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大脚二婶也死了。
我精神恍惚的跑到了那座对我来说一直很神秘的炮楼里,大脚二婶静静地躺在屋当门的一张软床上,她打扮的很干净:花白的头发梳的光滑可鉴,脑后握着簪,蜡黄的脸上施着淡淡薄粉,身上穿着她一生引以为自豪的那件大红色的丝绸旗袍,只是脚上少了那双半新不旧的皮鞋,为一双精致的绣着花的厚跟布鞋所代替…….
屋里很静,只有张存宝一人,他眼里没有了泪,只半呆半傻地坐在大脚二婶身旁,见了我一句话没有,仿佛没看见我一样。屋里其它摆设与我童年所见没有什幺差别:宁式床依旧,红木桌椅依旧,猫眼瓷茶壶依旧…….而且被二婶擦得干干净净。
父亲说,大脚二婶是服毒自杀,因为她得了肺癌,怕病死后毁了身子。她说她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做个女人,死后她一定要干干净净的做回女人,于是她就自杀了,死前她精心打扮了一夜。
也许是物极必反的原因,我从大脚二婶屋里出来,心里反倒轻松了许多,不由得想起了鲁迅的名言来: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
我的心情更加紊乱,躺在床上,眯眯糊糊的,剑秋来了,似乎就坐在我的床边,她没说话,笑眯眯地望着我。
“剑秋,是你吗?”
她没理我,向我招招手,示意让我起来。
我起来了。
外面黑洞洞的,像是天还没有明,或者是白天有了日食。总之,到处充满着灰色,如恐怖片放映的那样。我顾不得这么多,只顾紧跟剑秋。她走路的速度不快不慢,轻飘飘的,像一只蝴蝶被风吹着,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我像一个捉蝴蝶的人,也跟着飘了起来。
出了我家大门,不见了剑秋。我有些茫然,四处寻找,什么都没有,我心中失落落的,抑郁不已。我刚要往回走,忽然发现剑秋就在前面,我追了过去……
她始终走在我的前面,不时地转身对我笑,她今天没穿绿军装,而是一身黑裙。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出了村,隐隐约约,我感觉好象到了南塘,但又不完全像南塘,水比以前多了,黑压压的一片,望不到边,风吹着水,卷起了巨浪,发出“咣叽,咣叽”的声音。我断定这就是南塘。
“剑秋,剑秋!”我高喊着。
然而剑秋没有说话,她学着嫦娥奔月状,飘进了南塘。她在塘里,不时地向我招手。不对,她被水淹了,正在做垂死挣扎,我似乎发现她一会露出水面,一会沉没水面……
“剑秋!”我大吼一声,跳进水里。
水很凉,从我的鼻子、嘴直往胸腔里灌,呛得我无法忍受。我本能地双手游起泳来,可怎么也游不动。我清醒了,在生与死之间,我选择了生,我努力地同水拼搏着……
渐渐地我没了力气,身子直往下沉,像是有人扯住我的两腿往下坠。我的眼前一阵模糊,恐惧和惊诧同时缠住了我,“死”这个念头一下子蹦到了我的脑海,几乎占据了我的整个大脑,慢慢地我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听见有人说话:
“醒了,醒过来了!”
我睁开眼睛,发现我躺在牛背上,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孔医生正在帮我推拿,牛的身子下面一大片水,大概是我吐出的。
“你怎么想去跳河呀,我的孩子……”是母亲的声音。
“有什么想不开的,你这样死了,父母怎么办?”父亲的声音。
上来两个人把我抬下去,放到孔医生门口的软床上,父亲在帮我擦身。
“幸亏天不冷,否则你就没命了。”父亲说。
“华叔,觉得好些了吗?”龙的声音。
“华叔,肚里难受吗?”豹说。
我没有说话,看看四周的人群,明白了昨晚发生的一切……
从孔医生诊所回来,我的精神已经失常,孔医生说,是思念痛心所致,让家里人看好我。父母都很忙,照顾我的任务自然落到二弟的头上。二弟很有耐心,他一边干家务,一边照顾我。我不觉肚里饿,不想吃东西,二弟就用古巴糖拌稀饭给我喝,这样一天喝上三次,也能保持我的体力。为了哄我开心,二弟经常在我面前背诵古文。
“浩浩乎!平沙无垠,汹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
二弟背到此处,不背了,眼瞅着我说:
“哥,你知道这是谁的作品吗?”
我本不想搭理他,但看到二弟精心设局,劝我开心的一片苦心,于是就说:
“唐朝李华的《吊古战场》。”
“对,对极了!”
“‘向时所欣,俯仰之间,以为陈迹,犹不能不因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是谁的文章?”
“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对,对极了!”
二弟很高兴,他又想背什么文章,嘴张了又张,看我昏昏欲睡的样子,他不再说话,而是静静地望着我,眼里像是有了泪水。
我像是睡着了,剑秋来了,她特别高兴,穿一身丝光蓝,扎着两只小辫,挎着军用黄书包。
“云青,我回来了,还有我妈。我们仍住在老地方。”她说着话,吃吃地对我笑。
“你……你不是死了吗?”我忽然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胡扯!你才死了哪!”她生气了,两眼瞪着我。
“对不起,我听河南陈亮说的。”
“别听他胡说八道!你也不想一想,我能死吗?就是为了你我也得活下去。别说这个了,走,”她伸手拉住我说,“我带你去个好地方,那里特别美,没有路大毛这样的坏东西。”
“走?什么地方?远吗?”
“不远,就在前面。我们在那儿守一辈子,谁也不见,行吗?”
“行。”
她先走了,我紧随其后,我们走得特别快,几乎是飞起来,终于我们到了。
“云青,你看!”
随着她的手势,我往前看去,只见我们站在一座高山上,这座山四不粘连,孤独独地从万丈深渊中冒出,凭我的肉眼估计,这座山直径不过百米,但高度却独树一帜。四周群山沸腾,烟雾缭绕。在对面的山坳里,有片宽阔土地,隐隐有红房露出,时隐时现,悠悠荡荡。
“这是什么地方?”我惊奇地问,对这里我似曾相识,隐隐有熟悉的感觉。
“这是白云谷,属于蓬莱国的地界。再也没人能找到我们了。”她很得意。
我的心“咯噔”一下,像是从万丈高山摔下一样,自言自语地说:
“蓬莱国不是神仙的住地吗?我们怎么来到这儿?”
“别问这么多,我们走吧。”
她一手携着我,轻轻地,我们的脚下踩片白云,一阵风飘到了对面的红房处。我发现这里是个绝妙的去处,一条大山像龙一样把红房围住,红房不是一间,也不是一栋,明三暗五的厅堂,八进八出的院落,同北京的故宫有点相似。大门朝南,门前一条大河,碧水荡漾,环绕大山,从龙头与龙尾的结合处流入流出,一条碎石小路,紧紧攀着河边,犹如一条锦带随河漂泊。院内曲径通幽,鲜花簇簇,松簧交翠,别有洞天……
“走,到我们的卧室看一看。”剑秋拉住我的手沿着雕梁画柱往里走,穿过一个花园,里面开满了海棠、牡丹、杜鹃,布满了银杏、古柏、翠竹,成双成队的鸟儿,在树丛中嬉闹;走过一个池塘,面积约有五百平方米,椭圆型,沿塘植满了杨柳,塘内水如竹叶,菱花怒放,芰荷映日,一对鸳鸯交径游戏。再过一个拱型门,我们进入一个布局幽雅,摆设温馨,有着淡淡兰花香的居室里。室内很宽绰,客厅靠墙冲着当门,有张长条书案,书案下有张刻着龙凤的八仙桌,书案两端放两把太师椅,红木做就,八仙桌上,放着一个托盘,托盘内有四只宋朝官窑烧就的青花瓷的茶盅,一个宋朝官窑烧就的青花瓷的茶壶;青帘里面,一张象牙床,床上吊着水红色的绫罗帐……
剑秋拉我坐在床上,床上软绵绵的,极其宜人。
“累了吧,好好歇歇吧。”剑秋铺好床被,极其温柔地说。
我换了件雪白睡衣上了床,剑秋换了件水红睡衣来了,她掀开被褥,一头扑进我的怀里。我的身心一阵酥麻,整个灵魂都溶入了天际。我张开双手去搂她,可怎么也搂不着,她飞了起来,接着是一声巨响,来了许多天兵天将,他们将剑秋掠走了……
“云青,云青!快来救我!”她哀鸣着。
“剑秋,剑秋!求求你们,放了剑秋吧,她是无辜的!她没有罪!……”我大声地喊着。
我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
二弟没有喊我,而是两眼噙着泪水默默地看着我。我知道他的用意,是想让我在梦中多与剑秋待一会。
“哥,起来吧,咱们到外边见见阳光。”二弟说。
我这才发现太阳已升得很高了,天晴得很好。我起了床,来到了当院里。当院很静,没有人声,人们都干活去了,也没有鸟声,大概今天是七月七,它们都去搭桥了。
昂头望望天,空中湛蓝湛蓝的,像大海,醉得使人奢侈。忽而从远处飘来一朵白云,那云白得很,犹如天山的雪块,冰清玉润的,一会儿来到了我的头顶,紧跟着又是一块,我忽然发现,有一少女,穿一身洁白的衣裙,在云上翩跹起舞。
“是嫦娥!”我的脑海里立刻闪出一个念头。于是我爬上一个高凳子,仔细观看,聊以自慰。
不对,那身影好熟悉呀。是剑秋,不错,是剑秋!
“剑秋!剑秋!你等等我!”我喊着跳下了凳子,爬上了一棵大树。
“哥!危险!快下来!”二弟发现了我的举动,他急了,忙去喊人,可村里没人哪。二弟急中生智,他一把推倒院里的麦穰垛,在树下对着我的地方撒下了厚厚的麦穰。
我喊着喊着,眼见得两朵白云远去,云上的剑秋对我冷若冰霜。我失望了,只觉两眼一黑,从树上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