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下,刘志刚睡着了。但眼角有泪痕。酒后,总是最容易入睡的。
但是几年没有喝酒的刘北风,躺在刘志刚的身边,听着他起伏的呼噜声,却是一点睡意也没有。刚才的讲述使他的记忆全部复活了。
北风发现一个现象,一个人的经历,你若是忽略它,它便慢慢的沉淀在心灵深处,波澜不惊。若是将它牵出一根线头来,那线头就会掀起一片汪洋大海。
刚才讲到的谢知微,是那根线头。而此时浮起来的那些回忆,是汪洋大海。
脑袋里一夜像走马灯,好不容易睡过去,一惊,醒了。
刘志刚已经离开。桌上留有字条,说屋子尽管用,他这几天都不会回来。
北风愣愣坐在床沿好半天,摸摸微疼的头。有种虚幻感,感觉昨晚上与刘志刚灯下的谈话,像一场梦境。就像他曾经做过的许多梦一样,刘志刚闯进了他的梦里来。梦醒了,他便走了。
刘志刚这一走,又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见?或许永远都不会相见。
接受任务时,组织上已经提前为北风回秀山做一系列的准备,调配人员、包装身份、安排他下山后的暂居之所、以及配合他行事之人等。
而北风要做的事情,便是提前与秀山中学任校长的二哥北民取得联系。中间尚需要学校方面作出一些委托以及证明。还需要去中介所转一圈。当然,这些事情早在他下山时,章子婴代他办理妥当。
在山上,章子婴将电报递给他,那是二哥的话,二哥的话透过一张纸,都能感受到浓浓的热切,一句“久盼归家”,一句“依汝意办”带着宠溺和小心翼翼的味道,猝不及防地扑过来,差点让他流下眼泪。二哥虽然办新学,但自己谴词用句还是喜用文言文。
于是,北风需要的东西很快就从家乡邮寄过来。不是一般的快,是很快。
但这很快也接近十天的时间。
他坐在床沿,想着立即就要离开重庆,回到家乡,心里竟然无法抑制的怦怦乱跳。恨不得人员马上到齐,坐上回家的汽车。对,是汽车。现在回家有汽车了。不再是转来转去的坐船。可以一口气,从重庆奔回秀山。车子白天跑,夜间逢站便休息。沿途之上,都有补给站。仅仅只需六天,便可到达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小城。
六天,时间并不长,可是与他却仿佛隔着千里万里。
不仅因为带着五位同去的老师,还有……老高的重托。虽然这重托,仅仅只是让他相机行事。但也是重托。不能马虎。
那晚,老高站在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背负着双手,吟念着曹操的《短歌行》时,心情应该是沉重的。他念: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念到最后时,声音拖得很长,像一声喟叹。
老高向他讲述了一件他不知道的事情。
南下干部,听说过没有?没有听过才正常。敌军沿途之上都在阻止南下干部南下。害怕南下干部南下。围着护送的359旅厮杀。情况有多惨烈。你应该可以想象。你之前是不是觉得上战场很容易。
错了。不容易。
这九百人,是从广东、广西、湖南等地到延安学习的。学习完了回到南方去开展工作,南方需要他们。对,没错,就像你们从武大出来一样,被安排上战场。你一直嚷嚷着要上战场,其实现在安排你做的事情,就是上战场。
你不要有质疑。老高瞟他一眼:你们一行才几人?而你还是回家,不过抬腿之间。可是这批人并不容易,人多,队伍庞大。蒋介石要杀的就是他们。他们的作用大得很,在敌后,一个顶十,顶百,顶千,一个就是一颗小火苗,在哪里落下,就在哪里生根、发芽,开出更多的花。蒋介石怕他们。特别怕。
于是,毛主席特别派人护送,不是一个团护送,而是一个旅,359旅,南泥湾开荒的那个旅,你应该听过,很出名,作战勇敢、猛,开起荒来也猛。主席看好他们。
他们沿途护送,也沿途被敌军围剿。现在,现在情况应该非常糟糕。没有联系,不知道他们到哪里?也不知道与新四军联系上了没有?
九百人组成的南下干部啊!希望他们已经到达目的地。
当然,我们对东南方也派有“南下干部”,早就派了。川湘公路沿线一带都有。不多,仅够信息联络。信息会沿着川湘公路一路传出去,也会一路传回来。并不是一条线,而是很多条线。每条线有每条线的作用,每条线有每条线的范围。不能混淆,也不能拉通,只能单线联络。这是规定。你都知道。
前不久,陈兰亭部往东南方去的那段日子,不仅打入潘军内部的乌鹊飞走了,便连东南方的线也断了。信息传不出去。南方沿途的信息也传不回来。所以,上个月,我们又派了人去。派去的人,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这次你回秀山,委托你一并沿途打探乌鹊,还要试试联络上那条线。
老高回过头,看着他,脸上一片严肃。老高本就严肃,这样的老高,看着更为严肃。
北风脑中飞快地转动:具体的地点?如何联络?如何打探?
老高:有可能在黔江,有可能在酉阳龙潭。又补充:联络暗号我会告诉你,至于如何打探?如果乌鹊在东南方,你不用打探,他一定会想办法联络你。或许此刻正在路上找你、等你。所以,我希望他还活着。如果的话。
北风还有很多问题,可是老高并没有再说下去,仅将联络暗号和回联地址告诉他。
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极为沉重的事情,不仅要沿途保证自己一行人的安全,还要打探乌鹊,联络那条线。他极想问,如果这条线联络不上又会如何?
但老高已经结束了谈话。老高对他说的是“委托”和“试试”,而不是必须。
后来,他问了,并不是问的老高,而是换了一个角度间接问了章子婴。
子婴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
子婴第一次在他的面前皱起了眉头,说:老高也只是叫你“顺便”,如果能联络上,自然最好,如果联络不上,也应以大局为重。章子婴指的大局,自然是他回秀山。
如何平安顺利的回到秀山?如何在秀山将几位同志安顿下来,这才是重中之重。
想着接下来的行程。北风才突然发现一个重中之重的事情,当务之急,不是打探乌鹊,不是试着联络那条线,而是买票。
直到此刻,他还没有票。难道子婴忘记安排了?
子婴什么都安排了。人、物、资料、包括碰头的地方。什么都安排了,单单将车票忘记了。好像不可能。他做事,向来细密。
人,去秀山的人,安排了,会在规定时间内到达的。但是没有票,怎么走?
当务之急,必须先去买票。
刘志刚的出租屋是组织上为北风找的暂居之所。出租屋斜对面,就是小而透着颓色的“临江旅馆”,门前招牌上的红色字迹已经被时光褪得变了颜色,歪歪地挂着。房子的一侧,曾经被炸弹炸过,虽然进行了维修,却能看出痕迹。从出租屋的窗外看过去,刚好可以看到旅馆的大门,来往的人,尽收眼底。这旅馆生意冷清,看了半天,也没两个人进出。
这样的地方碰头最适合不过。
以前北风来重庆,并不是坐汽车,而是坐船。从秀山走路到酉阳龚滩,再由龚滩坐船到涪陵。再由涪陵坐船到重庆。现在不用如此转来转去,直接坐汽车。多好。一屁股坐下去,六天就能到秀山。
修筑川湘公路时,北风还在龙潭中学念高中。
北风毕业时,川湘公路全线还没有通行。仅有小段内的公路通车。公路上除了押运物资的军车,便是几天一趟的邮政车往来。没有民用客车。秀山、酉阳的人想到重庆,还是只有绕道龚滩坐船。
川湘公路是一条从四川联通湖南的路。修建得特别惨烈。境内的地形,山高路陡,不是一般的陡。是特别陡。穿过整条武陵山脉。武陵山脉多山,多峡谷,也多河流。海拔起伏大。倏忽之间,上下几百、上千米。綦江段和白马山段、酉阳段、矮寨坡段是最艰险的地方。动用了很大的劳力物力财力,死了许多民工。但这条路却打破川、湘信息闭塞、险道阻挡。对信息往来、速度提升、物资补给、迅速派兵增兵等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原本是蒋介石修建的一条军事通道。
但有公路的地方,就一定会被用于人类的出行需求。
民众出行坐车,对武陵山区的老百姓来说,绝对是不能想象的。他们相信自己一双腿,再远的路,只要双腿在,就可以达到。生活在武陵山区的人,以前没有公路,照样将秀山的桐油、布匹、棉纱往外送。肩挑背磨,用脚力艰难跋涉。
后来有了公路,根据老百姓的需求,成立了公交公司,买几辆大汽车,专门载客跑长途。
汽车需要汽油。汽油稀缺,昂贵。老百姓坐一次车,像在喝血。于是用酒精替换。反正只要能产生动力,什么材料便宜就用什么。在办事效率上。国人的举一反三精神,让人敬佩。后来就有了更便宜的材料,烧木炭。
烧炭的汽车和吃汽油的汽车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在车头两侧装一个特制的带手摇鼓风器的炉子,驾驶室里加一个手摇鼓风器手柄。木炭燃烧,得大力摇动鼓风器手柄,待瓦斯充足,车子才能驶动。所以,木炭汽车配有专门的烧炭助手,在途中及时扒炉、续炭、点火、吹风以及协助驾驶员发动汽车,适时清除滤清罐内积炭杂质等。
当然,贵有贵的原因,便宜有便宜的理由。
木炭汽车虽然也能在公路上飞奔。但功能却大打折扣,动力减一半,时速减一半。途中还要补给,走走停停,推推拉拉,像个年老力衰的老头。老头的脾气还挺不好,说熄火就熄火,说罢工就罢工。
北风对木炭汽车并不陌生。从乐山过来,坐的便是这种车。
但是当他在海棠溪汽车站看到一辆汽车的挡风玻璃前写着“秀山”两字的牌子时,他还是没有忍住自己的激动。这车能载着他回到秀山。秀山是他的家乡,是他做梦都想回去的地方。如今,马上就可以回去。马上就可以见到阔别多年的亲人。他上前抚摸着它冰冷坚硬的外壳。心里热烘烘的。
这海棠溪汽车站,是近年随着民用木炭汽车的增多而新建的,诸多设施不完善,办公场所简陋、杂乱,停车场的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沙子,搭着一些临时的棚子。这个车站是重庆通往贵州、湖南、成都等地的交通枢杻,南来北往的旅客、逃难者成天把这里挤了个水泄不通,无论是去哪里的票都是一票难求。
北风挤在一堆男女之间,好不容易等到售票窗口一开。
原本挨挨挤挤排着队的人群,突然发一声吼,潮水似的从他身边涌过。黑压压的人头在眼前晃动,一只只手拼命往窗口处递着钱。从喉咙里嘶喊出要去的地名。
北风伸着手,张着嘴,票没有买到,人却被挤了出来。
这不是在抢票,这是在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