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陈克逊邀刘北风上战场,问他走不走?不是现在才问他,而是问了他很多次。
这个决定,并不是陈克逊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他想了很久后的深思熟虑。他想刘北风和他一起去。但刘北风一直犹豫不决。
刘北风答不出来,只愣愣地盯着他。
这眼神让陈克逊微微地震了一下,他不明白刘北风为何会这样看着自己?摸了摸脸,脸上没有什么东西。但刘北风的眼睛还是盯着他的脸,眼睛里有什么在慢慢奔涌。
陈克逊突然觉得自己很莽撞,拍了脑袋一下,转身走了。走时,把门顺手重新给他带上。
这个时候,很多人的心情都不平静,很复杂,学生们承受不住这样的变故,把表情露在外面,听说要迁校去大凉山地区,有的一听就哭了,有的冲回宿舍打包行李,要回家。这些孩子,该哭哭,该走走,该骂骂,可以任由自己的性子自由发挥。可是他们不行。
刚才,刘北风内心肯定经过特别艰难的挣扎。他理解。他一直都理解。可是急,便忘了。
关上门,屋里的光线又骤然暗了下来。刘北风隐入一片阴郁之中。
门外的风中,带着春天的暖意,阳光明媚。而他却站在门后的阴影中。他觉得这道门,就像他的人生。他在武大的这几年,就一直生活在阴影里,他所有的心酸和苦闷,神貎分离,都躲在阴影里。包括他一路而来的担心、急躁、隐忍,也都隐藏在阴影里。
现在,在他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可以打开门,就可以让门外的阳光和春风,流泄进来,照亮阴暗的世界,照亮内心里隐藏多年的隐忍和愤慨。
整整四年时光,他等了四年时光。终于可以有借口、有机会打开这道门了。
可是,当这道门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犹豫了,心虚了,甚至有点害怕。
突然,门推开了。门外的光哗地一下扑了过来。刘北风抬手挡住了眼睛。
门是外面的人推开的。动作猛、急。完全忘记了敲门。
刘北风放下手,眯缝着眼睛看去,来的人,是顾纪,一个呼呼喘息的男生。黑色的中山装,浓眉,宽额,大眼,高大的身子挡着门外的光线,俊郎的脸对着他,阴影将他流着汗水的脸一并收了进去,只能看到一个剪影。一条腿,踏在门槛上,双手撑在门框上。
这一瞬间,可能顾纪也没有想到刘北风就站在门后,愣住了。
刘北风脸上的复杂神色已经隐去,带着嗔怪盯了他一眼:慌慌的,天塌下来了?
顾纪嘴唇咧了咧,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用力喘了口气,说:李助教回来了算不算天塌下来?
李助教回来了?刘北风浑身一震。
顾纪兴奋说:我刚刚看到他走进文庙。
刘北风这几天一直在等李浩然回来。李浩然去了成都,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以前李浩然也经常去成都,但都没有这次时间长。这次的时间特别长。其实算下来,也不过十来天而已。可他觉得像过了几个世纪般漫长。
顾纪激动,开心,是因为顾纪也在等李浩然回来。
顾纪联络的学生,已经早就打好了包。并不是刚才校长讲话了才去打的包。早在半个月前,就打好的包。他要带着一批学生上前线。刘北风阻止了他这一冲动的做法。毕竟现在情况不明。不能擅自行动。
顾纪说,很多学生已经上前线了,拦都拦不住。
刘北风不作声。
顾纪缠着他:我们到底怎么做?日本鬼子都要打进川来了,我们还在这里做什么?继续读书吗?亡国之奴,何配谈诗书?
刘北风不为所动,说:等等,再等等。
顾纪说:等什么?还有什么好等的?
刘北风说:等李助教回来。
顾纪瞬间就像被放了气的汽球。陈克逊可以不必听刘北风的,说走就走。但是他不行,他必须得听从刘北风的指示。所以,等李浩然回来,就成了他们决定走与留的最后一道选择题。
李浩然是一年半前,从重庆过来的。他一过来就是文学院的助教。
他一来,就把刘北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居然是旧识。
旧识可以分为很多种。比如曾经的同学,曾经的同事,曾经认识的人。
但刘北风与李浩然的这种旧识,却有点特别。他们并不是同学,也不是同事,更不是认识的人。仅仅只是很多年前,刘北风去《新华日报》社,而李浩然从社里出来,那么巧,两人在门口打了一个照面。
有些人,纵然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一辈子,或许也记不住对方。但有些人,即使才匆匆一面,却记忆深刻。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也不知道对方什么工作。
他们只有一个共同认识的人——《新华日报》社的老头子。
老头子其实有名字,但他们都只称呼他老头子。李浩然初来武大的那周,他们因为老头子而聊在了一起。彼此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彼此回忆起了那个匆匆的碰面。居然发现,两人都还记得对方。在接触的过程中,也渐渐成了谈得来的朋友。
刘北风没有问李浩然从哪里来?以前干什么工作?李浩然也没有问他是怎么来的武大?两个人心照不宣,对彼此的私生活并不过问。他们只知道,他们曾经在重庆待过。
当然,这是刘北风的理解。或许并不是李浩然的理解。也许李浩然早已经将他的来龙去脉摸得一清二楚。他只是不揭露他。让他保留一腔秘密。
在他们认识两个月后,李浩然去了一趟成都,回来后,李浩然找他去爬老霄顶,没有邀别人,只邀他。二人在一个周末的清晨,爬上了老霄顶。从老霄顶下来后,二人的关系更近一步。这种近,不是形影不离。不是常常粘在一起。而是一种感觉。一种默契。比如彼此的一个眼神,一个笑,哪怕是远远见了,挥一挥手,就显得近,就显得不是外人。
李浩然每次去成都,都会给刘北风带一些东西,比如托他寄的信件。比如托他买一些东西。刘北风要的东西很奇怪,他指定了要成都哪街哪巷哪家的东西,不要乐山的。其实乐山的嘉乐纸很出名。是峨嵋山上的竹浸泡在岷江里特制而成,发出一股淡淡的馨香。有人说乐山是海棠香国。里面添加的是海棠香。至于是不是,不知道,成都的很多纸都是从乐山过去的。
李浩然每次都能给他带回想要的东西。并且每次回来第一时间将东西给他送过来。有时候是古文,有时候是笔墨,有时候仅仅只是一个小挂件、小玩意儿。
但是这次李浩然去成都,不一样。这个除了刘北风知道外,还有顾纪和陈克逊也知道。
这个学校,也就只有他们几个人知道。再无其他人。
李浩然是去成都取信的。信是从重庆寄过来的。要专人去取。必须是本人。必须在指定的地方。必须找指定的人。
而顾纪联络上前线的这一群学生的去向、去留,都与这信有莫大的关系。当然,整个学校也只有他们知道。下面的学生早已摁捺不住。在校长没有讲话之前就摁捺不住的。早打好了背包,就等顾纪一声令下,向前线奔赴。
但是李浩然一直没有回来,他们的背包就只能静静地搁置在宿舍里。被走进走出的同学看在眼里,开玩笑说不是要上前线去么,怎么还不走?打好背包的同学说,要走,就走,马上就走。结果过了几天,还没有走。玩笑就变成了嘲讽和讥笑。
直到校长回来,召集大家开会,宣布学校的决定。校长说了,前方战事失利,在必要的时候往大凉山搬迁。
原本许多不走的同学,嘲笑人家打背包。可校长讲话后,所有的学生慌了,惊了,乱了。回到校舍,不由分说,开始大批量的打包。把铺盖卷、书籍、洗漱用品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都卷了起来。根本也没有想过,校长只是说必要的情况下,而不是说马上走。
原先打好包的学生反而冷静下来,开始嘲笑后面打包的学生,说,咦!你们不是不走的么?怎么就走了呢?往大凉大走么?往“雷马屏峨”搬么?那日军要是打到凉山,打到“雷马屏峨”呢?你们往哪里搬?
这些语言立即在校舍里争论开来。
男生校舍分成好几个区,校舍简陋、阴暗、潮湿,条件特别不好,一颗电灯晕黄晕黄的。女生们的条件稍好,聚在一幢楼里。那幢楼一共四层,低年纪的住在最下面,年级越高,越往楼上搬。最下面的宿舍阴暗、潮湿,洗的脸帕挂在墙上,常年飘着一股馊味。女生校舍并不分系而住,只分级。同级的一间女生校舍里,也许住着不同系的人。大家兴趣爱好谈论的各不相同。产生的争执和矛盾也各不相同。
女生宿舍的校监是一位姓朱的女士。但这位朱女士常常不在。只有一个校工老姚守在下面。他负责女生宿舍的开门关门,开灯关灯,收发信件,其他的事情,并不多言。他不多言,但并不代表他对女生宿舍不清楚,不明白。或许女生校舍的许多事情,都落在他的眼中,记在心中。老姚一般情况下不笑,木着一张脸。手里常常拿着一把大铁锁。偶尔有女生去他那里买花生米,他卖花生米,五元一包,他收过钱时,脸上会笑。他笑与不笑之时,厚嘴唇都往上卷,整个牙齿露出来,显得很滑稽。
下面有人找,老姚就会在楼下,扯着粗沙的嗓子叫着某女生的名字。
被叫到名字的女生就火急火急地蹦跳着下楼来。
楼下有人找的女生,通常都是极有面子的女生。会标志着在学校受男生的欢迎程度。但也有人缘特别好的女生,楼下会有很多人找,忙都忙不过来。有男生找,也有女生找。还有老师来找的。
当然,老师来找的女生就少了。但韦洁莹绝对是少数中的那一个特例。
韦洁莹学的是哲学专业。学了一年,转到了文学院。她转到文学院据说是被李助教游说的。李助教把她找去,说她的文字并不像学哲学的,倒是文学,可以钻一下。怎么钻,转过去。李助教说了很多理由,也没有打动她。后来是李助教的追求,打动了她。
李助教追求她时,就像那些小男生一样,站在女生的校舍楼下,让校工老姚帮他喊。
韦洁莹第一次跑下楼,脸红得像苹果,说:啊!是李助教啊!有什么事吗?
李浩然笑:带你去散散步,聊聊天。
就这样,韦洁莹跟着他去散步,聊天。
他们一路走一路聊,从白塔街到水西门,从水西门去萧公嘴看三江汇流。没有方向,没有目标,一阵乱走,天南海北地谈。散步累了,他们就坐在水西门旁边不远的茶馆里喝茶。茶水热腾腾地放在韦洁莹面前,可她却颤颤惊惊,东张西望。因为茶馆里向来是男生们的天下,女生们极少有来茶馆的。但李助教却显得落落大方,说:为什么你们女生只龟缩在那“白宫”之内,外面大好的天地,就应该出来交朋结友,高谈阔论啊!
几乎所有的人,都把女生宿舍称之为“白宫”。“听说这里原来有一座白塔,所以这条街又叫白塔街。但白塔好似他们来后,就从未看到过。倒是这幢木房子,一直伫立在这里,听说是教会建的,木质材料,四层楼。但年久失修,风吹日晒,木楼外形渐渐被风烟所熏得斑驳,显得旧,透着一股灰败、阴暗、潮湿的气息。后来武大搬来,就当成了女生宿舍。虽然拥挤,但前面的小院加了一道大铁门,周围有围墙,也算得是安全的一座独立小院。
李助教的言论,让韦洁莹有种心胸豁然开朗的感觉。从而成功俘获了她的芳心。
当然,李助教与韦洁莹的这些,刘北风都是听说的。但看李助教对韦洁莹的态度,似乎并非虚假。李助教这次去成都时间很长,韦洁莹渐渐变得魂不守舍。她来找过刘北风多次,问李助教是不是上前线了?是不是不回来了?
刘北风答不出来。
此刻,等李浩然回来的这一刻,并不只有他和顾纪、陈克逊,还有韦洁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