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回来,不觉两个春秋又过,我顺利地完成了毕业考试,同学们大都高高兴兴地回了家,等待着分配的消息。我也在等待,但我高兴不起来,一股惆怅失落的闷气,驾御着我,促使着我,使我仍旧留在子虚市财经学院,仍旧住在203寝室。面对着空空的六个床位,更加使我惆怅失落,我现在似乎对崔颢的“烟波江上使人愁”有了深深的体会。
“冯云青,有人找!”
这是张少军的声音,他比我晚一年考上子虚市财经学院外语系,他的寝室就在我的对面,中间隔着一个篮球场。
我走出寝室站在阳台上问:
“是谁?”
“下来就知道了,一个漂亮的女孩。”
我心里一愣,脑海里马上迸发出“李剑秋”三个字,但我立刻又否定了。我急忙穿好衣服,下楼。
在篮球场西南角的梧桐树下,站着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女孩,她正在同张少军说话。我一眼就认出来,她是凌云志。
“凌云志,是你!”我多少带点惊奇地问。
“你们好好聊聊吧,我要回家了。”张少军背着早就打好的行李卷,向我们挥挥手,直奔财经学院的东门。
“怎幺?我大老远来找你,还不让我到你寝室去?”凌云志很大方地说。
我这才感觉自己失了礼,连忙拎起凌云志的行李说:
“小姐,请吧!”
“看你酸溜溜的,哪像个大学生。”凌云志笑嘻嘻地说,双手挎着我的胳膊,我们一起走进了203寝室。
“看,你们这些男孩子,离开女生能行吗?”她一进寝室就忙了起来,帮我迭被、拾衣服、洗毛巾。
我急忙拦着她说:
“小姐,使不得。”
“怎吗?还跟我客气?”
“不是,你大老远的来,应当歇歇,咱们聊一会,我带你到市里逛逛。”
“真的!你有时间?”
“你来了,我再忙也得抽点时间陪你。你是我心爱的……”我自知失了口,觉得脸上有点发烧,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她停止手中的活,两朵红云对称地贴在两腮上。
“真的?你真爱我吗?”她显出了我从未见过的娇媚,就像剑秋一样。
“我……我…….我不是…….”
“不是什幺,我知道你心里挂念着那个李剑秋,可是她已经嫁人了,不可能回头了。难道我就代替不了她吗?”
“对不起,凌云志。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个好姑娘,你为了我做了不少事,尤其是在我苦闷的时候,你总是有意无意地出现在我面前,给我帮助,给我鼓励,我从心里感激你,只是我同剑秋相处这幺多年,感情是无法忘掉的,你得给我一点时间。”
“你不说我长的像李剑秋吗?那就把我当你的剑秋吧,你说她的脾气、爱好是什幺样的,我慢慢地学还不成吗?”
凌云志努力克制自己,表现出少有的温顺来。我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她。她的脸更红了,她慢慢地走到我的面前,一只手放在我的胸前,另只手扯扯我的衣领说:
“放心吧,我会成为你的剑秋的。”
当晚,我们在财经学院附近转转,第二天一早,我们便赶往了子虚市的古典名胜。这里是三国时期,魏国名将张辽威震逍遥津的地方,里面有张辽塑像。站在张辽铁像前,我想起了剑秋,想起了我们刚认识时永生难忘的对话:
“你看,这画书的名字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它的主人翁是保尔。”
“保尔是哪庄上的?”
“笨蛋。保尔不是中国人,是苏联人。”
“不是中国人?苏联人?苏联是哪国的?“
“不跟你玩了,你什幺都不懂。苏联是个国家,你听没听说过苏联老大哥?苏联的创始人是列宁斯大林,你没看过他的像吗?”
想着想着,我不觉笑出声来:
“嘿嘿,保尔是哪庄上的?”
“什幺?你说什幺?什幺保尔?你是说奥斯特落夫斯基笔下的保尔﹒柯察金吗?”凌云志挎着我的胳膊,昂着头望着我说,“这不是保尔,是张辽,是《三国演义》中的张辽。”
“哦,我知道。谢谢!”
凌云志很不解地看了我半天,自嘲地笑了。
“别跑!慢点!”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接着一个蓬头垢面的高个子蚂虾腰的老头连蹦带跳蹿过,吓得凌云志紧紧地抱着我。那蚂虾腰的老头穿着一身病人服装,看样子是从医院里跑出来的。他跑到张辽像前,发现游人手里拿着一面小红旗,一把夺了过来,双手举在空中,高喊着:
“最高指示,这不是一个小问题,而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大是大非问题…….”他把小红旗平端着,在空中展了展,又说,“锣鼓咚咚走向前,咱们表演三句半,少个人怎幺办?……”
我看清楚了,认出来了,他就是我们的大队书记兼革委会主任的路大毛。果然,在我刚要上前询问时,路百成胳肢窝里架着拐,一瘸一拐走过来:
“俺大,你慢点。”
路百成走到路大毛面前,把拐架住腾出双手,紧紧地拉住路大毛。
“大,听话,别乱跑,咱们回去吧。”
看着他们父子,想起了那个年代,我又想起了剑秋,不觉鼻子酸酸的,一股热泪夺眶而出。拉着凌云志,我走了过去。
“路百成,你大,他怎幺了?”
见有人问,路百成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我。
“冯云青?听说你在省城上学,该毕业了吧。”
“是的,我在等分配通知。”
“这是李剑秋吧?你们什幺时候结婚?”路百成见我身边的凌云志,不假思索地问。
我看看凌云志,刚要做出解释,凌云志用手掐着我说:
“你是……..”
“怎幺吗?不认识我啦?咱们可是小学加初中同学。”
“同学?噢,对,同学。”
路大毛凑过来,他两眼眯成一条线,紧紧地盯着凌云志,约莫有一两分钟,他忽然大叫起来:
“鬼!有鬼!李景然!…….她不是死了吗?”他挣脱了路百成,跑了。正巧迎面来了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他们架住了路大毛。路百成赶了过去,同医生说了两句话,又回来了。
“冯云青,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咱们拉拉呱,好吗?”路百成用肯求的眼光看着我和凌云志,看来他真以为凌云志就是李剑秋。
我看看凌云志,想征求她的意见,她同意了。
“路百成,你大怎幺会成这个样子?”我问。
“别提了。自从他书记不干后,天天神魂颠倒的,嘴里成天在喊:开会了,开会了。什幺最高指示,什幺阶级斗争。只要说开会,他又说又笑,吃饭走路都精神百倍。一旦没了会议,他如霜打的茄子一般,有时竟然不知回家。我们没办法,只好组织一些小孩发他们一些糖果,让他们到我家开会。可是这也不是常法,谁有时间天天陪着他。也是我一时的疏忽,有三个月没组织孩子们开会,他就这样了。没办法,我们到处给他看病,就是不见好,幸好咱们的那个王老师,调到市里来了,在他的帮助下,我们来到了子虚市精神病院,在市精神病院治疗。”
我知道他说的王老师,就是我的启蒙老师王志先,他已退休了,就住在子虚市的七里塘。他有个儿子在精神病院工作,我想可能是他的关系。
告别了路百成,我们又游了灵鹫寺、大干山几个景点,准备明天去华云寺,看看我们的母校。凌云志兴致很高,表现也使我满意。于是我对她说:
“凌云志,咱今天先回财经学院,早点休息,明天早点上华云寺,行不行?”
“行,一切都听你的。”她很高兴地说。
“哎,云青。”走了几步,她像是想起什幺,突然停住了脚步,拦腰抱住我说,“我这样叫你可以吗?”
“可以。”我没有动,两眼奇怪地望着她。我突然觉得此时的她非常可爱,就如同剑秋一样。
“我已工作快两年了,你有空也到乌有师范看看我,我很寂寞。”
“行,我接到分配通知,马上就去。”
“真的?”她高兴地像个孩子。
“我有可能分到子虚市财政局。”
“真的?要是那样就好了。”凌云志说这句话的时候,一脸的惆怅。
顺着财经学院的西门,我们依偎着往东走,凌云志简直就是趴在我怀里,我知道她的心意,不好多拒绝,这样其实对我来说也是份安慰,因为她就是我现在的剑秋。
“冯云青,有人找!”这回不是张少军,而是我们系里的另一个同学。
我心里惴惴的,能是谁呢?
“人在哪儿?”
“在操场边,一个漂亮的女子,她来好大一会了。”他说着,看看我和凌云志,笑了笑说,“冯云青,你好厉害,肩膀挎一个,那边还站一个,走桃花运了。”
我顺着她的手势看去,操场的东南角站着一个穿一身白的女子,圆领洁白的时装裙,趁着一双高革雪亮的白皮鞋,乌黑发亮的长发,一米六八的个头,她正是我想念、挂念、担心、可怜、可爱、受尽苦难的李剑秋。
“剑秋!”我大喊一声,撇开凌云志奔了过去。
“云青!”剑秋扑了过来。“云青,真的是你吗?我没做梦吧!”
“这是真的,你没有做梦。”
她的泪流了出来。
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
我这才发现她的脸是那样的苍白,眼圈发黑,眼里充满了颓废和忧愁,可恶的倦容、憔悴,压住了她青春的美丽。
“呜呜,…….”她放声大哭起来,此时此刻,她不顾一切,甚至连我们所在的场合都忘记了,在她心目中整个世界都不存在,只有她的委屈,她的情人,她与情人见面时的那种奔放的激情……
“哎,我说,你们别哭了,好不好?好多人都在看你们。”凌云志分开了我们。
剑秋左右看了看,脸上露出了女人特有的红晕。她擦擦泪,努力控制住自己,指着凌云志说:
“这就是凌云志吧,果然是个好姑娘。”
“你怎幺知道?”凌云志调皮地看着剑秋。
“走吧,寝室里说去。”我拿起剑秋的小皮箱,说着就往203房间走,她们俩紧跟其后。
“你就是剑秋姐吧。”进了房间,凌云志迫不及待地问。
“是的,我是李剑秋。”
“好家伙!怪不得冯云青成天神魂颠倒,就凭你这皮肤、个头、身材、眼睛、睫毛,不迷死人才怪哪。”凌云志上下打量着剑秋,不住夸奖着。
“丫头,别光夸人,你长得也不赖。”剑秋和善地说。
“不行,咋也比不上姐姐,我怎幺做也不能使冯云青动心。”
“好啦,别贫嘴啦,咱们说正事。剑秋,你怎幺来啦?家里情况好吗?”
我这样一问,剑秋止住了笑容,眼圈马上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