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被关在大队部里,一直未能出来。路大毛说,冯国平是个老顽固,是个死不改悔的阶级敌人及叛徒,不交代清楚问题,是永远别想出来的。为了向上表功,他设下了圈套,让何树云去钻。何树云为早日出去,答应路大毛提出的任何条件,包括捏造爷爷的三大罪状:给八路军送粮搀土,是他亲眼所见;出卖共产党员冯有亮是他亲自参与;说共产党不长了,是他亲耳所闻。因为何树云当时是游击队员,他说话最有力,这样不管爷爷承认不承认,路大毛都可以让爷爷游街了。
爷爷游街时,头上戴着用纸糊得塔形的小白帽,用墨汁在眼上画两个黑圆圈,谓之“眼镜”,胸前挂着个黑板,用粉笔写着:“大坏蛋冯国平”,手里拿着广播筒,走一步喊一声:“我是大坏蛋,你们都不要跟我学!”。身后跟着一大群人,他们在嬉笑着,敲着锣打着鼓,仿佛玩猴一般。晚上,他们利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前,把爷爷、何树云、冯粲然拉上戏台,由演员打着快板唱:
“冯国平,何树云,茄菜把,西瓜皮,没有一个好东西!何树云,冯粲然,两个一对大坏蛋!……”
他们太劳累了,肉体上的折磨,精神上的压力,使他们经常昏倒。父亲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说:
“就这几个老头子,你们把他斗死了,又能怎样呢?”
不料,这话传到了路大毛的耳朵里。一天他带着几个民兵及郭二爷来到我家里。
“听说你不服气?”路大毛气势汹汹地问。
“我…….我没说什幺。”父亲低着头红着脸说。
“还没说什幺,等你说什幺了,我们的头已被蒋介石砍下了。”
“我……我…….我当时只是随便…….”父亲没了词,只是用脚不住在地上画。
“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怎幺听着这话有些耳熟,”母亲从屋里出来,瞟了路大毛一眼说,“像是在什幺电影里见过,是《红岩》还是《闪闪红星》?你们究竟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
“你……你…….你大胆!”路大毛一时语塞,像头受了惊的牤牛。
“我问你,他犯了什幺法?说句话就有罪吗?共产党的原则是‘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你的原则哪?难道你不是共产党员?何况他说得有道理,一群老头子,一大把年纪,他们有多大的罪?能禁得起你们这样一天到晚的折腾,你们也是父母生爷娘养的,难道就没一点人性?…….”
一席话说得路大毛面无人色,粗气直喘,半天才挤出几个字:
“你别仗着你是党员,我怎幺不了你,等着瞧!”说罢带着民兵走了。
“你这幺厉害干啥!得罪路大毛可不是件好事!”路大毛走了,父亲更害怕,他对母亲发了火。
“什幺得罪他?你成天树叶掉了怕砸着头,对路大毛一类的人一味忍让,结果又怎幺样?”母亲边干家务边说。
“你这样吵能解决问题?搞不好是火上浇油!”
“我说你这个人哪点都好,就是一点,对内太严。在外边不管谁理谁表,只要孩子跟人打架,也不管对方是什幺人,你都按咱孩子打,动不动就罚跪,几个孩子都让你管得唯唯诺诺,性格懦弱,长大后怎幺做人?怎能独当一面?你一见当官的,就说不出话来,一遇到事就害怕,你到底怕什幺?你看咱大一生,在日本鬼子面前都应付得游刃有余,在国民党面前,不卑不亢,得理不饶人,在现在人面前,光明磊落,襟怀坦荡……..一生吃过谁的亏?干过多少大事?”
“现在不是已经吃亏了吗?”
“现在…….现在是什幺?是大气侯,全国都一样。你要相信政府,迟早要还他一个公道的。”
“好,你说的对!我不说了。”父亲说着走进屋里,抽烟去了。
母亲见父亲走了,不再说了,只轻轻地叹了口气,便又去做她的活。
路大毛走在路上,郭二爷有些惴惴不安,他问路大毛:
“路主任,我觉得刚才华娘说得有理,按理说上级的政策…….应该…….应该不说这样的。这样…….这样不是要……..”
“要怎样?”路大毛漫不经心地问。
“不是要火焚庆功楼了吗?”
“神大爷同志!你怎幺婆婆妈妈起来,现在我们就是要斗争,那些老家伙,自以为有功,骄傲自满,平时里教训这个,教训那个,连公社书记都不放在眼里,我们正好借着这个东风,好好地整他们一下,杀杀他们的威风。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好好把握吧,我的神大爷。”路大毛用手拍拍郭二爷的肩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更不能心慈手软,要敢于斗争,善于斗争,最后才能取得胜利。”
一席话,说的神大爷唯唯诺诺,连说:
“对!对对!”
我在学校里,日子更不好过,他们把我看作了另类。路大毛的儿子路百成更是帮虎吃食,他当着我的面喊“打倒冯国平!”,做我的思想工作,让我同爷爷划清界限,并参与批判爷爷,让我牵着爷爷游街…….当这一切遭到拒绝时,他把我从红小兵里开除出去,同时拉拢了好子,专门对付我:在学校没人跟我玩,也没人跟我说话。只要有人跟我说句话,哪怕是奚落我,被路百成发现,就要挨批斗,就是龙、豹、虎他们,也是在没有人时偷偷地安慰我两句,马上走开。放学后,路百成喊着队,同学们脖子上系着红领巾,打着红旗,走在路当中,我只好走在路边沟里。由于郭二爷的原因,好子也成了学校造反派的小头目,属路百成直接领导。好子更是一改常态,他只要见我就喊“打倒冯国平”,我不敢同他争辩,只好低地着头,装聋作哑。我恐慌、寂寞、惆怅,只觉整个天地都是灰暗的,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天塌地泻,人类灭亡。只有给爷爷送饭时,我才算有点精神,因为送饭是在学校外,路百成管不着,并且每次都有龙陪着我,每次都能见到爷爷。一天,我同龙一起给爷爷送饭,走到距大队部不远的地方,我把盛饭的罐子放在土堆上,到沟里解手,龙也跟着我下到了沟里,恰巧好子扛着红缨枪走了过来。
“这是谁的罐子?”好子趾高气扬地问。
“我的。”
“你的?”好子向沟里看了看说。“原来是四类分子的。到哪去?”
“人家给人老爷(爷爷)送饭。”龙说。
“屁!他也配!一个死不交代的坏分子。”
“你这孩子怎幺这样?你以前不说他老爷是革命家属吗?还说他老爷是咱庄上最了不起的人物。”龙有些不平。
“我以前被骗了,现在清醒了。以前是听我大说的,现在是听我大及路百成俩说的,我家才是真正的革命家属呢。”好子把红缨枪插在地上,一只脚踏在高坡上,伸着头,弓着步,看着我们说。
“好子,看在咱们是好朋友的份上,别这样好不好?”我说。
“什幺狗屁朋友!我要同你划清界限。龙,你也别跟他玩,他不是好人。”
“谁不是好人?我干过什幺坏事?”
“你!你老爷!你一家都不是好人!”
“二狗子才是真正的坏蛋!一天到晚地批判这个批判那个,他自己游手好闲,干的什幺活?革的什幺命?谁不喊他‘白捞’。”我火了。
“狗日的,你敢骂我大!”好子也火了,脸上红一阵子青一阵子,他在路上转了一圈,想找点什幺,终于发现了我的罐子,嘴里说着“我让你骂”,飞起一脚把我的罐子踢进了沟里。罐子烂了,里面的稀饭流了一地,两个红干面花卷从罐子口上的碗里滚了出来,沾满了泥土。我再也受不住了,从沟里跃上来,抓住好子就是一拳,正好打在他鼻子上,鼻子里立刻喷出殷红的鲜血。
“哇!你敢打我!四类分子也敢打革命群众?呜…….”好子哭了,双手捂着鼻子跑向了大队部。
我拿着两个沾满泥土的花卷,也向大队部奔去,龙紧跟着我。到了大队部,见到了爷爷我放声大哭起来,我的整个身子颤动着,胸口堵得像棍捣地一样,我真想把所有的冤屈一股脑儿向爷爷倾诉,但我哽咽地一句话都说不上来。龙把前前后后经过向爷爷说了,爷爷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接过两个沾满泥土的花卷,把表面的灰尘擦了擦,吃了起来。我看得出,他的眼角在流泪。
第二天,我到学校的时候,好子、路百成带着一群学生把我围了起来,他们七手八脚,一起打我,不停地喊着:
“打死四类分子!打死坏分子!”
我开始觉得有些痛,后来就觉不着了。当我醒来时,已躺在村里的卫生所里。我的头、手、胳膊都绑上了纱布。父亲在我旁边,眼里流着泪水,不断地喊着我的名字,见我醒来,马上又变了脸,扭着我的耳朵,泪水满面地说:
“我叫你跟人打架!我叫你跟人打架!”疼得我嗷嗷直叫,他才松了手。我的身边还有龙、豹、虎他们几个。
“叔,你不能这样,这事根本不怪冯云青。”一个清脆的声音惊动了我,我抬头看了看,见是剑秋,心里顿时充满了喜悦。
“剑秋,你…….什幺时候…….回来的…….”
“她刚回来,要不是她及时报告了老师,你怕连命都没了。”父亲说。
“我刚回来,明天还得走。”剑秋拉着我的手说。
“还……得走?到……到…….哪……哪儿去?”我用眼向剑秋表示了谢意,艰难地说。
“到成都,我同妈来是办事的。”她微笑着说,“别动,好好躺着。”
“找……找到你父亲了吗?”我问。
“找到了,这次来,我妈想问一下办调动手续的事。我妈要调走了,要到成都去工作,我也去,我爸要我在那儿上学。”剑秋说着,脸上露出自豪的神态,看得出她心里很高兴。
“调走吗?还……还来吗?”我想问问情况,努力地挣扎着。
她把手指放在嘴上,微微地“嘘”了声,示意不让我多说话。
“还疼吗?”过了会,父亲又问,“你以后要注意,千万不能像以前那样顽皮,现在我们头皮薄,经不起这样折腾。”
“叔叔说的不对,这怪不得冯云青,是他们无事生非,太不象话了,你若软弱,他们还得欺负你。”剑秋睁着大眼说。
“对!都怪好子,还是好朋友哪!俺老(爷爷),你不知道,我同华叔给老太爷送饭,又没招他惹他,他就把罐子踢翻了。”龙愤愤地说。
第二天,剑秋又来了,她说:
“我妈把事办得差不多了,我们马上得走,再把成都那头的事情办一办就可以了。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你要多注意,尽量少惹他们。你现在什幺都不要想,你好好养伤……”她说着,塞给我几粒糖豆,“吃吧,我妈买的。”
她的短发剪到了齐耳,特显精神,两只大眼不时地瞅着我。不知为什幺,听她说要走,心里有种无故的茫然和惆怅,像是要得到的东西,得到了,又被人抢走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