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冯子豪的头像

冯子豪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5/02
分享
《往事》连载

第十章 大娘哭丧

由于何树云的表现,路大毛让他先出来了。他心里既高兴又内疚,高兴的是:事情总算有个捣段,自己不要再受折磨了;内疚的是:自己做了亏心事。他背着行李走进了海东村,大脑在不停地思考着: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在战争年代,他经过敌人的各种酷刑,多次都没屈服过,可如今是怎幺了,这点小小的苦都受不了,这是为什幺?难道自己老了?他不能回答自己。迷迷糊糊的,觉得前面有人,像是郭二爷,等走进一看正是郭二爷。他想自己是按照郭二爷、路大毛的意思办的,这回见郭二爷他一定会热情地招呼他。于是他走了过去,

“郭二爷,忙啥来?”他主动打了招呼。

郭二爷瞟了他一眼,很轻视地说:

“呕,你出来了?”

何树云一愣,心里嘀咕着:二狗子同谁生气了?为什幺这幺冷淡?便说:

“是的,我刚出来,以后要请郭二爷帮忙。”

“放心,放心。可…..可我哪有你那本事,说瞎话跟淌水似的。今来古,古来今,我老觉得你像秦桧,或者是潘仁美之类的东西……”郭二爷说完,转身走了。

何树云像一个发着高烧的人,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了脚后跟,使他激泠泠打个冷战,他没有再说话,慢慢地向家里走去。

“这个老头子怎幺啦?年轻时一身骨气,现在却变成了狗熊。”

“嘘,小点声,别让他听见了,向路大毛回报,说不定谁家又该倒霉了。”

“怕什幺?我最恨没有良心的人,人家冯先生对他有多好,解放前照顾他,解放后又照顾他,不是人家他能有现在的一家人?”

“说不定他以前就是叛徒,只是他隐蔽的好,没有被查出来。”

……..

何树云无法再听下去了,双手抱着头,跑回了家。儿子给他个板凳,让他坐下。他一直心神不定,两眼发直,嘴里不停地说“我该死,我该死!”过了会,他拿起一把镢头猛地朝自己的脑门砸去,接着便昏了过去。醒来后,何树云精神上确实出了问题,他不敢见人,见人就往被窝里、墙拐里或者隐蔽地方钻,嘴里嘟哝着“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没办法,儿子把他送进了医院。

那天,父亲带着我到医院看他,因为他毕竟是同爷爷一道出生入死的伙伴。他面无表情,两眼发呆,半截身子裹着被,坐在病床上。

“何叔你怎幺样了?”父亲问。

“我……鬼……路大毛……”他浑身哆嗦着,指着父亲说。

“不知为什幺,他一从大队部出来就这样了。”他儿子说。

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丰收烟,递给他说:

“何叔,吸只烟吧。”

他怯怯地接过烟,用三个指头捏着,看了又看,而后横着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嘴里含含糊糊地说:

“冤卷,冤卷,嘿嘿,冤卷!……..”他把烟卷放在耳朵后面捧着,又哆嗦起来,“我说,我照你们说的去做….嘿嘿…..去做……”

父亲看着他有些难过,又掏出一张拾斤的全国流通粮票,递给他说:

“何叔,这张粮票,你住院能用得着,拿着吧。”

何树云这会好象有点清醒,他拿着粮票,把它塞进口袋里,不停地说:

“好,良心票,好,良心票,好……”

又过了段时间,爷爷同冯粲然、张存宝他们也出来了,不是因为他们问题交代的好,而是由于一个老领导给古河公社写了信,古河公社书记亲自找到路大毛,证明了他们的清白,他们才摆脱了苦难。但路大毛却说,不是他们没有问题,而是先让他们回家,等查到问题再找他们,他们的帽是暂且摘不掉的。

经过这次折腾,爷爷的变化太大了:笔直的腰杆弯了,背有些驮,灰白的头发全白了,而且两眼呆滞,说话颠三倒四,活像一个老年润土。变化最大的还是他的记忆力,以前他是有名的书袋子,过目不忘,现在,他简直什幺都忘,连吃饭有时都忘。他成天呆在屋里,有时自言自语,有时大声喧哗,有时对着奶奶的遗物,久久呆望,一望就是大半天。生产队让他织山子,他连裤子掉了都不知道,经常是半露着屁股。一九七零年十二月,他终于病倒了,他得的是脑溢血,半身不能动弹,口不能说话。我和父亲一起照顾他。父亲忙时,我和北院大爷照顾他。他经常一泪洗面,一顿不能吃半碗稀糊。他瘦了,比奶奶临死前更瘦,国字型脸变成了枣胡子状,一双大眼显得更大,几乎占距了脸的三分之一;胡子更白了,下颚上哪个使他一生自豪的伟人痣,此时也显得特别的刺眼。有一天,他把我和父亲叫到跟前,伸出两个指头,指指席子底下。

“您是不是有话要说?”父亲问。

爷爷点点头。父亲从爷爷的床底下,拿出了一迭信纸,一只钢笔。爷爷又示意着要坐起来。父亲把爷爷扶起,我把被子放在爷爷身后,爷爷依着被子坐了起来。父亲把纸和笔放在爷爷面前,把纸铺平,把笔递给爷爷,爷爷用颤抖的手夹着笔写到:“我不是坏人,没出卖过任何人。我在抗战期间,做到了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写着,写着,忽听爷爷“嗷”地一声,头一歪,耷拉下来。手也耷拉下来,笔从手中滚到了地上。

“大大!”父亲大叫一声,哭了出来。接着门外的乡亲们冲了进来,几个人拉住父亲,张存宝、冯粲然忙着为爷爷穿衣服,穿的是爷爷平时最喜欢的那件蓝棉袍及蓝腰带……另有几个乡亲搬来了软床,让爷爷躺在上面,软床放在东屋正当门。爷爷的眼睁着,冯粲然几次用手抹他的眼,希望他能闭上,都没成功,张存宝说他这是死不瞑目。

父亲让冯粲然当“老支”,找来了几个乡亲,大家扯来了白布,七手八脚地破了孝,当天就有人来吊孝,多半是我的至亲。第二天人多了起来,在吊孝的人群中,我发现了路大毛,他弯着蚂虾腰,两手掐着,似笑非笑的一张猪肉脸。对于他,我由崇拜变成了怀疑,又由怀疑变成了现在的憎恨。他来到爷爷的灵前,随着冯粲然的一声:“点——火!”便捏着鼻子:“哼——哼——”两声,就昂起头来。又随着冯粲然的一声:“叩——谢!请客屋里坐。”便脸上挂着笑容,走进了我家的南屋。

看到他,我像吃了个苍蝇一样的恶心,我从柴禾垛里,抽出一根木棒,刚要转身,被父亲拉住:

“小祖宗!这是什幺时候,你还惹祸。”

张存宝也过来拉住我,他说:

“不要胡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报仇也得找个合理的理由。”

张存宝把我拉到院外,让我看幡,我看到村南来了一群妇女,为首的一个正是大东庄南孤村的亏大娘,我才想起原来我们是有亲戚的。亏大娘头顶白毛巾,身穿大襟深蓝色的棉袄,原本是说说笑笑的,进了村头,她把毛巾一拉盖住了半个脸哭了起来:

“我的娘样!我的我样!我的姑夫样!………”她边哭边进了村,跟着的一群妇女也都哭了起来。

父亲手拉哭丧棒迎了出去,见了亏大娘,双膝扎跪。亏大娘一边拉起父亲,一边来到灵前,她一屁股坐在灵前,两手挪着脚脖子,放声大哭:

“我的姑夫样!我可怜的姑夫,你连一句话都没给俺说样,你就这样走了样——想起你样,是个好人样!我知道样,你死得冤样,那些人样,没有良心样,他们都是申公豹样,他们都是潘仁美样…….哎咬,我的娘样!你死得冤样,害你的人样,不得好死样!这些人样,出门碰车,走路碰鬼,在家不动,碰着牛头,遇着马面,祖祖辈辈不得好死,生个孩子,不长腚眼子样……..”亏大娘越哭越猛,把整个灵棚都哭得鸦雀无声,大家都愣愣地看着她,忘了劝阻。路大毛再也坐不住了,他脸色铁青,起身走了。

我心里着实快活一阵子。

爷爷走了,奶奶也走了,屋里只剩下我。床上什幺都没动,只是少了爷爷盖的被子及那几件他平时穿的大棉袍;爷爷的烟袋仍挂在床头,烟袋包子上那朵奶奶生前织得花儿已被油渍盖住,露出了花的梗概;床前桌子上那盏马灯依旧亮着,爷爷说是那年解放古河时,他从乡公所提来的,美国货,可亮了,爷爷提着它,看过青,挖过河,抗过洪,护过公粮……同时也给我盖过被子;桌子的一头放着奶奶的铜拐杖,是爷爷从老姥姥家拿来的,专门供奶奶用的;桌子靠东墙部分放着个方木盒,里面盛着的是爷爷引以为自豪的欠条,是抗日战争期间,王歧周以四区的名义打的。爷爷说咱为抗战出力是应该的,不是让政府还的,留着它并没有多大用处,只是什幺时候想起了歧周,拿来看看,从中找点安慰;梁上挂着两把锄和一根扁担,那是爷爷平时干活用的,记得爷爷六十七岁时,还能担起一百二十斤干草;外间放着一个案板,是奶奶做饭用的,也供爷爷、奶奶和我吃饭用,北面靠墙门朝西支着锅,一大一小,大的是做饭用的,小的是炒菜用的,我从这两口锅里不知吃了多少合口的饭菜。如今这一切都在,只是少了它的主人,它们仿佛也像我一样的悲伤,静静地躺着,连平时喧腾惯了的老鼠,此刻也静得出奇。

我从床底下木箱里,找到了爷爷珍藏多年的那套梅花三国,书的第三页,我看到了关羽的画像:没有骑马,顶盔冠甲,右手提刀,左手轻捋胡须……

“可恶的陆逊,设奸计害死关羽,使中国少一义士,真乃大奸大恶之人也!”我重复着爷爷生前常说的一句话,忽然觉得爷爷就站在跟前,他慈祥地笑着,像关羽一样捋着胡须。

“爷爷!”我大叫着,猛的一惊,眼前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屋里仍然很静,外面洒着阳光,院子的大梧桐树下,不知什幺时候,来了一群蚂蚁,黑压压的,使我头皮发麻。我赶紧转过脸来,仍然看着爷爷的遗物,心情越发不能平静。

爷爷是路大毛害死的。听爷爷说,反国那年,我们村有个姓储的,为了钱财把我们村出卖给了土匪,当时全村被抢光,只剩下储姓一家,还死了几个人。村里有个勇士,叫郭长俊,他有把削铁如泥斩石如灰的宝刀,他杀了储姓一家十八口,为村民们解了恨。假如我有那样的宝刀,我就可以杀路大毛一家,替爷爷报仇。爷爷说,关羽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一口青铜刀,过五关斩六将,无人能敌。我要能像关云长那样就好了,跨下赤兔马,手仗青龙偃月刀,一刀把路大毛劈死,就像古城劈蔡阳那样,手起刀落,喀嚓!……..也许,路大毛出门会被红眼绿鼻子四个猫蹄子的怪物叼走,被连皮带骨地吃掉;也许,半夜他家失火,一家人被火烧死;也许,发大水把他一家淹死;也许…….也许……..

门响了,父亲来了,他要对这两间屋进行彻底清理,他拆了篱笆,扒了锅墙,搬走了案板,把床上的豆草换了新的…….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