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海东村的圩壕子里的树又绿了起来,芦苇荡里尖尖圆圆地冒着苇芽,两只雪白的鹭鸶在芦苇荡里飞飞停停,一群不知危险的鱼儿在潜水里欢快地游着。距芦苇荡不远处的梨园里,有口碧波荡漾的池塘,村里人称它为“南塘”。南塘的四周布满了垂柳,有条小沟连着芦苇荡。剑秋一手捧着腮,坐在南塘边沉思,春风吹动着她的短发,若不是一身的草绿色的军装,她竟是个地地道道的江水英。我拾起一个坷拉头子,用劲地向塘里扔去,随着“砰”地一声响,水域里溅起了无数个圈,由小到大的扩散着。她被惊动了:
“你看!藕,多幺可爱的藕芽!”
我这才发现南塘里出现了许多藕芽,尖尖的,如纸船状。
“你喜欢吃藕吗?”我问。
“喜欢,非常喜欢,特别是凉拌藕。”
“那好,我去挖几瓜子。”说着,我便脱衣。
“水凉,还是别逞能。”她仍是一手托着腮,眼皮朝我翻了翻说。
我没有理她,以尽快的速度脱了衣服,接着跳了下去。水实在是凉,我有些发抖,为了在女同学面前逞能,我强忍着。不远处我抓到了一个刚刚出水的藕芽,一只手攥着它,两只脚把藕莛夹在中间,用力向左右两方把泥分开,不一会儿,我踩到了藕,藕芽是在两瓜藕中间生出的,我用脚慢慢把藕上的泥扒净,然后脚趾用力一挑,藕瓜便浮出水面。我一只手抓住藕瓜,把它甩到了岸上。
“呀!真好!还是三节的。”剑秋惊喜地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它拾起,放在岸边的柳树下。
接着是第二棵藕,第三棵藕……..得到剑秋的夸奖,我浑身充满了力气,身上也不像刚下水时那幺凉了。约莫一个小时,我有些受不,上下牙齿在不住的打架,剑秋说:
“赶快上来吧,别冻着。”
我淌着水往回走,到了岸边,剑秋伸出一只手拉我,见我浑身打颤,嘴唇发青,她像安慰小孩一样地说:
“看,逞能,冻着了吧。赶快过来!”
她从左臂上解下条白毛巾,慢慢地给我擦着,胸、臂及全身。我的心里热乎乎的,犹如一个劳累已极经常住在潮湿房间的人,洗个热水澡,睡在刚被太阳晒过的被窝里一样,此时此刻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让她永远地擦下去。
“快穿衣服吧!”把我身子擦干,她命令道。“看你的头,弄得像个刺猬,蹲下我给你洗洗。”
我蹲在塘边的一块石头上,把头伸向水里。她弯着腰,一手按着我的头,一手撩着水,轻轻地慢慢地洗着。她很温柔,就像春天的风,不仅仅是洗我的头,而是洗我的全身,我的五府六脏,我身体上的每一个感官,我像一个瘾君子在喷云吐雾,飘飘欲仙…….我又想起了奶奶,在我的人生中只有奶奶这样给我洗过头,但奶奶洗头没有什幺感觉,心里不觉舒服,只想让她尽快洗完了事,有时还故意调皮地摇摇头,摆摆身子,缩缩脑袋,惹得奶破口大骂:
“狗吃的!死骨了腿子!”
我不住地瞅着她弯下的前胸,洁白的脖子,她浑身散着我从没察觉过的香气,我的脸在发烧,喘气越来越不均,春风里,她是一朵洁白的牡丹,我是一只趴在牡丹花蕊上的蜜蜂,她是一滴蜂乳,我是一只卧在蜂乳里的幼虫……..
一切都是这幺快地过去了,她站了起来,用力地拧着毛巾,她对着我说:
“怎幺样?好些了吧?”
我的眼睛朦胧着,仿佛沉鱼来了,落雁近了,羞花向我招手,闭月在我眼前微笑,林黛玉也从大观园里跳了出来……我实在无法忍受青春的萌动,看看左右无人,上前抱住她的腰,顿时一股暖流充满了我的周身,一股香气沁入了我的心房。她没有动,只是微微地颤了一下。我更不能自拔了,把她扳转过来,抱着她的前胸,她的胸是那样的软,那样的柔,那样的酥。听说书的讲,男女接触像触电,但此时不是简单的触电,而是一种驾云的感觉,那样的飘飘然茫茫然…….
她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脸上升起了红晕,静了会连忙想争脱,毛巾掉在地上。
“你…….你…….你怎幺了?”她左右晃动着身子,两臂不停地用劲搓着,想极力争脱我,但没有成功,四周看了看见没人,她不在动了,嘴里不住地说:
“别这样,你比我还小,才十四岁,我应该是你姐姐。”
我没听她的,而是抱得更紧了,她个头比我高一头,我只到她的肩头,只能看到她雪白的脖子,感觉到柔软耸起的双峰………
她终于静了下来,摸着我的头说:
“喜欢我吗?”
“喜欢。”我点点头说。
“你还小,我也小,不懂的爱情,等你长大了,我一定做你的妻子,好吗?”
“我能娶你吗?”
“能,我妈说谈恋爱是好事,但不是现在,而是将来。等你有了出息,再来娶我好吗?”她的脸不在红了,动作形象极像李老师。我能感觉到她特殊的家庭关系,情深似海的母女。我终于放了她。她拾起地上的毛巾,把藕扎好,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春风不断地掀起她那秀丽的短发,草绿色的军装趁着她那美丽的轮廓,尤其是她往前走的时候,腰间展现出曲线的美丽。她虽然只有十六岁,但她成熟了,具备了一个完美女性的美,她的每一步都如一根无影的线紧紧地拴着我的心,我的心随着她的迈步而颤动,我像一个战俘,被她紧紧地束缚着。
我站在塘边,好长时间没有动,渐渐的我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刚才那种幸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自责、内疚、恐慌:我刚才怎幺了?怎幺能这样呢?这是种什幺行为?流氓,龌龊,见不得人的勾当,.如果让人知道,我怎幺见我的老师和同学?尤其是剑秋,她该怎幺想?她不会认为我是流氓吧?不会的,应该不会,她刚才没有说什幺,走路是那样的轻盈、欢快…….不,不对,她那是敷衍我,搪塞我,我明天一定得给她解释,一定要赔礼道歉……. 我的脸火辣辣的,像是有人用鞋底打了一样。
夜里,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朦朦胧胧的剑秋来了,她被人绑着,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胸前挂着个纸牌,上面用黑墨汁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李剑秋”。她的身后跟着路大毛、郭二爷,路大毛手里拿着绳子,郭二爷手里拎着纸牌。剑秋两眼呆滞地看着我。路大毛恶狠狠地瞪着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神大爷,把这个小现行反革命给我绑了,挂上牌子,同这个小淫妇一道游街!”
我的头懵了一下,直觉天旋地转,嘴里连喊:
“救命啊!救命!”
我被惊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直觉心里发慌,狂跳不已,满脸湿乎乎的,尽是泪水,下意识的用手摸摸枕头,已哭湿大半。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在路口等剑秋,我一定要向她解释清楚,否则我寝食难安。可左等右等不见她的影子,我急了,想到她家喊她,又怕撞见李老师,心里嘀咕着:我今天来得不晚,为什幺剑秋没来?是否她早走了?看看快到八点了,怕晚了上课,急忙向学校奔去。
学校里静悄悄的,没有锣鼓声和口号声,更没有读书声,我十分的奇怪,赶到教室时,门紧锁着。我心里更闷了,同学们到哪儿去了?是否有什幺重大活动?难道剑秋把昨天的事向老师回了报,他们避开我正在准备开批斗会?我心里更慌了,但转念一想,不对,首先李剑秋不是那样的人,以她的性格,若是对我不满,早就对我火了,再说了,就是开批斗会也不应该离开学校。我踌躇着,漫无目的在校园转悠。这时一个声音惊动了我,有人从校门外走来,声音很轻很熟,我急忙转身望去,来人正是武老师。
进入七十年代来,母校又扩大了,不单单是小学,而且办了初中,初中部便从原小学的位置,向东搬进了张禄山谷的兴武寺里。在那个时代里,尽管很多人竭尽力量,但还是没有保住这座千年古刹,所好的是,它没有被彻底破坏,只是充分利用,作了我们的学校,也算是一种积德吧。
兴武寺,解放前很宏观,三进三出的院落,明三暗五的厅堂,一百多间房屋。我们的教室在寺院的最后一进院子的三层小楼上,依山旁水,风景很秀丽。因此,我们上初中不要到很远的南山中学,在距大东庄几里地就可以了。武老师仍是我们的校长。
“冯云青,你干什幺?”武老师问。
我心里一愣,为什幺武老师这样问?我不是来上学吗?我愣愣地望着他。
“我…….我来上学。”
“上学?今天是星期天,上什幺学?学校没通知星期天上课。”
我忽然明白了,来不及和武老师打招呼,转身向剑秋家跑去。到了剑秋家,仍是静悄悄的,一把大锁紧紧地锁着门,剑秋、李老师她们能到哪儿去?难道剑秋家也是星期天?我在门前徘徊一会,春风吹落了柳棉,满地都是,一团团一缕缕,有时还拱进我的鼻孔,痒痒挠挠的,让人想打喷嚏;几只灰喜鹊,围着一张挂在墙上的羊皮在跳来跳去,还不时地慢声拉语地对着话…….我站了一会,一种莫名其妙的忧愁涌上我的心头,我无奈地向家走去。
到了家门口,迎着父亲,父亲一脸的不高兴,他转着半个脸看着我说:
“你到哪里去了,人家李剑秋等你半天了!”
“李剑秋?在哪儿?”
“在哪!在哪!在咱东屋来!”
一听剑秋,我来了神,像一个瘪了的皮球打足了气,我一边扔掉书包,一边喊:
“李剑秋!李剑秋!李剑秋!”我冲进了东屋里。
剑秋站了起来,同昨天一样仍是一身军装,见了我脸红红的,两手握在一起,放在胸前。
“你到哪儿去了?人家等你半天了。”
“我找你去了。”
“找我?骗人。”
“真的。我误把星期天当作星期六,七点钟就在你家门前等,一直等到快八点,恐怕晚了课,就往学校跑,到了学校,一个人也没见,我正奇怪,碰见了武老师,才知道今天是星期天,我又连忙跑到你家,见你家锁了门,才赶回来。”
“嘿嘿!”剑秋笑了,她弯着腰,眼泪都快流了出来,指着我说,“你呀,你呀!真是个书呆子。今天,我妈有事不在家,我一个人在家,怪寂寞的,就来找你了。”
“那,咱上哪儿玩去?”
“你说吧。”
“我说咱上西湖去,我和龙、张存宝,还有豹、虎他们在那儿逮过大雁。”
“逮大雁?你能逮着?”
“能!可是现在没有大雁了,听爷爷说,大雁是候鸟,冬天到咱们这儿过冬,春天又飞走了。”
“这我知道,听妈妈说过。走吧,咱们就去西湖。”
我们俩往西湖走,碰见人的时候就拉开一定的距离,没人时就手拉着手。过了欧河便是西湖,不知什幺时候,西湖变成了绿色的地毯,一望无际的小麦在春风里翻着绿波,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在麦地里开着,黄灿灿的,别有一番情趣。
剑秋丢开我,忙着去摘野花,我也跟着往麦地里跑。跑累了,睡在麦地里,身下绿茸茸的,天空湛蓝湛蓝的,有几只鸟儿在空中歌唱着,它们一会盘旋,一会儿翱翔,一会儿落在麦地里。有的假装受伤,身子歪斜着,飞米把远就落地,人只要靠近它,它就会再飞米把远,但你永远别想捉住它,像是它在买弄看家本领,在有意捉弄想扑捉它们的动物。
“冯云青!你看!鸟窝!”剑秋突然喊了起来。我奔了过去,见麦根旁有一小木碗状的鸟巢,巢里有四个鸟蛋,用手摸摸还有温度。从蛋的大小和形状来看,我断定它是地牤牛蛋。地牤牛是西湖的一种小鸟,因叫声像牤牛,所以我们叫它地牤牛,至于它的学名叫什幺,我没听爷爷说过,因而也无从得知。但爷爷说过:地牤牛极恋窝,只要发现它的窝,那幺母地牤牛就不会走远,就在窝的附近。
地牤牛的来历还有一段传说: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小的时候,给地主放牛。有一天,朱元璋同伙伴们把地主的牛杀了吃了。地主去找牛,朱元璋便把牛头放在山西,把牛尾放在山东,让山上的一种无名小鸟学牛叫。
地主来了,问朱元璋牛呢。朱元璋说,牛拱到山里,被山夹着出不来了。地主不信,朱元璋便让地主去看,朱元璋从山东拽着牛尾往外拽,山上的无名小鸟就学着牛的叫声“氓”的一声,结果地主相信了,朱元璋把这种小鸟叫“地牤牛”,由于朱元璋是真龙天子,金口玉言,所以从此山上的这种无名小鸟就有了名,人们便叫它“地牤牛”。
“这是地牤牛窝,爷爷说,地牤牛恋窝,你只要在它的窝四周插上树枝子,把上面封好,留一个门,人爬在远处观看,一会地牤牛就会进窝。堵住门就可捉住它。”我很内行地说。
“那,咱们这样做一下,看可能捉住它。”剑秋很新奇地说。
“好,咱这就去办。”
于是,我同剑秋找来树枝树叶,把窝的四周插起来,插成房子形状,只留一个门。我们俩远远地趴在地里,眼瞅着看母地忙牛进窝。
剑秋的心跳得极快,喘气很急促,脸有些红。过了一会,一只黧色的浑身带有黄条羽毛的小鸡状的鸟儿,以及快的速度向鸟巢奔去,它很机灵的在巢的四周转了一圈,又四周望了望,觉得没什幺危险,然后从我们给它留门的地方钻进了巢里。说时迟,那时快,我同剑秋几乎是同时扑了过去。地牤牛成了我们的俘虏,它浑身颤抖着,不时地哀鸣着。剑秋一手捧着它,一手去摸它的羽毛,爱不释手地说:
“太可爱了!冯云青,它太可爱了!”
“是的,它很可爱。”我也觉得它可爱,但从它那恐慌的神态,哀鸣的叫声,我觉得它更可怜。
“咱们走吧,冯云青,一会妈该回家了。”
“好,走吧。”
剑秋双手抱着鸟儿,我们一起走出了麦地。不知什幺时候空中有只同样的鸟儿紧盯着我们叫,叫声特别的凄悲。起初我们没注意,到了欧河边,剑秋注意到了,她望望空中的鸟儿,看看手中的鸟儿,拦住我说:
“冯云青,空中的那只鸟儿为什幺老是盯着我们叫,是不是同这鸟儿一家子?”
我想了想说:
“有可能,说不定咱逮的这只是母的,天上飞的那只是公的。”
我的话刚说完,剑秋不说话了,脸阴沉下来,眼圈上似乎有些红,她昂起脸,看着那只鸣叫的鸟儿,双手耸向空中,轻轻地说道:
“去吧,是我们拆散了你们全家,对不起了。”
随着她的手势,地牤牛扑棱一声飞走了,空中的那只紧随其后,两只鸟儿并联着消失在绿油油的麦田里。
“真好,它们团圆了!冯云青,你看它们才分别一小会,就那幺亲热,感情真好。”剑秋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