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我的伤后,父亲很是惴惴不安,成天唉声叹气的。母亲说,光叹气有什幺用,不如想法弥补。我知道母亲所说的弥补,就是让我上学,我在辍学两年后,又重新回到学堂。
学校变了样:教师里空荡荡的,没有了桌、椅、板凳,四面墙上全是白纸黑字的大字报,被雨水冲刷后,有的字迹模糊,有的已脱落,半卷着,在风的吹送下,习习作响。校园里长满了野草,花坛已倒塌,树木依旧,只是少了门前的两棵古松。我被编到四年级一班,龙、虎、豹他们造反还没回来,听校长讲,他们很快就要回来,因为学校要重新开课。进校的第一天就是打扫卫生,我们班在学校的最后一排草房的最西头。由于没有桌椅,我们只好用泥块垒成两个墩子,把锯开的圆木板捧在泥墩子上当课桌。我们的新老师姓武,高高的个头,白白的面皮,看上去很善良。排位的那天,老师为难了,因为谁都不愿同我一位,说我是叛徒的孙子。老师只好把我自己排在最后一位。课间没有人同我说话,放学的时候没有人同我一起走路。他们排着队,打着红旗,脖子上系着红领巾,唱着革命歌曲,雄赳赳气昂昂的。我一个人有时走在路边,有时走在沟里,有时漫无边际的跑,那一时间,特别恨起我的爷爷,因为有他我才遭如此的待遇。他们经常当我的面喊:“打倒冯国平!”,并逼着我喊。尤其是路大毛的儿子路百成,他同好子一起经常批斗我,在没有别人的时候,他同好子把我当马骑。有一次,他站在路中间,好子像狗一样地围着他。
“小坏蛋,过来!来!来!板板!”他学着唤狗的模样,把右手放平,手心朝上,四个指头朝我,不时地晃动着。
我没理他,想绕开他,走我的路。不料,他左右拦着我,嘴里不听的喊:
“板板!板板!啧啧!”
我实在忍无可忍,一股无名的烈火直冲我的脑门。趁他伸手之机,我右手攥紧了拳头,左手抓住他的右手,一个顺手牵羊,左脚往前一伸,绊住他一只脚,右臂加右拳猛地砸在他的右臂与肩的结合处。路百成没有料到我会来这一手,他“哎咬”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我乘机骑在他的背上,多年的积怨一时全部冲上我的心头,我不顾一切地对路百成左右开弓。
“别打了!”我回头一看,见是武老师站在我的身旁,他脸上有些怒气,双手背着说。
我连忙站了起来,好子早就无影无踪,想是他报的告。
“你敢打我!四类分子也敢欺负贫下中农!”见了老师,路百成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指着我说。
“打得怎样?让我看看。”武老师走近路百成,用手擦擦他脸上的灰尘说,“没什幺,你回教室吧,这事我来处理。”
路百成走了,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老师会怎样处理我,但我心里最担心的不是老师,而是路大毛,因为他手里有权,可以逮捕我,法办我,像王老师那样让我游街,也可以让我的父亲再进大队的学习班,像爷爷那样一蹲就是几个月。
“你过来。”武老师说着,转身向他的办公室走去,我怯怯地跟在他的后面。
“你今天打人了?”进了办公室,武老师问。“你知道错了吗?”
“我知道打人不对,可是…….”
“没有什幺可是,你知道错就行了,以后不要跟任何人打架,打架是不文明的,知道吗?”
“知道。”
“你是个好学生,虽然辍学两年,但就最近学习情况看,你的语文基础很好,要好好学习。”他倒了杯水,用手捏着杯子把说,“你的家庭情况我都了解,你爷爷不是坏人,只是暂时不便说,但我相信以后会有公道的。只要你好好学习,将来有了出息,什幺都无所谓。你不是喜欢《三国演义》吗?刘备为了成就霸业,东躲西藏,屈袁绍,依刘表,受尽磨难;曹操为了霸业,南征北战,历尽艰险。哪一个不是从苦难中出来?你受这点委屈算什幺。去吧,今天的谈话就到这个儿,你能理解就行,但不要把谈话的内容到处乱讲。懂吗?”
我点点头,心里舒畅多了,转身刚要走,武老师又说:
“噢,今天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路大毛那儿我自会去说,不会有事。”
过了几天,我惴惴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尽管路百成多次哭诉,路大毛始终没找我的麻烦。我从心里佩服武老师,后来从父亲地嘴里知道,武老师的父亲是南山公社书记。
由于武老师的到来,学校安静多了,不久他担任了我们的校长。一段时间后,王志先老师回到了学校,其他老师也陆续回来,学校有了生气,附近的村子又能听到朗朗地读书声了。我的处境虽不太好,但毕竟有了好转,尤其是龙、豹、虎他们也回到了学校,并且同我一班,路百成、好子他们也不敢轻易地欺负我,我有了好好学习的机会,并把所有的精力全部投入了文化课。更好地是武老师虽是我们的校长,仍担任我们的语文教师,我的语文、算术两门课都很好,基本上是双百分,这使武老师很高兴,他鼓励我说:
“什幺都不重要,学生以学习最重要,只要把学习搞上去,将来肯定是有作用的。”
但路大毛却说,学生以学为主,但不是老学文化课,什幺都得学,学吃,学穿,学走路…….文化课是次要的,比如说阶级斗争的洞察力,五分加绵羊的学生是永远都学不到的。
我不喜欢路大毛,所以不信他的话,在我心目中武老师才是真正的文化人,他才是我心中的偶像,他说的一切我都相信。所以我不断的从他那儿借书看,我看了《烈火金刚》、《敌后武工队》、《平原枪声》等。我在原来的基础上,重读了许多书,把念错的字更正过来,不认识的字重新查字典,不懂的意思我就去问老师,特别是义务劳动,好多同学不愿意我参加,我乐得个清闲,躲在野外看书。由于书看得多了,识字也多,知识也多了,所以我经常被张存宝他们请去看书。在那个很少有娱乐活动的年代里,看书成为村里唯一的娱乐活动。张存宝家里是说书场,他买来煤油,借来书,大多书都是我读,因为只有我读才能使他们满意,所以只要天一黑,他们就把我请去,在那儿我又读了《说唐传》、《水浒传》、《三侠武义》、《薛仁贵征东》、《七侠五义》、《秦英征西》等,我成了村里名副其实的小秀才。
五年级,班里来了个女孩,武老师把她安排同我一位,我表面上十分不愿意,内心里却不怎幺反对。等那女孩进教室时,我才发现她正是我几年没见面的好同学李剑秋。她已长成大姑娘了:高高的个头,白皙的面皮,留着短发,穿一身草绿色的军装,由于瘦,两只眼睛显得特别大。
“剑秋,是你!”我失声地喊道。她非常的老练持重,只是对我微微地点点头,便很大方地在我身旁坐了下来。我兴奋、惊讶,一种从来没有的亲切感从我心头油然而起。那堂课,我几乎没有听见老师讲的是什幺,脑子里乱哄哄的,眼睛时刻在她身上打转。课太长了,老师讲得太慢,四十五分钟竟像四十五年那样漫长。终于熬到了放学,她没有立刻走,用眼示意让我也别先走。到了只剩下我们两人时,她拉着我的手说:
“走,去我家。”
她的家在大东庄上,是原来生产队的办公室,这次回来不是她一个人,还有她的妈妈李景然老师。
“妈,我来同学了。”一进门,她先喊了一声。
“噢,先到堂屋里坐吧。”厨房里传来李老师的声音。
“不,让他到我屋里。”
大东庄的办公室我不陌生,因为我来这里听过收音机,三间堂屋,用高粱秸隔成三段,东间是李老师的卧房,西间是剑秋的,中间是客厅,堂屋门东旁搭建个小厨房。剑秋领我进了她的卧室:一张木板床靠北墙东西放着,床的南边靠西墙放着一只木箱子,箱子上搁一盏煤油灯,灯上罩着玻璃罩,罩上套着白纸,南墙窗台下,放张课桌作梳装台,台上放着一些女孩用的东西。
“冯云青,你猜猜,我是怎样回来的?”她把军帽抹下,露出乌云般的头发,用手捋了捋头发,拉个小凳子,让我坐下,一对大眼望着我说。
“刚听武老师说,来个女同学,我心里疑惑着,心想好歹是你吧,不想确实是你。”我新奇地说,“我受伤那天,你不是说到成都去见你的父亲,找到了吗?怎幺又回来了?”
“我是两次进成都,第一次,我妈先去了,我一个人,一路上你知有多幸福吧,我凭着造反司令部给我开的介绍信,走到哪里都有人接待,饿了,进饭店就吃,吃了签个字就走;没有衣服,到供销社仓库放心地拿,军袄军大衣,一色胡的黄军装……哎,要有多神气就多神气。到了成都,我没先去找父亲,而是先夺了成都一家医院的院长的权,当了三个月的院长过过瘾,我的同伴也夺了其它单位领导的权。革命就是革命,革这些牛鬼蛇神的命痛快。后来我找到父亲时,父亲是当权派,是成都一家医院的院长,他让母亲调到成都去,为的是一家人团圆,所以我第二次回来同妈妈一起办手续。可是当我同妈妈返回成都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父亲被作为当权派关进了牛棚,不久他们又隔离了我和妈妈。我想去看父亲,被同伴阻拦,一同伴对我说:‘剑秋,你必须同你父亲划清界限,否则,你前途很暗淡。’我犹豫再三,后来被一个同伴揭发,说我是当权派的女儿,取消了我造反的资格。再后来我找到了母亲,因母亲长期不在父亲身边而被释放,我们商量好一同去看父亲,谁知…….”她说到这儿不说了,刚才那股高兴的劲头立刻化作沉默,她放下军帽,扯着上衣的一角,眼里顿时涌出了泪花。“不料,父亲已寻了短见……我同母亲办理了父亲的后事,母亲觉得留在成都也没有个亲人同事的,枉自伤心,不如趁调令没落实好,回咱乌有县大东庄来。至此,我造反的热情被冲刷的干干净净,所高兴的是,又能同你在一起了……”
说到此处,她的脸上又重新焕发了笑容,看得出,她是个活拨开朗无忧无虑的女孩。
大东庄与海东村只隔一条小路,相距不到五百米,所以我同剑秋走得更近了。李老师也常到我家来,看得出,她同我的父母关系很好,这样更增加了我同剑秋的密切程度。我们放学一路来,上学一路走,几乎是天天如此。我不再寂寞,精神比往日好多了。星期天,剑秋经常到我家来,帮我干活,我们一起读书,玩花桂,拾石子,扒砂礓,捋洋槐树叶…….有一次我们坐在村东的大柳树下休息,她用手指着我说:
“你长大想干什幺?”
“能干什幺?在海东村干活呗。”其实我心里真正想干的不是这个,而是想当个公社书记,因为公社书记能管着路大毛,那样我就能为爷爷、王老师他们报仇。
“那不一定,说不定你能成个文学家。”
“我?别开玩笑了。”我的脸有些发烧,有些为难地看着她,“你长大了想干什幺?”
“我……..”她沉思一会说,“我想当个能为父亲报仇的官。”
我心里一怔,她怎幺跟我想的差不多?看来我们是前世有缘,但我没说出口,而是指着她的脸说:
“你呀,别做梦了,人生就是吃苦的,不信你看你脸上写的什幺,你看,眼、鼻子、嘴。”
“能有什幺?是灰吗?”她有些疑惑地说。
“不是灰,是个字。”我又把她的眉毛、眼、鼻子、嘴重新指划一遍,然后在空中写个字。
“噢,我明白了,是‘苦’字!”她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样新奇,兴奋地跳起来,谁知乐极生悲,她的一只脚崴着了,痛的她两腮绯红,眼泪挂在眼圈上。我急忙过去,摸了一下她的脚踝骨,看来有些红肿。
“都怪你,都怪你!”她攥起两只拳头,在我背上猛捶几下。
“别动!别用手揉!”我像个行家,主要是想在女同学面前显示一下。“来,我背你。”
我让她趴在我的背上,一歪一斜地向大队卫生所奔去。她看上去个子很大,但背起来却不多重,身上柔柔的,像个大棉花团。我是第一次背女生,心里砰砰直跳,同时我也觉得她的心也在砰砰直跳,她身上有股特别的香味,是使我特别舒服的那种,鼓励着我一口气把她背进了卫生所。孔医生是个右派分子,从大地方下放来的,为人很和蔼。他看了看剑秋的脚说:
“不要紧,哪点疼?
“这里疼!这里疼!疼死了!”剑秋用手指着,很不耐烦地说,眼泪已流出了眼圈。
“好,让我来看看,”孔医生边说边慢条斯理地摸着,“是这点吗?”
“噢,是,哎咬!……”
孔医生突然两手一用力,只听“磕啪”一声,剑秋满脸泪水地惨叫一声,双手抱着踝关节,倒在床上。
“好啦,下床试试吧。”孔医生很有把握地说。
剑秋先用一只好脚着地,伤脚试着着地。果真,她能走了,她高兴起来,搂着我的脖子兴奋地说:
“神医!神医!真是神医!”
我没有动,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她,过了会,她似乎觉得什幺,两腮红晕晕的,推开我说:
“就是你坏,走,送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