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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子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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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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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连载

第一十五章 挖河风波

秋天已过,又一个冬天来临了,我被抽到霞河工地上挖大河,同去的有冯粲然,一个刚查清问题的老八路交通员,王二愣子,基干民兵,冯云海,一个颇求上劲的年轻人,冯有道,一个老实淳朴的农民,我西院大爷,冯有亲,一个少言寡语面带忧伤的中年汉子,我北院大爷,王志先,一个未摘帽的右派分子,我的老师,另外还有几个小青年。

霞河是乌有县古河公社的一条重要河流,老霞河开挖于解放前,是王歧周带人挖的。那时人很穷,没有才力,挖挖停停,河道弯弯曲曲,河床高低不平,给输水带来很大困难。如今政府决定取直河道,加深加宽。海东村的河段在古河公社杨树底村的东头,北靠大东庄组,南依南孤庄组。我们在靠近杨树底村的东头,搭了三个草庵,一个棚子。最北边的草庵住着几个年轻人,由王二愣子领着;中间的草庵住着几个女知青及做饭的大脚二婶,由大脚二婶领着;最南边的草庵是我和冯粲然、冯有道、冯有亲、冯云海、王志先,冯粲然是组长,也是我们这次挖河的队长。干活时我同王志先、冯粲然、王二愣子一组,王志先、冯粲然两人上土,王二愣子掌平板车把,我牵牛帮王二愣子拉车。工地上非常热闹,到处红旗招展,号声振天,领号的是冯粲然,他对手掌上吐口痰,双手搓搓,弯腰持锨,一上一下,嘴里喊到:

“同志们哟,”

众人跟着:

“嗨哟!”

“加油干哟,”

“嗨哟!”

“干到晌午,”

“嗨哟!”

“吃白饭,”

“嗨哟!”

……….

如果爬到村头的大树上远看,满河都是红旗,南北宛如一条火龙,在猎猎起舞;近瞧,人声马声喧阗,泥土不断的翻新,有时是沙土,有时是红土,有时是黑土,像一个巨大的酱菜铺。

“你知道杨树底的来历吗?”休息时,王老师问。

“我知道。”王二愣子蹲在地上,右手的两个指头捏着鼻子说。“杨树底,因为俺姥姥姓杨,俺舅是大队书记,官大,就随俺舅的姓了。你认识俺舅吗?”

“不认识。”冯粲然半蹲着,两手捏着烟袋杆诙谐地说,“俺认识王二愣子,只听他说,愿意也革命,不愿意也革命。”

听了冯粲然的话,王二愣子的脸由黑变红,由红变紫,最后低下头说:

“日您嫂子。”

在王二愣子二十多岁时,有人给他提亲,女方见面问他愿不愿意,不料王二愣子脖子一挺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愿意也革命,不愿意也革命。”女孩听了,转身就走。从此,再也没人给他提亲了,至今王二愣子已三十出头,仍是光棍一个。所以冯粲然这幺一说,王二愣子没了词,但心里恨得砰砰响。

“哈哈!灿爷,别瞎胡扯。”王志先打了圆场,“杨树底,在很久以前是个海湾。咱这个地方汉朝时是个县城,后来黄河泛滥,淹没了县城,黄河携带的泥沙在海水的顶托下,逐渐沉积,形成了陆地。明朝前夕,有个商人,为了走路方便,从山西撇了个杨树条子,作拐杖。经过此地,顺手把杨树条子插在淤泥里。几十年过去了,杨树条子长成了大树,十几里都能看得见,这样便招徕了一户王姓的山西移民,在树下落户,开荒耕田,结网捕鱼,又经几十年后,形成村落,人们便以杨树给村命名。”

“嗯,有道理,到底是念过书的人。”冯粲然点点头说。

“胡说八道!净是些封、资、修。”王二愣子却不以为然。

自从造反以后,我对王老师改变了观念,以为他同爷爷是一样的人物,一身正气,光明磊落,谁反对他谁肯定是坏人。因此,由憎恨变成了非常佩服,在我的脑海里,他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所以他的每一句话,我都认真听。

晚上这里非常宁静,到处是一团漆黑,偶尔能听到远处村庄的犬吠,在夜幕地笼罩下,幽静至极。我们没有任何娱乐活动,每个草庵里只挂一盏马等,大家躺在草铺上,怎幺也睡不着。冯粲然首先坐了起来,背靠着枕头抽烟:

“志先,讲个故事吧。”

“讲个吧。”冯云海帮衬着说。

一听说要讲故事,我来了神,腾地坐了起来,披上袄说:

“王老师,就讲一个吧。”

“好,只是……”他向门外望了望。冯粲然知道他的意思,起身把门关上。

那天,王老师讲了《美髯公千里走单骑》。说的是关羽为寻刘备,挂印封金,过五关斩六将,古城聚会斩蔡阳的故事。第二天讲了《明英列传》,说得是朱元璋鄱阳湖大战陈友谅。第三天讲得是《岳飞枪挑小梁王》,说得是岳飞同王贵、汤显、张怀、牛皋兄弟五人进东京汴梁赶考,教场上岳飞挑了小梁王柴桂,惹来杀身之祸……这些故事爷爷以前也讲过,可是没有王老师讲的细致精美。因此我始终都炯炯有神地听着,甚至能把王老师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出来,王老师说:

“这孩子是可造之才,不能这样荒废学业,我得想个办法。”

冯粲然同我的两位大爷也有同感。过了几天,王老师不知从哪里找来本地理书,又找来本《三国演义》,天天晚上教我。我从他嘴里知道地球是圆的,知道了世界有七大洲,四大洋,中国在太平洋的西岸,属亚洲。在教我读《三国演义》时,他说:

“冯云青,要记住,《三国演义》是本好书,他同〈〈水浒〉〉、〈〈西游记〉〉、〈〈红楼梦〉〉合成中国四大名著。毛主席说,不读中国四大名著,就不算真正的中国人。今天咱们来读《三国演义》,就算你的语文课本吧。”

于是,我们开始了学习,他先讲,然后让我读,不认识的字他让我写下来,因为没有纸和笔,所以只能在地上写。《三国演义》有很多精彩的段子,他像教古典文学一样讲解,然后让我背。如〈〈隆中对〉〉、〈〈煮酒论英雄〉〉、〈〈舌战群儒〉〉、〈〈骂死王朗〉〉等。特别是一些诗词歌赋,他每篇都不放过,久而久之,《三国演义》中的一些段子,我记得烂熟。为了炫耀自己,我学着老师的模样,人前人后地讲,博得很多人的赞誉,但同时也给王老师带来了灾难。

一天,路大毛带着郭二爷来了,他们一到工地,就直奔我们的草庵。我知道情况不好,几次用眼睛瞅王老师,然而,王老师根本不在乎,他比以前刚强多了,就像一个地下工作者,是许云峰还是杨晓东,我琢磨不定。

没有十分钟,路大毛从草庵里出来了,郭二爷紧随其后,手里抱着王老师为我找的书。路大毛让全体民工集合,大家围成一个圈,路大毛站在中间,手里拿着《三国演义》,慷慨激昂地说:

“同志们!我说阶级斗争就得经常抓,不能闪点空。哼,一闪点空,就有阶级敌人跳出来!王志先就是阶级敌人,还是个死不悔改的,变本加厉的!人民给他机会,让他好好做人,他偏不,偏与人民为敌。你们看看!”路大毛把手中的书扬了扬说,“这是什幺?《三国演义》,毒害青少年的《三国演义》!神大爷,把这个死不改悔的王志先给我带上来。”

郭二爷押着王志先进入了人群中。王老师不卑不抗,一言不发地站着。

“说说,你是怎样毒害青少年的?”路大毛说。

王志先仍一言不发。

“谁出来揭发?”

“我!”王二愣子挤进了人群,捋起胳膊说,“他天天讲这本书,什幺关羽,岳飞,朱元璋的,尽是些封、资、修。更可恶的是,他说毛主席说,不读什幺名著就不是中国人。简直是胡说八道。”

“王志先,你老老实实地说,这话你讲了没有?”路大毛问。

“讲了。”王志先终于开了口。

“讲了,你说说毛主席他老人家是在什幺时间,什幺地点,在哪本书上讲的?”

“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就是污蔑,就是犯罪!”

“好。你这家伙!妄猜圣意,该当何罪?”瞅个机会,郭二爷来了劲。“华,出来揭发他,看他是怎样给你灌毒的。”

“他是我老师,没有给我灌毒。”

“你看,这小孩都让他给灌迷糊了,还认他做老师。”路大毛说,“不要怕!勇敢地出来揭发他,听说你能把这本书背下来,这还了得!看来受毒很深。”

“我觉得王老师说的对,不识字怎幺能为人民服务?”

“哈!小兔崽子!竟然给我上纲上线了。我问你,看过《决裂》吗?只要你会写毛主席万岁,我包你上大学。就说我吧,不就是小学毕业吗,照当革委会主任、大队书记。照样为人民服务!”路大毛抿起嘴,在嘴的两边形成了两道沟,然后伸出右手食指,在我脸上比画着说,仿佛他小学毕业是光荣的,别人都是可耻的。“神大爷,把王志先押走,决不让他的反革命阴谋得逞。”

路大毛说完,先走了。随后两个民兵扛着枪,同郭二爷一道押着王志先走了。见他们走远了,冯粲然说:

“看来还是没文化的好,你们看王志先多好的一个人,竟然这样。”

“小点声,别让他们听见,惹火烧身。”冯有道说。

“我看咱们读书的事,准是王二愣子告的状,只有他去咱庵里听过两回书。”冯云海说。

“这年头还是少说为好,俗话说祸从口出。华,你以后要小心,书是要看的,但要偷看,千万别到处乱说。”一向沉默的北院大爷冯有亲,此时也开了口,他的话中充满忧伤,忧伤中又有语重心长。

我仍不以为然,始终认为是路大毛在作怪,我不相信政府不让我读书,更不相信《三国演义》是大毒草,我清楚记得“武工队”那件事,那个和蔼、稳重、处事公平的中山装,他不就是政府?路大毛算什幺东西?地痞一个。然而,路大毛为什幺能够横行呢?为什幺中山装这样的领导不来惩治他?我百思不得其解,脑子里像进了很多苍蝇似的,乱哄哄的。不由得又想起了王老师,他是那样的善良,有文化,为什幺路大毛老是跟他过不去呢?那一夜我想很多:我若是中山装,我一定来惩治路大毛,我若是关羽,我一定用青铜刀劈了路大毛,我若是肖飞,我一定用枪蹦了路大毛…….迷迷糊糊中王老师来了,他微笑着,给我带来很多书,《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红楼梦》、《林海雪原》、《野火春风斗古城》、《青春之歌》等。

“走,云青,上学去。”他说着先走了。我紧跟其后,他走得很快,转眼就不见了。我喊着,跑着,可就是找不到他,我沿着他走过的路,慢慢地赶。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一条大河,波浪滔天,我正犯愁,两边忽然竖起了高山,悬崖峭壁。我无路可走,浑身毛骨悚然。山上一阵阴风袭来,有个像路大毛一样的恶鬼突然向我扑来,我大声地叫了起来:

“王老师,救我!”

“华,醒醒,快醒醒!看来这孩子病得不轻。”

我慢慢睁开眼睛,见北院大爷蹲在我的铺前,一只手提着马灯,一只手模着我的头,嘴里不停地说,“快醒醒,快醒醒!”

第二天,郭二爷来了,两只手背在身后,横担着个红白棍,对我说:

“华,你说实话,王志先给你讲封、资、修没有?”见我不说话,他把红白棍从身后调到身前,竖了起来说,“王二愣子都说了,王志先天天晚黑来讲些希奇古怪的东西,你好好想一想,还有什幺没交代的,赶快交代,弄不好你要坐牢的。”

说实在的,我很讨厌路大毛,但不讨厌郭二爷,因为他毕竟是爷爷的朋友。

“没说什幺,他只是给我讲课,说世界有七大洲,四大洋。”我很认真地说。

“哪有什幺世界,中国是最大的国家,是所有国家的中心。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懂吗?”郭二爷又神乎起来,他用红白棍指着地说,“王志先是个右派分子,跟王明一样。党内有王明,他就是右派,你懂吗?今来古,古来今,党内右派分子很多,还有个陈独秀,你知道吗?……..”

看着郭二爷的表演,我心里特别难过,我的内心深处升腾着无限悲哀:想想以前的郭二爷是多幺的善良、本分,而眼下的郭二爷是多幺的无知可怜,他不断地挥动着右臂,讲述着,直到嘴的两边都冒出了白沫,额上沁出了汗水,他才不得不抹下头上的帽子,裳开那件老羊皮袄的怀。仿佛,他不是郭二爷,而是郭二爷的一个外壳,一个模型,一个标本。我转进草庵里,把王老师给我的物理、地理等书全部抱出来交给他,他才满意而回。

第三天,工地上来了一群人,中间的一个正是王志先老师,他头上戴着用纸糊的圆形的小白帽,脖子上挂着个纸牌牌,上面写着“右派分子王志先”,他边走边喊“

“我叫王志先,是个右派分子,我经常毒害小青年,你们都不要跟我学!”

人群里有敲罗的,有打鼓的,有喊口号的。路大毛、郭二爷也在人群中,他们非常高兴,像是获得重大胜利似的。

我停止了工作,工地上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工作,大家没有任何笑脸,全木然地站着,人群走得很远了,冯粲然凄然地说:

“别看了,干活吧。”

那几天我像丢了头魂似的,白天无精打采,晚上尽做噩梦,正因如此,我的厄运才来了。河快要竣工了,人们都在清理河底,平和帮。河帮是沙土,呈黄色,河底是黑土,呈黑色,所以冯粲然说:

“这河漂亮,铜帮铁底,燕子三展翅都别想从河底飞上去。”

“净瞎说,这不是明朝的古河。”冯云海说。

“别斗嘴了,华,二愣子快把这车土运上去。”西院大爷说。

我牵着牛,把二斤盘挂在平板车的后头,王二愣子掌把。平板车颤悠悠地沿河坡上了岸。我把二斤盘抹下,把牛放在岸上。

“快过来!帮我把车掀了。”王二愣子冲我说。

我走过去。王二愣子在右边,我在左边,我们一人一个车把,用劲地掀。车上的黑土已下了一半,但由于黑土粘,还有一半贴在车厢里掉不下来。王二愣子说:

“来,用点劲。”

说着,他蹲下身子,两手抱着车把,用力往上一掀,接着又俯下身子,向前进了半米,欲意再掀一次。就在他俯下身子的同时,我却没有俯身子,仍是用力地撑着车把,这样车上的半厢土全压在我的身上,我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倒,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我醒来时,已在草庵里,队里的赤脚医生正在为我看病,我的两个大爷一边一个地看着我,我感觉胸口发闷,腰痛得像断了的一般。

“不要紧,休息两天,吃点三七片就会好的。”赤脚医生说。

那天我吐了血,休息两天,觉得胸口好一些,但腰痛得特别厉害。冯粲然说:

“这孩子嫩腰嫩腿的,别累伤了,赶快回家吧。”

我在争得生产队同意的情况下,回家休息,三个月后,我身体恢复了。但我忽落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就是没有去腰椎检查(也确实没有条件),从此我腰椎变了形,留下了终生的难以愈合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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