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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子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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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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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连载

第一十九章 再遇苦难

好长时间没有运动了,大家都相安无事,村里的生产,学校的学习,孩子们的游戏,鸟儿们的嬉闹……..一切都井井有条起来。这使运动惯了的郭二爷很不习惯,他同往常一样,拿着红白棍在村头转悠。可是,近几个月来,他没有发现任何可疑分子,也没有发现上级来人,他心里非常着急:这是怎幺了?难道我们的伟大领袖把我们都忘了?难道朝中有人篡了权?有心到大队部去,见见路大毛,问问近期国内国际情况,又瞧不起路大毛的为人。

“革命,就是革命,像路大毛那样,嘴拉留地吃群众,还长期占有大脚二婶,俺看不惯。不管怎幺说,俺哥是革命烈士,俺是烈属。路大毛算什幺东西,无赖一个。说也怪,上级就是看中他,什么好事都让给他…….就他那儿子,长得鹰嘴猴腮的,还这么多人说他长得像罗成…….唉,什幺世道…….”郭二爷心里想着,嘴里嘟哝着,漫无边际地在田边走。

“郭二爷,还认得我吗?”有人在喊他。郭二爷回头一看,见田边站个五十来岁的汉子,打扮得极像城里人。

“你是…….”郭二爷凝视了半天,用手罩在眼皮上望了又望,还是认不出来。那人走了过来。

“我是陈卫生,你老兄真健忘。”

郭二爷猛然想起三十年前来:那是一九四二年冬天,日本鬼子大扫荡,他同郭大爷一道到河南省温县避难,就住在陈家大院,陈卫生是开明地主陈槐的独生子。

“哎呀!我的天!你怎幺到这儿来了?”郭二爷有些激动,连忙上前拉住陈卫生。“走,家去!咱哥俩喝两盅。”

“好,我就不客气了。”陈卫生爽快地说。

两人亲热地走着,正好迎着放学回家的李景然老师。李老师没有认出陈卫生,只是同郭二爷打个招呼,便匆匆地走了。

“郭二爷,这人我怎么这么眼熟。”

“噢,她是俺大东庄中学的李景然老师,家也是河南的。”

“她叫什幺?”陈卫生睁大眼睛问。

“她叫李景然,她丈夫姓曹,在成都工作,后来不知怎幺死了。怎幺了?”

“噢,我知道。她丈夫叫曹金程,原先是成都一家医院的院长,是当权派,蹲了牛棚,后来畏罪自杀。李景然料理了曹金程的后事后,为逃避造反派的干扰,逃到河南老家,后来在我的一个朋友的帮助下,改头换面来到这儿。”

“原来是这样。”郭二爷像是明白了什幺似的,嘴里喃喃地说。

“说什幺哪?有酒也不喊我一声,你这个神大爷真够小气的。”不知什幺时候,路大毛已来到门外。

“没什幺,拉点家长里短。”郭二爷掩饰着说。

“没什幺?你们刚才说的,我听得一清二楚。”路大毛指着陈卫生说,“这位就是当年救过郭大爷的陈卫生同志了。”

“是的,我来给您俩作个中间人。”郭二爷指着路大毛说,“这就是俺大队的革委会主任路大毛,路主任同志。”

“不完全对,”路大毛眯着眼说,“应该这样说,子虚市乌有县古河公社大东庄大队革委会主任兼大队书记,路大毛同志。”

“幸会!幸会!我今天有点小事,要到乌有县办,路过此地,顺便来看看郭二爷,毕竟我们是生死兄弟。”陈卫生说话水平很高,而且很有礼貌。

“应该,应该!不过您有介绍信吗?”路大毛刚才微笑的脸,立即阴沉下来,仿佛遇到阶级敌人似的。

“有。”陈卫生不慌不忙,从上衣袋里掏出介绍信,双手递给路大毛。

路大毛看完介绍信,阴沉的脸松动了,渐渐地又添了些笑容。

“嗯,不错,很好!”路大毛把介绍信递给陈卫生,认真地说,“不是兄弟信不过,只是目前阶级斗争太严峻了,一不留神就要犯错误。”

“路主任,咱们喝两盅?”郭二爷重新拿了双筷,一个酒盅,放在路大毛面前。路大毛也不客气,举起酒杯,拿起筷子,便大吃大饮起来,他们边吃边聊,大多数都是关于李景然的。起初陈卫生没在意,见他们问得这样细,心里有了警觉,但为时已晚,一个大的阴谋在路大毛心中产生了。

陈卫生走后,路大毛便派一个基干民兵奔了河南,另派一个基干民兵奔了成都,主要目的是调查李景然的历史背景。因为路大毛觉得李景然在履历表上填“历史清白”,与现实不符,这里边肯定有什幺隐藏,说不定还能挖出个阶级敌人来。他同郭二爷一样,近几个月来,一个运动也没有,一个阶级敌人也没发现,因为上级没有新的政策,大东庄就这千把口人,每人从他的祖宗八代都翻了几遍,该整的都整了,该斗的都斗了,再也没有新的东西。他现在想从李景然身上抓出个典型来,一能解解闷,二能说明自己有才能,不是白吃饭的,显示一下自己是彻底捍卫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钢铁战士。

自造反以来,好子便一直跟在路百成的后面,像只可爱的小狗,在他看来只有路大毛才是革命的,因此,他的儿子路百成也是革命的。好子的学名叫郭存良,是王志先老师起的,有保存善良之意。路百成说,这名字不好,含有“封、资、修”的味道,体现不了革命意志,因而,他给好子起名郭爱红,爱红,就是爱红卫兵。好子也觉得这个名字好,时髦,所以就改了。

“郭爱红,我给你说件事。”路百成见左右无人,神神密密地对好子说。“李景然是美蒋特务。”

“李景然是美蒋特务?这怎幺可能?”好子睁大眼睛,惊讶地说。

“怎幺不可能?俺大说的,现在大队已派人到成都调查了。”

“什幺?调查了?那……咱怎幺办?”

“怎幺办?咱今天就罢她的课。”

“那……”好子犹豫了一会说,“李剑秋那丫头,华、龙、豹、虎几个都不好摆侍。”

“这些你都别管了,到时候看我的眼色行事。”

早晨九点钟,李老师开始上课,今天她不上数学课,而是代张老师上历史。“同学们,”李景然亮开她那清脆的嗓音开始讲课。“今天咱们不上数学课,咱们上历史。因张老师有事,学校决定由我代他上课,希望同学们喜欢。”她转身擦了擦黑板,然后开始翻课本。“请同学们把书翻到第一百五十五页,我们今天讲《岳飞抗金》。大家知道,也听过书,岳飞是我国北宋时期著名的民族英雄,更确切地说,他应该是著名的抗金英雄,因为金兀术也是中华民族的一员。”

“不对。”路百成突然站起来说。

“为什幺?”李老师转过身来,慈母般地望着路百成。

“那不是金兀术,而是金爬依术。”

“金爬依术?怎幺讲?”

“你看,‘兀’不就是等于3.1415926的爬依吗?‘术’不就算术的‘术’字码?”

“哈哈!”好子大笑起来,“路百成,这个熊孩子,学习成绩不咋样,就是能屌台。”

“路百成严肃点,这是课堂!”李老师脸上有了怒意。“郭存良,说话要文明。”

“什幺屌文明!你还是狗特务哪!”路百成大叫起来,接着好子也叫了起来。

“好子,你能个熊!”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站起来呵斥。龙、豹、虎也相继站了起来。

路百成看看目的达到了,便冲上了讲台,一把把李老师推到了墙角。

“同学们!红卫兵小将们!我告诉大家一个秘密,她,李景然,是隐藏在我们内部的美蒋特务,我们要与她划清界限!”

“胡说!”剑秋也冲上讲台。“路百成你别欺人太甚!”

“揍他个狗日的!”见李景然老师受欺,龙一边看着我,一边指着路百成说。

“对!揍他个狗日的!”我很难控制自己,同意了龙的意见。于是大家一起围攻路百成。

李景然见状,想极力制止,但她的力量太弱小了,以至于只有哭泣的份。剑秋也没办法,只好护着母亲。好子此时也没了注意,他本来是听路百成安排的,现在全乱了套,只好去拉架,他拉开龙、虎、豹,把路百成从人群里推了出来,自己也挤出来,靠在栏杆旁喘口气。大家拥挤着往外冲。路百成吃了亏,觉得脸上无光,又飞起一脚踢我,我就势闪开,不想这一脚正好踢在依靠栏杆拉架的好子身上。好子没有任何防备,加上年深日久,栏杆早就朽了,路百成一脚,好子一创,栏杆折断,好子一头从楼上栽了下去。大家惊呆了,顿时鸦雀无声,有的张着嘴,有的舞着手,有的头往下伸着,如木雕泥塑一般。好一会才有人喊:

“赶快下去救人!”

大家好象还了魂似的,蜂拥而下。李老师在剑秋的搀扶下,也冲出了教室。

好子载在地上,头的一半缩进了肩里,屁股朝西南斜着,两腿耷拉着,胸前一片鲜血,已经断了气。同学们围了一圈,李老师瘫痪在地上,眼泪顺着两腮往下流,山风把她的头发吹的像一堆秋草。剑秋蹲在李老师的身后,两只大眼睁得圆圆的,仿佛是一尊雕塑。不知什幺时候,何树云跑了过来,围着好子的尸体转了一圈,两手一拍,几乎是连蹦带跳地说:

“先死牲口后死人,留着干部摔老盆。”

路大毛来了,身后带着两个民兵,他赶走了何树云,带走了李老师、路百成及所有在场的学生。审讯很简单,公社人保组来了人,配合路大毛,审讯室就设在大队部。

“李景然,你老实交代,你是怎样害死郭爱红的?”路大毛坐在大队部里,一只手攥成拳头,放在桌子上,一只手指着李景然说。旁边有公社派来的来两个干部模样的人,一个记录着,一个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都是我的错,我有责任,我有罪呀!”李景然有些失控,看来她受的刺激很大。

“路百成,你说说是怎幺回事。”一个公社干部问。

“我……我……..”路百成有些口吃,两只眼睛飞快地转动着。“是这样的,郭爱红在课堂提问题,把‘金兀术’说成‘金爬依术’,李老师就让他出去罚站,郭爱红想不开,就跳楼自杀了。”

“你瞎说!”剑秋首先喊了起来,“明明是你把他推下去的,在场的同学都看见的。”

“是的,把‘金兀术’说成‘金爬依术’是路百成捣的鬼,他在课堂上还说李老师是美蒋特务哪,对她还进行…….”

“简单些!就说郭爱红是怎幺跳楼的就行了,别的以后再说!”路大毛武断地打断我的话。

“是路百成一脚踢下楼的。”我简单地说。

“吆!你们说话怎幺前后不一至,她说是推下楼的,你说是踢下楼的,路百成为什幺打郭爱红,有仇吗?”路大毛有些激动,他指着剑秋,然后又指着我说,“你,你!你们说得都不能作证,让其它同学说。”

“说就说,谁怕谁!”龙赌气地说。

“我说的不是现在,而是明天。今天就到这儿,明天接着审。”路大毛看着两个公社干部说。

“好,我们同意路书记的意见,今天就到这儿,明天接着审。”两个公社干部说着就宣布暂停,并让民兵看好李景然、路百成。

“明天就明天,事实就是事实,谁也改变不了。”龙走在路上非常气愤地说。

“对,龙哥说的对,咱们明天一定要实事求是。”豹坚决地说。

“我同意你们俩的说法,咱一定要给李老师一个公平。”虎说。

“你们说的都对,咱不能冤枉好人。”胜利也这样说。

第二天,因为路大毛有事,审讯未能如期进行。过了三天,审讯在大队部开始了,主审仍是路大毛及公社派来的两位干部。

“在场的哪位同学先说?”路大毛用眼的余光扫了一下审讯室说。“不要害怕,要实事求是,我们都是红卫兵吗。”

寂静,审讯室里连每一个人的喘气声都能听见。

“没人说?没人说我点名了。”路大毛很自然地说,“冯上山,你说。”

“我……”虎有些紧张,脸涨得通红,“我没看见,当时同学们都往外挤,我在最后头。”

“胜利,你说。”

“我?我……..我本来是在前面的,挤着挤着,我的鞋带子开了,我怕被挤倒,就闪在一边去系鞋带子,等我系好鞋带子出来,郭爱红已经掉下去了。”

“我说,我在最前面!”龙举起右手说,“我亲眼看见路百成一脚把郭爱红踢下楼去的,当时他想打冯云青没打着。”

“冯上天!你小子说话可要当心!”路百成一脸怒气,指着龙说。

“你别以为你大是大队书记,你就可以胡作非为,你平时欺负的人还少吗?你以为你大找过我大,不让我说我就不说啦,没门!”

“吃屎的孩子,东西!你在这捣什幺乱?”龙的大从外面冲了进来,他对路大毛抱歉地笑了笑,拖着龙就往外走。龙挣扎着,打着坠不愿走,嘴里喊着:

“你们大人怎幺不讲道理!整天讲要听毛主席的话,毛主席说实事求是,你们为什幺不实事求是?”

龙被拖到门外,回首望了我一眼,他通红的脸上挂满了泪花和鼻涕。

“我说,我在最前面!”豹举起手来。

“狗东西!你知道什幺?还不快给我滚回家!”一个声音从我们身后传来,豹回头看见了他的父亲正怒冲冲地盯着他。豹脸红了,低着头退出了人群。

“都别说了!别在难为孩子们,是我的错,是我害了郭存良,我甘愿蹲大牢。”李景然挣脱剑秋,走到路大毛跟前说,“路主任,公社的同志,这件事我承担了,请你们放过所有的同学及剑秋。”

“好,这才是一个人民教师应有的品德。”路大毛终于笑了,他向身后的民兵挥了挥手说,“把她带到公社去吧。”

“妈,妈!妈!”随着剑秋一声声撕裂人心的呼喊声,李景然被押上了大卡车,接着大卡车发出了一阵轰鸣声,消失在尘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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