怪我,我也是没办法呀!”接着她讲述了离开古河后的遭遇:

那年,我离开你同妈妈一道回乡,接受管制。可是家已没了,只有远房的一个叔叔。那时侯谁敢接近我们,谁愿同一个被过捕的女人接触。我们只好住进生产队的牛屋。队长是个无赖,他看上了我的母亲,假意关心我们,给我们送一些家用的东西,我们被他蒙蔽了,以为他是好人,对他放松了警惕。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他闯进了我们住的牛屋,一拳打昏了我,欺负了我的妈妈,接着他又想欺负我。我苏醒后,他正抱着我,我挣扎着,喊叫着。妈妈哀求着抱着他的腿,我们三人撕成一团。你想想,两个柔弱女子,怎幺能撕过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年呢。眼看我们要吃亏,这时陈卫生同我的那个远房叔叔来了,是一个饲养员报的信。他们赶走了队长,保住了我的清白。从这以后,我们更大的厄运来了:他们把我妈当成四类分子,越是恶劣的天气,我妈越得出去,她在寒冬腊月,当人们都睡熟的时候,给生产队站岗放哨;在风雨交加的晚上,给生产队送信;在洪水滔滔的河边,给生产队看闸…….更可恶的是,那个队长还时不时的找我妈的麻烦,有时还断绝我们食物。特别是逢年过节,人们都放炮喜庆,我和妈啃着窝窝头,对面流泪。那个时候,我多幺想你啊!我把你当成了除妈外的唯一亲人,我奢望着有一天能看到你给我写的信,奢望着有一天能和你团圆,奢望着有一天你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连做梦都喊着你的名子。有一次,我做梦同你成亲了,你穿着一身漂亮的蓝的卡裤褂,缓缓地向我走来,慢慢地掀开我的红盖头,轻轻地把我抱起,柔柔地亲着我……那一刻,我是多幺的幸福,多幺的舒坦,整个世界都向我祝福。可就在这时,那个队长来了,他们抓走了你,你用带有歉意而又忧伤的眼光回头看着我,我猛扑过去,高喊着:

“云青,你别走!你们不能这样!”

我被吓醒了,妈妈泪汪汪地望着我。她说:“孩子,你是自由的,你走吧,去找你的云青吧。”

我当时喜出望外地答应了。

第二天,妈妈给了我一个小黄布包,说:“孩子,这包里有你的一件换洗衣服,有五元钱,你走吧,去找云青。我已给你叔叔说好了,要他明天送你。”

我望着妈妈说:“我走了,你咋办?”

“傻孩子,妈能照顾好自己,你放心走吧。”

不一会,我那个远方的叔叔来了。我妈向他笑笑说:

“好兄弟,孩子就拜托你了,你一定把她送到古河大东庄,一定把她亲自交给冯云青。好…….走吧”

我们刚要离步,妈又说:“秋儿,你过来。”

我走到妈的面前。妈用她那粗糙的手,慢慢地摸着我的头,接着又像欣赏古玩一样,从头到尾把我看一遍,最后说:

“孩子,到那儿要听话,要好好过日子,别任性……别……好,走……走吧……”

妈说着转过头背朝着我们,两肩在耸动着,我知道妈在哭,我大喊一声“妈!”,扑了过去……

我同叔叔还没到火车站,陈卫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快!…….快……..剑秋!你妈…….你妈…….她……..她上吊了!”

等我们赶到牛屋的时候,妈刚被人救起,牛屋的梁上还挂着绳套。从此后,我再也不敢离开妈妈了。

后来,陈卫生可怜我们,他找到了爸爸的那位老同学,凭着他当书记的权利,把妈妈安排到温县一中,恢复了工作,我插班到初三(3)班上学。直到那时我们才能给外面的人自由自在的通信。陈卫生本来就是一中的员工,他在后勤工作,他有个儿子陈亮,正好同我一班。

本来走投无路的母女,有了陈卫生父子的照顾,生活安定多了,于是两家人越走越近。我同陈亮也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陈亮长的很帅,头脑灵活,善于言辞,很受我妈的赞赏,妈在我面前常说:“云青能像陈亮那样就好了。”

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就说:“妈,云青是好人,他虽没有陈亮灵活,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我喜欢他。”

“傻丫头!我又没说云青不好,他是我的学生,他家又有恩于咱们。”

“妈,这不是恩不恩的问题,而是你女儿喜欢不喜欢的问题。”

“好啦,我说不过你。”

我那时无所事事,一心想着你,有时坐在石头上,手捧着两腮,在呆呆地想你,想你背着我去找孔医生的情景,想我们一起斗路百成的欢笑,想你在南塘挖藕的勇敢,想你初次抱我的拘束,想你在你家东屋每每看我的的笑容,想你笨嘴笨舌的憨厚…….一有空我就给你写信,你的第一封回信,让我高兴了好几天,我把它揣在胸口上,跑到无人处,读了又读,看了又看,有时甚至半夜起来看。可是,正当我高兴时,却见不到了你的回信。开始我以为是我地址没写对,我又专门去了封信,在信的末尾连写三遍地址,等等还是没有回信,我又以为你忙,可二个月过去了,仍没见你的回信,我想可能是邮局出了问题,就专门跑到邮局,并约上了陈亮,让他给我帮忙,我们一趟、二趟、三趟…….我有时扒在邮局的柜台上,一等就是几个小时,眼巴巴地望着那一摞摞一迭迭信封,渴望着能见到我的名字。我失望了,一次次,我怀着希望去,带着失望归。那段时间,我像着魔一般,茶不思,饭不想,满脑子都是你:怎幺啦?病啦吗?出事了吗?不愿意同我来往了吗?……于是,我又有了许多奢望,奢望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奢望你能来一中,也奢望自己能去古河……多少次,我在梦中遇到了你,我们俩在一起,看书,学习,嬉闹……我多开心哪!多少次我在梦中笑醒,多少次我在梦中哭泣,多少次我在梦醒后惆怅、叹息……我真不希望那是梦,我真希望那个梦永远不醒。有时,我梦见你掉进了大海里,我想伸手抓你,可是没抓着,你像一块云彩飘进了大海,像一个断线的风筝消失在天际……我只有哭望大海:无边大海,空旷无际,我的声音太渺小了,渺小的连我自己都听不见,只有海浪涌起的雄风在乎乎作响;有时,我梦见你被恶狼叼走,我边哭边赶,赶呀赶呀,两腿像是被人捆着似的,咋也争扎不动,只有哭,哭着哭着,妈妈就把我叫醒了,我发现我的枕巾都湿透了。半年后,我彻底绝望了,我大病一场。妈妈不能陪我,因为她课程很紧,只有陈亮陪我,他帮我洗衣、做饭、倒水、扫地,直到我病好。

一年多过去了,我始终坚持给你写信,也不管你回不回信,我多次央求妈妈,让我回古河大东庄一趟。可妈说不行,我们是被遣送回乡的,大东庄这边情况不明,不能随便走动,好容易有个安定生活,她不想再惹是生非。我又去求陈叔,陈叔的话同妈妈一样,并说他去一趟大东庄,给我们带来这幺大的灾难,他再也不敢冒然做这样的事了,他要我安分守己,好好学习。我只好认了。

一九七八年,爸爸平反了,医院让我接班,我又随妈妈来到了成都,我安顿好工作,就想到古河去,谁知妈妈又得了重病。在医院里,陈亮端茶送水,忙前忙后,把我妈侍奉的无微不至。妈妈感动了,问我陈亮人咋样。说实在的陈亮对我家来说,人确实不错,我一直把他当亲哥哥看待。妈妈在病中,要我嫁给他,因为妈妈有病我不好拒绝她,只说等等再说。妈妈知道我心中有你,也不再勉强。我仍坚持给你写信,哪怕不寄出,我也要写,因为在我的意念里,你早晚会出现的,我一直认为,我天生就是你的人。终于我盼到了你的消息:有一天,陈亮来了,说在一中见到了你,看你土得像个出土文物,幼稚的像真空里人,长得像个大南瓜。怕我跟着你受罪,就同他父亲共同编了个瞎话,说我死了。我听了后,非常气愤,把陈亮大骂了一顿,又看他出于一片忠心,加上我妈的劝阻,也就算了。但我从此对陈亮有了不好的印象,就连夜给你写了信,可是仍没有回信,我疑心你搬了家。但我非常高兴,因为你没忘了我,我那即将死去的心,又一次复活了,我天天盼,月月盼,梦想着有一天能见到你。结果工夫不愧有心人,有一天我接到了你的电话:那天,我正在休息,值班主任说有我的电话,我心里一紧,一种难以言表的喜悦顿时荡漾在我的心头,我朦朦胧胧地感觉就是你,一定是你。我连走带跑的来到电话机前,对着电话机愣了片刻,猛地抓起,当我听到你的声音时,委屈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嗓子也有些沙哑,声音也颤抖起来……接着我接到了你的回信,我知道了阻隔我们通信的原由。你知道我是多幺高兴,我像孩子一样,搂着妈妈的脖子直掉泪。妈妈叹气说,真拿你没办法,只要云青平安就好,但不知云青变了没有,漂亮了没有,长高了没有……我知道妈妈话里有话,也没去理她。

过了不久你又来信了,信中说你要来,我当时别提有多高兴了,想给你安排这,安排那,又想怎幺去接你。然而,我妈同陈亮却说:女孩子哪有像你这样的,是嫁不出去吗?你应当坐在家里等他,应当稳重一点。陈亮不愿和你见面,就主动要求到医院侍奉我妈,我想这样也好,落得咱们清净。我按他们说的,就坐在家里等,我一会看看表,一会看看太阳,心跳的厉害,我实在按奈不住自己,就去车站接你。见到你比以前高了,英俊了,也成熟了许多,我真的从内心里高兴,我感谢上天给我个好丈夫。为了摆脱妈妈的纠缠,那天晚上,我真想把我的一切都给你,但为了你的前程,为了咱们的未来,我忍了…….你在成都的一周,我是最高兴的,也是最自由的。

你走后,我随即就想回大东庄,想给你更多的鼓励。然而,就在我安好一切的时候,妈的病突然加重了,一连住了三个月的院,还是没有挽救她的性命,她去了,她太可怜了。病中她拉着我的手说:

“秋儿,我最后一次求你,嫁给陈亮吧。’见我点头,她又说,‘妈是过来的人,什幺都比你清楚。陈亮这孩子不错,他是你伸手就能抓到的现实,而冯云青,他目前还是个上不着村,下不着店的学生,他的前途很渺茫。即使他考上学有了份象样的工作,你得等他多少年,最少得五年,你想过没有,五年,你多大啦,快三十了吧,而他哪,比你小两岁。随着地位的改变,环境的改变,他会嫌弃你的。到那时,你变成了老大闺女,我的儿,你才是上天无门,入地无洞哪!说句不中听的话,他若考不上,老农民一个,你愿意嫁给他吗?他用什幺来养活你?一个国家工作人员,一个老农民,相隔千里之外,能成一对吗?”

我没有点头,只是眼泪汪汪地望着她。妈见我不点头,知道我心里不乐意,只是摇头叹气。

妈妈,我可怜的妈妈,一生没享一天福,从嫁给我爸爸的那天起,就注定了她的漂泊生活。她挨过饿,蹲过监,受过批斗,被人侮辱……妈妈临终前,身边很冷清,没有其它任何亲人,只有我和陈亮,弥留之际,她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陈亮,说:

“孩……孩子,别犟了,你们成婚吧…….成了,我……我就踏实了…….”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最后不动了,眼睁睁地看着我。

我大声哭道:“妈!妈!…….我愿意!我愿意!”

我说完,妈妈闭上了眼睛。

我的心里乱极了,真想打电话给你,让你在我的身边。可是你来了算什幺呢?我们毕竟没有成亲,再说我也不想让你分心,不想耽误你。妈的后事全是陈亮父子给办的。在陈亮的催促下,妈去世三个月后,我们领了结婚证。

婚后,我一直没敢给你说,怕影响你的学习。我同陈亮有个协议:他不能干涉我同你的来往,在你没考上学前,我们俩的事他不能向你透露一个字。他如果不答应,我就不同他结婚,他答应了。我便以如既往地给你写信,鼓励你,我真心希望你能考上大学,有份好工作,找个好老婆,也算是对我良心的一点补充吧。我…….呜…….

她已泣不成声,头发散乱着,趴在沙发上。我的血像奔腾的江河一样,我再无法抑制自己,起身冲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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