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我的烂疮,父亲很着急,他用尽了各种公办法,就是不见效。半年后,一个同我爷爷十分要好的军医,回家探亲,顺便来看我爷爷,得知爷爷死了,他非常伤心,到爷爷坟上拜祭一场,听说我得这种病,给了我一盒从部队带回来的青霉素。大队医疗所的孔医生,如获至宝,他对父亲说:
“你儿子有救了,你儿子有救了!只不过我有个要求,就是…….就是你用过了剩余的得给我用。”
“只要能治好孩子的病,剩多剩少全归你。”父亲非常慷慨地说。
结果只用了两针,我的全身就结疤,第三针就痊愈了。那年的秋天,父亲有了场大病,躺在床上整整三个月,母亲奶上长疮,躺了两个月,正直秋忙季节,全家的重担都落在我的身上。我带着十岁、九岁两个弟弟在外边干活,家里的一切事物全交给了我十一岁、八岁的两个妹妹。
生产队从庄的西头杨树林开始分红芋,往西是:杈子园、高迭路、小圩西、欧河堰、西湖。转回来是:老河滩、大林地、家西地、北湖。那年生产队批斗了浮夸风,照顾人口多的,按人口和工分各一半分红芋,所以我家分得红芋特别多。在杨树林,我家分三千多斤红芋,对全年口粮来说,这不算多,但对三个年龄加起来,相当于一个成年人的孩子们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我不会用推子推,只好找来生产队的红芋铰子,三弟往铰子篓里装红芋,我摇摇把,二弟把绞下来的红芋片子抱着往地里撒,也不问高岗下洼,也不管沙土黑土,只要散开就行。三弟很瘦,两只胳膊像麻秸杆,肚子圆圆的,两条腿像苘杆,两只脚丫子又黑又小,用鹅掌形容一点不过分。他每从地上抱起一块红芋,都要“吭哧”一声,否则是绝抱不起来的。刚开始,我们干得很有劲,可二个小时后,两个弟弟都躺下了,他们喘着粗气说:
“哥,我累了。”
“哥,我不想干了。”
我也非常生气,批评了他们一顿,他们哭了,我也很伤心。我们又继续干活,两天后,三弟累得实在撑不了,他不敢跟我说,撂挑子就跑。我气了,在后追他。他边跑边哭,突然“扑通”一声,他摔到了。我赶上去,伸手要打他,忽然我看到,他浑身被太阳晒得通红,脖子上有一层皮,脱落着,由于生活的困难,营养严重不良,他的脖子像一根蒜薹,细细地向前伸着。我的心像被什幺戳一下一样,眼前立刻浮现出他抱红芋的情景,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我拉起弟弟,用手擦擦他的眼泪,弟弟抱着我,放声大哭。弟弟也很懂事,他努力地干着他力所能及的活,干累了就歇,歇好了再干。我们最大的希望是中午,因为中午龙、豹、虎他们会来帮我,同时还有北院的大爷,西院的叔叔,南院的哥哥他们。但他们只能帮我一会,他们有他们的活,最多的活还是我和二弟、三弟。我常常这样想:我要是孙悟空就好了,只要吹口仙气,就能把红芋干晒干,然后用铁棒一指,红芋干全部归了仓。但我不是孙悟空,我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所以我非常的惆怅和无助。
杨树林终于完了,我在劳累中有了欢乐,因为我终于成功地干完了杨树林,说明我是有能力的,这在某种程度上增加了我们的信心。我带着弟弟们到了杈子园。我们在转移的途中,铰子车不幸陷入了路边的沟中。我拉着车把,两个弟弟在两边用力地推,可怎幺也拉不上去,车轮越陷越深,我们的力量越来越少,急得我们抱在一起哭。这时路大毛推着洋车子过来了,他走到我们跟前,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指着我们说:
“小兔崽子,又在耍什幺花样?”
“你耍花样!”二弟说。
“你们家从死的那个老顽固到你们,没个好东西!”
“你才是坏东西!”二弟不平地说。
“吓!毛蛋孩子,还敢顶嘴!看我治不死你!”路大毛从路边一棵柳树上撇根柳条,冲下来就要打二弟。三弟吓得直哭,我急忙赶了过去。
“路主任,他是小孩,别跟他一般见识。”我挡住他手中的柳条说。
“什幺见识不见识,我看着你们一家人,就来气,一个个跟日本人差不多。”
“你才是日本人来!”我见他不是话,鼓足勇气说。“你是革委会主任,怎幺能随便骂人?”
“我是主任怎幺了,不服可是?”路大毛火了,伸手打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眼冒金花,晃了两晃,差一点栽到。两个弟弟见我挨打,一起抓挠路大毛。路大毛一手推倒了三弟,又飞起一脚,踢倒了二弟,两个弟弟在哭,路大毛仍不解恨,把我们的板车掀翻,拔腿想走,我扑过去,抱着路大毛的腿,死活不让他走。他两手掐着我的脖子,我嚎叫着。这时一个人跑了过来,对着路大毛的屁股就是一脚,嘴里不住地说:
“嘿嘿!路大毛?你……你骗人,嘿嘿,你骗人…….”
路大毛张口就骂:
“谁?娘的X!什幺东西!”他回头一看,见是何树云,“呕,何树云,我日您祖宗八代!你这个老混蛋!”
何树云指着路大毛,边跑边笑,双手拍着,连蹦带跳地说:
“鸡巴子,巴鸡子!路奎日他儿媳子,路奎不要脸,路大毛挖他爹的眼!”
路奎就是路大毛的父亲,人们传说他是个老扒灰,是不是真的,无人能证,但路奎的双眼的确是路大毛挖的,那年正过中央军,天下大乱,路大毛才十八岁,刚结婚不久,他趁路奎睡熟的时候,把他绑了起来,用牛耳钢刀,挖掉了路奎的双眼。而后把他关在一间小屋里,一天三顿给他送饭,直到路奎死去。后来人们就编了这个顺口溜,大人小孩都唱,直到造反开始,人们才渐渐忘记。所以路大毛一听这歌,犹如挖了他的老祖坟,他边跑边喊:
“截住他,别让他跑了!”
就在这时,何树云的对面来了路大毛的弟弟路大同及两个民兵,他们把何树云按倒在地,绑在树上。路大毛赶过去,从路边的沟里,挖了一把屎,一手掰开何树云的嘴用劲地往里抹,何树云挣扎着,不住地“啊呀!哎呀!”往外吐,嘴里鼻子里都冒粪沫。
我们三个抱在一起,不敢去救何树云,只好哭,希望哭声能感动天地,但没有,天仍旧和原先一样有层淡淡的薄云,地仍是一片金黄,并带有微微的萧杀声。直到龙、豹、虎他们来,才救了何树云,帮我们把铰子移到杈子园。晚上回家,弟弟鼻涕一把泪一把,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父母,母亲气得浑身颤抖着,让我扶着她去找路大毛评理:
“真是太欺负人了,我去找他说理,弄不好我跟他把官司打到公社,反正有个说理的地方。”
然而父亲却说:
“算了吧,现在咱们头皮薄,惹不起他,就让他横吧。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反正没伤着孩子。”
“那不行!你就是太软,华,来!扶着我去找他!”
“求求你,别再惹祸了!咱家够倒霉的了,就是找到他又能怎样?”父亲说着,想试着起床制止母亲,可是身子太虚弱,差一点摔倒。我连忙去扶父亲,他喘着粗气说,“快…….快,别让你娘…….去…….”
母亲看到父亲,眼中流着泪,摇摇头,只好作罢。
第三天,我带着两个弟弟,推着板车赶到了高迭路。张存宝、龙、豹、虎他们都来了,他们家里的活已干完,是专门来帮我的。
“咱们得想个法子,不能让华叔这样劳累。”龙学着说书人的模样,来回在地里走着说。
“对!我看这样,我一人好对付。你们几个家里都有人干活,不如跟你们大人说说,反正学校也不上课,咱不如帮帮华。”张存宝说。
“我看行,我不要请假,俺大早就说让我帮华叔。”虎边说边用手比划着。
“请个屌,就样吧,谁不来是孬种!”豹有些激动地说。
“豹说的对,我几个都同意了。这是华家最困难的时候,谁家能没有个沟沟坎坎。”豹的大站在我们后边,手里拿着红芋推子。大家一起动手,不到两个小时,高迭路完工。接着是小圩西、欧河滩、西湖…….这段时间,我们的活简直是个生产队,大家推的推,摆的摆,两天之内全部完工。我的心荡漾着春天,生活的艰苦与烦恼,此刻荡然无存,我觉得西湖是那样的美:天蓝的像海,空中飘着白云,冰清玉润的,像我们地里绽开的棉花团,几只鹌鹑盘旋在空中,展开翅膀,鸣叫着,一只苍鹰在蓝天下滑翔着;远处河岸上的杨树叶,经秋风的洗礼,早变得金黄一片,它们摇曳着,欢笑着;成群接队的麻姑油在树层中,时而飞起,时而落下,发出“呼呼”的声音;几只野兔在地边,悠闲地晃动着,时而低头觅食,时而昂头探风,三瓣嘴时刻微笑着;近处的麦苗刚刚出土,展现出“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即景来,红芋干摆在麦垄上,一片接着一片,一片连着一片,有的方方正正,有的呈扇形,有的布出椭圆……这里像亚洲,那里像欧洲…….装点出最新最美的图画。
张存宝用手遮在眼皮上望着太阳,似乎想看看太阳的亮度。何树云走了过来,他浑身更脏了,头发散乱着,灰尘落了一层,双眼上粘满了毛屎乎,脸上灰蒙蒙的,甚至连几天前被路大毛灌粪便的痕迹都没洗净,他赤着双脚,来到张存宝的跟前,瞅了瞅张存宝:
“嘿嘿!麻子。”他傻笑了一会,忽然一跳双手拍着唱,“麻一麻二麻滑头,到山逮个麻水牛;耕麻地,压麻芋;麻子吃,麻子看,麻子打架子劝,麻子拿个木板子,单乎麻子的腚眼子。”
“我打你个傻蛋!”张存宝把手扬得老高,接着又放下来,他看着何树云,双眼红了,“老何,你真的疯了吗?”
“嘿嘿,傻蛋。”何树云重复着,一蹦一跳地跑远了。
张存宝仍站在红芋地里,他真的动了感情,喃喃地说:
“老何啊,老何,你疯了……真的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