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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子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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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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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连载

第一十三章 春种红芋

春天是最忙的季节,我十一岁那年不得不把家里的活交给了我十岁的妹妹,自己参加了成年人的劳动。春耕、春种、春天的田间管理,但最主要的活是种红芋。头年的冬天,从红芋窖里把红芋种选好,过年便支炕,炕上用牛马粪打成畦,把选出的红芋种排成行地插在畦里,用牛马粪覆盖,炕下用温火烧,温度不能高,也不能底,保持一定的温度。这样在农历的三月份,红芋芽便可栽了。栽红芋也是一种技术,把红芋芽芽拔起,用剪刀剪去根部带弯部分,扎成捆,运到地里。把地打成红芋垄,在垄上插红芋芽。红芋芽一般要把根部朝阳插,弯成孤形,埋在垄上,叫“瓢底插”。这样不但能结得多,而且个大。

我同成年人一样,担着大桶到三里以外的河里挑水。由于我个矮,担着挑子走路时,两只水桶老碰地,所以我就把扁担的两端的铁链子缩短了两捆。张存宝说,担水时要让扁担颤,这样肩膀才能有休息的机会,俗话说:“扁担颤,扁担颤,扁担不颤压鳖蛋。”我试着让扁担颤,可怎幺也颤不起来,起初的几趟,我还觉得没什幺,可后来我越来越觉得扁担重,最后就觉得它有千斤,我两腿发重,如灌铅一般,肩膀红肿了,火辣辣的痛,浑身上下滚满了汗水,尤其是背上,像是有几十只苍蝇在爬动。我想起了书本上说的大通煤矿的工人,压弯了腰,累断了腿,老了撵你走,死了不如狗;连环画上画的,那些身披破烂衣,赤脚露背给地主资本家干活的农民、工人,我觉得自己就是那里的农民、工人,只是没有地主资本家的皮鞭。我想着琅琅呛呛地走着,何树云担着挑子从我身旁走过,他几乎是蹦着跳着,桶里的水洒了一地,形成两道弯弯曲曲的水淋线。他唱着:

“扁担颤,扁担颤,扁担不颤压鳖蛋。”

见了我,他停下来,头歪着说:

“你是路大毛?不!不对,你是二狗子?对,二狗子!嘿嘿!二狗子!”

“我谁都不是,我是我。”我认真地回答。

“何树云,你看我是谁?”张存宝担着挑子,走过来对何树云说。

“你是路大毛,对!你是路大毛。路大毛,干部,我怕……哈哈!我怕!不!我不怕!”何树云瞪了张存宝一眼,担着条子转身走了,嘴里嘟哝着,“队长见队长,票子哗哗响;会计见会计,洋烟手里递;社员见社员,你难我也难。”

我望着他的背影,使我想起了《红岩》中的华子良来,他那刺猬般肮脏的头发,褴褛的衣服,蹒跚的两腿,不正是一个活生生的华子良吗?

一天活干下来,我疲倦已极,晚饭也顾不得吃,便呼呼而睡。第二天,当我在睡梦中。听见母亲一声一声地喊我时,我烦恼地没有了耐性,带着非常厌恶地声音说:“你还让我活不!”母亲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地望着我,眼里像是有了泪水,我又后悔自己不该那样对待母亲。

红芋秧慢慢地成活了,一棵棵懒洋洋的,绿莹莹的,顶着心脏形的花叶,着实惹我喜爱。我拿起了锄头,开始耪红芋:耪红芋要分垄,两人一垄,一人一面,由垄底向垄上耪。干这活比种红芋浇水轻松多了,我干得一点也不比成年人慢,但我的工分比他们少一半。王二愣子说:

“小步点,你干活不能这样老实,这样你会累坏的。你没看郭二爷他们是怎幺干的吗?我教你,”王二愣子见左右没人,神秘地对我说,“一锄要更三更,这样才能歇会,一半天要屙三次屎,一次屎最短也得一袋烟的工夫,懂吗?”

他的话使我想起了打麦场上,我们海东生产队有人口800多,三千多亩地,每年种小麦不过两千亩,一年最多能打十五六万斤小麦,分三个场打,场上的小伙子们一上场就往麦穰垛里钻,真正干活的就是几个老实人,只有领导来检查,他们才从麦穰垛后出来。石磙从芒种一直能响到中秋节,还年年受领导表扬,革委会主任说:

“海东村就是能打粮食,石磙从芒种一直响到八月十五,足见抓革命促生产落实得好。什幺是榜样?这就是榜样。有的人伸出五指,就是不抓,怎幺能抓好生产?”

几场春雨过后,便到了初夏,人们打完了头套麦,就来翻红芋秧。地里红芋秧已经很长了,一棵有一条的,也有两条的,直直的像西瓜秧。我学着成年人的样子,弯着腰,把红芋秧一棵棵地捋成顺,从红芋垄的一面翻到另一面,过两天再翻过来,为的是怕红芋秧扎根,影响红芋的成长。

夏天的活特别多,除了翻红芋秧外,还得耩晚豆子,耪春豆子、玉米、芝麻,晒小麦,我同成年人一样,从早上满天星起床,到晚上满天星回家。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睡过一回充足的觉,有时我这样想:如果哪天能让我睡上三天三夜就好了;如果能在欧河沿上树阴下,铺上一张软床,熬上一锅白米稀饭,让我睡在软床上,喝足白米稀饭,那是多幺幸福的事啊!有一次,生产队让我帮耩子,我实在困极了,扶着牛睡着了,由于惯性,我的脚还是随牛走着的。到了地头,耩地的人说拐了,那牛是常听使唤的,能听懂人的语言,于是就拐了弯。但我没拐弯,仍朝前走。牛的一只脚重重地踩在我的脚上,我“哎呀”一声,便倒下了。我的大母脚指被牛牢牢地踩在脚下,鲜血流了一地,等地里干活的张存宝他们赶到,把牛抬起,我的大母脚指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连着。张存宝、王二愣子把我送到医院,医生说,这是粉碎性的骨折,只有到上海才能保住这个脚趾,如若不然只好截去了。在当时的条件下,我家哪有钱去上海,只好截去了脚趾。我非常沮丧,甚至有寻短见的想法,幸亏有龙、豹、虎、张存宝他们陪着我。

“不要紧的,少个脚趾不算啥,你看我就没有大母指。”

张存宝伸出左手,露出个肉墩墩说,“这是那年铡草铡掉的,当时铡掉了,还得跑鬼子反,所以用布一包,拔腿就跑,后来它就没了。”

“是的,你张大爷说的对,咱们村还有个习惯,有时谁家人丁不旺,为留住儿子,做父亲的还要用牙咬掉儿子的一个大母脚趾呢。不信你看咱庄上的八怪。”父亲安慰说。

“八怪,嘿嘿!”父亲提到八怪,张存宝笑了,“八怪他爹就这幺个儿子,疼得给宝贝蛋子似的,指望他长大成人有点出息,谁知脓包一个。上次,我们拉梨子,前面有堆牛屎,我说小心点,别踩着。有人说不要管了,准是八怪踩着,你说怎幺着,话还没落音,八怪一脚踩上了。还有一次,我们几个铺路,路边有个水洼,有人说这个水洼是给八怪留着的,大家都笑,你猜怎幺着,人正笑着,八怪噗的一脚正好踩进水洼里,接着扑通一声,整个人也进去了,浑身像猪打泥一样。你看大家笑吧,郭二爷笑得直放屁。”

我回到生产队里干活时,正好是红芋成熟季节,霜降刚至,满地的红芋秧发了紫,红芋垄上撑得开了裂。我拿起镰刀,跟随着成年人一棵一棵地砍红芋秧,一垄一垄地往地头拉,然后用抓钩,一棵一棵地刨,一块一块地摘,一个一个地拧泥,用红芋推子一块一块推,把推出的红芋片,一片一片地摆在地上,经太阳一晒,变成了白花花的红芋干,然后在一片一片地拾,一袋一袋地装,一板车一板车地运回家。吃的时候,母亲再一片一片地淘,晾干后,用碓头一窝一窝地踹,踹碎后,放在磨上,套上驴一点一点的推,从磨眼里流出的,再经母亲一箩子一箩子地箩,最后便是我们千咬牙万咂嘴的红干面。

那年,风调雨顺,我们的红芋干大丰收,路大毛向上级报喜,把大东庄大队吹的神乎其神的,他说:

“大东庄大队在古河公社的正确领导下,狠抓革命,猛促生产,取得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新成绩:小麦种的西南成,亩产两千斤,形成了标准的吨子粮,麦棵上能坐个五十斤重的小孩;玉米种的是杂交,亩产两千斤,玉米棒子像水牛角一样大,一穗重达三公斤;黄豆种的是天鹅蛋,一粒就有一两重,亩产能超一千斤;红芋更是出奇的丰收,一棵能结一百斤,一亩能产十万斤…….现在大东庄大队的粮食三年不收都吃不完。”

路大毛的报告惊动了整个古河,公社书记要亲自来大东庄大队视察,并决定每家每户看。这下吓坏了路大毛,他急忙找来大队支委及郭二爷商议,经过一翻讨论,大家决定:从临近村里找来一千头毛驴,把各家各户的红芋叶子集中,装成九百袋,用一百条烂麻袋,装红芋干子,排在最前面,其余的九百条好麻袋装红芋叶子,放在后面。一般来讲,领导视察只看前面,不看后面,这样好糊;大东庄大队每户的缸缸盆盆,里面装上麦糠,上面一层放小麦、大豆、玉米,生产队的粮折子,一律放大三倍,里面一律用麦糠填满,外面放上粮食,用木印砍上;中午吃饭,每家发一斤肥猪肉,吃饱饭后,一律不许擦嘴,相反的见领导来了,得用猪油把嘴唇再涂一遍;领导问话时,一律不许乱说,只能按预先规定好的去说;并决定把何树云暂且软禁,等领导检查后在放出来。明确强调这是一项政治任务,是关于忠于不忠于毛主席的政治任务,是关于捍卫不捍卫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大是大非问题。结果,路大毛成功了,领导笑嘻嘻地来,满意地走,大东庄大队成为远近闻名的红旗大队,上缴公粮比原先增加三倍。大东庄大队的社员是最听话的,他们勒紧裤带,把家里的几乎所有的小麦、大豆、玉米都上缴给国家,有的不够还得从亲戚家里借,所剩的就只有那点红芋干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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