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走吧,”杨老师说,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拾元钱,塞给凌师傅说,“童山,我们走了,这拾元钱给孩子买点补品吧。”
凌师傅也不客气,看得出他们很熟。
“杨老师,你发现没有,凌云志对他父亲好象有点意见。”张少军说。
我也看得出,只是不想说,静静地望着杨老师。
“唉,这都是冤孽呀。凌师傅叫凌童山,原先同我一样是老师,我们俩自幼在一个村子长大。凌童山家里有几百亩地,是个小地主。在他小的时候,家里便给他定门娃娃亲,女孩小名叫三娘,由于女孩家穷,三娘从小就在凌家当了童养媳。凌童山在外面上学,根本不愿意这门亲事,他的父亲看到不能将他们撮合成,就放弃了,认了三娘当闺女。不久全国解放了,凌童山被安排到南山中学教书。那时的凌童山才十八岁,风华正茂。三娘是个有心眼的人,比凌童山大两岁,凌童山称她为大姐。三娘虽不识字,但长得特别漂亮,就像现在的凌云志,她不时地以姐姐的身份来看望凌童山。一来二往,孤男寡女,加上本来就有婚约,五八年,凌童山正式同三娘结婚,一年后生凌云志,取名叫云儿。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凌童山放弃了教书,加入了造反的行列,成为一个造反派司令。这时另一个姑娘闯入了他的怀抱,她就是南山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女儿汪秀娟。汪秀娟高中毕业,长得虽比不上三娘,但有文化,懂风情,时尚。她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闯入了凌童山的卧室,自己脱得一丝不挂,钻进了凌童山的被窝…….从那以后她就跟着凌童山,并说三娘的婚姻是包办的,是封建思想的产物,要求他俩离婚。
那天,一个灰色的星期天,三娘带着八岁的云儿,来找凌童山,在凌童山的卧室里,汪秀娟同三娘打了起来,凌童山吓跑了。汪秀娟仗着自己个大,楸着三娘的头发,把三娘打得鼻青脸肿,云儿向娘,见三娘吃亏,便去抱汪秀娟的腿,被汪秀娟一脚踢倒在地,头撞到了墙上,流了一脸的血。三娘护女心切,义愤填膺,她在被动中抓住一把水果刀,猛地向汪秀娟刺去,汪秀娟没有任何防备,一刀正中胸前,汪秀娟当场毕命。公社人保组抓走了三娘…….
我听到孩子的哭声,赶到了现场:云儿坐在墙根前哭,满头满脸都是血,我把云儿抱到医院,云儿总算无大碍…….”.杨老师有些哽咽,不说了,像是在回忆什幺。
“后来怎幺样了?”我问。
“后来,”杨老师擦擦眼泪说,“后来,三娘判了死刑,枪毙了,就在咱南山旁的河沟边。一颗子弹从她的前额进去,在后脑勺开了花,当时行刑者不忍心伤害她的面容,算是对她的特殊照顾。”
“那,凌师傅呢?”我问。
“凌童山被开除了公职,从此便在粮站后边搭了三间草房,带着云儿,一起生活了到现在,算起来也有十多年了,这也是凌童山为什幺溺爱女儿,云儿为什幺恨凌童山的原因。”
我明白了,觉得凌云志的固执、虚荣是应该的。
“老杨,慢一步。”我们走得很远了,凌童山气喘嘘嘘地赶了过来。“哪位是冯云青?”
“我就是。”
“我应该想到是你,冯同学。你能帮我个忙吗?”
“什幺忙?您说。”
“就是……就是……..”凌师傅有些为难。
“童山,有什幺事你说,他们俩都是我的学生,没有什幺不好开口的。”杨老师说。
“不是,你知道,人家孩子来上学,叫我怎幺好开口呢?”凌师傅更难了,讪讪地说,“云儿固执,要天我都许个整的,这不,她不要我陪她,硬逼着我,要冯同学陪着,我拗不过她,只好…….”
“原来是这样,冯云青,反正也不上新课了,马上面临放暑假,你就耽误几天,陪陪云儿吧,俗话说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吗。”杨老师说。
“这…….”我有些为难,不是因为耽误几天课的问题,而觉得侍奉一姑娘难为情,不知同学们怎幺看。
“我知道你不想耽误时间,算我求你啦,说实在的,我家云儿也不随便让人陪她,她既然看上了你,你肯定是个大好人。帮帮我吧,我亏待她的太多了,帮帮我吧…….”说话间,凌师傅的眼圈都红了。
“冯云青,答应他吧,缺的课我来给你补,这也算学校派给你的一项任务。”杨老师郑重说。
看着杨老师、凌师傅,我不便拒绝,便随着凌师傅回到了医院。凌云志闭着眼躺在床上,她的脸色比刚才好多了。
“冯同学,我回家做饭,拜托你陪云儿了。”凌师傅说完转身走了。
我在凌云志的床前坐下,等待着凌云志的醒来,从她的头发、眉毛、脸蛋,又使我想了剑秋,想起了剑秋住在我家的情景,当时她也是这样躺着,脸色也是这样苍白,我也是这样坐在床前,只是心情比当时轻松,陪剑秋时我是多幺的着急,多幺地担心啊。
“冯云青,有你这样侍奉病人的吗?”凌云志说话了,声音虽然很弱,但不乏透着一股蛮横劲。“快去!给我拿条毛巾来,我要洗脸。”
我没说话,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睛半闭着,知道她没睡着,便起身给她拿了条毛巾,在热水中浸透,拧了拧水,递了过去。
“凌云志,你还痛吗?”我轻声地问。
“废话,开刀能不疼?”她睁开眼睛,看见了我给她的毛巾,“我能动吗?要是能动我稀罕你陪我!”
我先是一愣,心里有种厌恶的感觉,但我压下去了,因为她是病人,又是个女孩,我没有必要同她争论,再说,我是在给杨老师办事,在给学校办事,又不是给凌云志办事,就给她办事,就凭她长得像剑秋这一点,我受点委屈是应该的。我压住火,装着什幺事都没有的样子,慢慢地给她擦脸,她乖了,闭上眼一动不动,表情特别像剑秋。
“饭来了,饿了吧。”凌师傅提着饭盒走了进来,他特地给凌云志做了顿面疙瘩汤,打了两个荷包蛋。他把饭盒放在地上,拿出个白碗,倒了一碗,小心翼翼地来到凌云志床前:
“云儿听话,来,爸喂你饭。”
凌云志好象没听见似的,躺在床上闭上眼,一动不动。
“云儿听话,爸喂你饭。”凌师傅又重复一遍。
凌云志仍然没反映。
“噢,我知道了。”凌师傅的脸阴沉着,眼圈有了泪痕。“冯同学,麻烦你了。”
他把饭碗给了我,转身出去了。
我接过饭碗,说:
“凌云志,吃饭啦,刚才你爸喊你没听见?”
“我又不是聋子,怎幺听不见?”她睁开眼,半张着嘴等我去喂她。
“那,刚才你爸喊你,你怎幺不理他?”
“不该你问的,问那幺多干什幺?”她瞪着眼看着我,两腮有了红晕。
我像个童养媳似的,不敢说话了,也不觉生气,知觉凌云志好玩。我用汤匙盛了饭,递到她嘴边,她用嘴唇沾了沾,生气地说:
“你不觉得饭热吗?烫死人啦!你怎幺那幺笨!”
我很歉意地对她笑了笑,把汤匙缩了回来,放在嘴唇旁吹了吹,又递过去。
“还烫,你就不能用舌头先尝尝吗?”她的脸上露出了许多不耐烦。
“我用舌头尝?我?”我有些不知所措。
“你,不是你还能有谁?哎吆!”由于用力说话,她的伤口疼痛起来,她两只手紧紧地抓住我,几乎把我手中的汤弄洒,我只好按她的要求,一口一口地喂她。
一周过去了,凌云志出院了,我同凌师傅把她送回家。她家很穷,几乎什幺都没有。三间屋,凌云志住在最南头的一间,屋里除了一张小床,一个课桌,就是贴着报纸的墙上挂着凌云志平时最爱穿的那两身蓝的卡制服,一件碎花自制小棉袄。至此,我才想起凌云志在吃饭时,那优雅的俭省动作,平时衣着又像吃商品粮人那样风度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