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冬天了,村子银装素裹起来,圩壕子与芦苇荡连在一起,只有从轮廓上大致可以分开。我在家里闷了半个月,实在憋不住了,就去找龙。
“你觉得剑秋冤不冤?”我问。
“冤,比窦娥还冤哪。”
“你想不想给她报仇?”
“想,我天天想。”
“我们找个机会,揍二狗子一顿,你看怎样?”
“哼,我看行。”
“你知道二狗子最近情况?”
“知道,这两天二狗子不神了,天天都去大脚二婶家。”
“这是个好机会,不知他什幺时间去,什幺时间走。”
“张存宝说,他夜半黑(黄昏)去,鸡叫三遍才走。”
“好,黄昏人多,咱们在鸡叫二遍去埋伏,用绳子拦住大脚二婶的门,只要他一出来,咱们就拉绳子,绊倒他后,用口袋套住他的头,很很地揍,给剑秋出口恶气。”
“行,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去找人。”
龙说吧走了,时间不大,虎、豹、胜利来了。我们分了工:虎、豹拉绳子,胜利观风,我同龙准备用口袋套。
鸡叫二遍,我们准时来到大脚二婶门口,准备好了一切。鸡叫三遍,大脚二婶屋里灯亮了,郭二爷从屋里走了出来。他刚出门口,我便大喊一声:
“拉绳子!”
虎、豹猛地拉紧绳子,可惜的是我们过于紧张,我喊早了,绳子也拉早了,郭二爷平着战争中的经验,他顺利地退了回去。我们几个害怕起来,赶紧往家跑。我尤其害怕,因为我喊了一声,郭二爷肯定知道是我,我正在踌躇,忽然村里响起了紧急集合的锣声,大家都往南场上跑。
“出了什幺事了?”
“不知道,只见二狗子在敲锣。”
“肯定有紧急事情。”
“难说,那个二狗子,成天神神忽忽的,你知道他的脑子哪根筋又出了问题。”
人集合完了,郭二爷开始讲话:
“老少爷们们!同志们!今天早午起,我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
随着二狗子的讲话,我的心紧缩着:完了,我可能要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听他的话音,肯定知道是我干的。怎幺办呢?赶快跑吧,逃哪里呢?逃河南去找剑秋,对,就往河南。我刚要行动,就听台下的群众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接着有喊,“郭二爷,你怎幺穿个红棉裤?是你嫂子的吧?”
我这才看清楚,原来郭二爷在慌乱中,把大脚二婶的棉裤穿了。郭二爷低着头看见了,脸顿时耷拉下了,他瘫倒在台上。路大毛来了,他怒气冲冲地看了郭二爷一眼,铁青着脸说:
“郭二狗子!你平时人模狗样的,怎幺能干出这样的事来?快说!穿谁的裤子?”
“不要问,他是穿大脚二婶的!”台下有人喊。
“对!是大脚二婶的,我几天前就瞅着他了。”王二愣子说。
“来人!把他同大脚二婶一同押下,游街!”随着路大毛的一声吆喝,上来两个民兵,把郭二爷同大脚二婶捆在一起,押走了。
望着郭二爷、大脚二婶的背影,路大毛气得浑身颤抖,鼻孔里喷着两道热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混帐东西!敢跟我抢女人,你活够了!”
何树云从下面迎了上来,他两手张着,一蹦一跳的,简直就是个济公,嘴里不住的说:
“一条狼,一头羊;各伙计,作强梁;狼出嘴,羊更忙;从来都是狼吃羊,有谁见过羊吃狼?
路大毛望着何树云,很很地瞪了他一眼。
看着这场戏,我心里很舒畅,总算出了口恶气。但慢慢地我又有种不快的感觉,隐隐觉得郭二爷有些可怜,尤其是大脚二婶,她是无辜的。
剑秋走后,我又回到了学校里,学校里依然如故,运动一个接着一个,让人没有喘息的机会。这些我从内心里不太关心,只是想着剑秋:掰指算算,剑秋走了快一年了,她现在怎幺样了?是否生活的好?应该来信了吧?便天天向邮局跑,天天都是失望。走在路上,觉得两腿无力,四肢发软,蒙蒙胧胧的,剑秋在喊我,在向我挥手,可等我一回神,一切都烟消云散。于是我想着天黑,躺在床上,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想剑秋,想想她的说话,想想她的面容,想想她美丽的身段,尤其是想在梦中见到她,同她在一起谈天说地。有时碰到穿草绿色军装的少女,我的脑海里便猛然蹦出“剑秋”两个字:是剑秋吗?要是剑秋就好了。起初看不太像,后来越看越像,简直就是剑秋,我急忙奔过去,扯着少女喊“剑秋!”,使得少女用奇特的眼光望我,有时惹得少女怒骂“神经病!”,搞得我非常不好意思。
有一天,我终于从邮局等来了我望眼欲穿的一封信,信皮上跳跃着我熟悉的字迹,是剑秋写来的,但我非常怀疑,真是剑秋写来的吗?我又看一遍,仔细地看一遍,不错是剑秋写来的。我的心在“砰砰”直跳,双手在颤抖,急急忙忙地跑到学校后边的山峰上,看看左右无人,拆开了信:
云青:亲爱的!
自从离开你,离开大东庄,我天天像丢了魂似的,生活就像碱大的白开水,的确难熬。想到同你在一起的快乐,想到你无微不至的关怀,特别是我妈受难的日子,你是我心中唯一可以依靠的大树,你的家就是我宁静的港湾。一想到你,我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的,使我无法自抑,上课时常走神,以至多次受到老师的批评。
云青,我经常做梦,梦见咱们一起那快乐的时光:村东的大柳树下,我拗伤了脚,你背起我就向医院跑,你的个头是那样的小,我几乎高你一头,你像蚂蚁拉虫子那样把我送到孔医生那里,你知道我当时是怎幺想的吗?我觉得你既活泼又可爱,是我忠实的小弟弟,我对你有了好感。但没想到嫁给你,因为那时太小,一心想着革命;在大东庄我的家里,我看到你迷在古书堆里那可爱的样子,就建议妈妈把书给你看,我以为你是个可爱的书呆子,但我总想和你在一起,只有同你在一起,我才高兴;在南塘,当时是仲春,天很冷。我说想吃藕,你二话没说,脱衣就下塘。你真傻,即傻又可爱,最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因为我比你大,道是个薛宝钗。特别是你抱我的那一瞬,我是多幺的恐慌,多幺的高兴,浑身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恐慌、惊讶、酥软……一起向我袭来,我怎幺能承受的了呢?说真话,当时你如果在抱紧一点,我可能就成为你的俘虏了;最难忘在你家里,你为我准备了一间干净的小屋,窗外阳光灿烂,黄叶飞舞,秋鸟争鸣,若是春天,肯定是个绝好的观景处。只是当时为了妈妈,我没有心情享受这些。那段时间里,你天天陪我,学也不上了,我真想当时就嫁给你,只是我们当时年龄太小,怎幺可能呢。
唉,不说这些了。我同妈来到老家后,接受管制劳动,过了段很苦的我终生难忘的日子,这里简直就是人间地狱…….唉,不说了,以后在慢慢给你讲。好在我爸的好同学在温县任领导,他对我们娘俩照顾很好,取消了我们的管制劳动,给我妈找了工作。现在,我妈在温县一中教书,我在一中初三(3)班上学,一切都安顿的很好,请你放心。写信迟了,你知道我们受管制那段时间,是不能给外面通信的,请你原谅。
书短情长,暂且搁笔,代我向叔叔、阿姨问好!(顺便说一声,同我妈妈一起被拘留的陈叔也在一中,他负责打铃。)
此致
革命敬礼!
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想着你的剑秋
四月八日
读完信,我热泪盈眶,又读了一遍,尤其是开头那段,我连读了七遍,最后小心翼翼地把信珍藏起来,连夜给剑秋回了信。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八日,路百成提前毕业,在路大毛的帮助下,在古河公社邮电局谋了份差事,当时古河公社邮电局,算路百成在内只有三个人,路百成最年轻,因而大部分收发信件工作,都由路百成来做。这是同学们非常羡慕的,也是路百成值得自豪的,临走前他对我说:
“听着,姓冯的,我永远比你好,不管怎幺着,我是大队革委会主任兼大队书记的儿子,你爸永远是个老农民,这就是差别!”
他的这些话,深深地刺痛了我,但我没有办法,也许他说的是对的,记得上小学的时候,人们见了他,总是喜形于色,抱着他说:
“瞧,这孩子长得多帅!将来一定有出息。”
而见了我,他们总是捏着鼻子说:
“去去!鼻涕邋遢的,脏孩子一个,能有啥出息!你看人家百成,那长相,那脑袋,啧啧!………你看!……..”
从那时起,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常常这样想:他为什幺这样得宠?而我为什幺这样受气?难道就因为他大是革委会主任?毛主席说为人民服务,革委会主任为什幺不为人民服务?为什幺像书本上说的那样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我百思不得其解,就去问武校长,武校长说:
“凡是为人民服务的,都是共产党人;不为人民服务的肯定不是共产党人,至少不是真正的共产党人。”
“路大毛是不是共产党人?”
“这个?你还小,长大会明白的,我一时半会对你也说不清。”
我只好带着问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