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幢楼里没有白马山的红旗大五爷,但有白马山的四名年轻人。这四名年轻人是白马山上的一名官兵托王师傅带到彭水来的。他们从白马山一路随车到武隆、再到彭水。途中,他们几乎没有与其他人说过话。到了站,大家以为他们会离开。居然与他们一起宿在了旅馆。夜间,也安安静静的。他们的安静无扰,一车的人几乎都忽略了他们的存在。到了彭水,他们原本应该离开的。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却没有。居然与他们又宿在了同一旅馆里。而且还在危急时刻,救了一车的人。也救了店家。
这个夜晚,再没有人能睡得着。所有的男人都围着四名年轻人问东问西。问南问北。当然,问得最多的是:你们真的是红旗大爷的人么?那位红旗大爷是不是真的骑白马?听说能跨过乌江,是真的吗?
对于袍哥社,一直是武陵山区这一带如雷贯耳的名词。这个词有时候是正面,有时候是反面。他们讲义气,有自己的规矩。虽然是江湖组织,但有时候便连县府也拿他们得另眼相待,甚至在某些特定的场所和政策抉择上,还得征询他们的意见。轻易不敢得罪。听说那位红旗大爷,与别的袍哥大爷不一样。好事做得多。打架虽然也多,但多是打抱不平。谁有事,找到他,他必定帮你摆平。
四名年轻人只是笑,不说话。
到天快亮时,旅客们急忙收拾行李,叫店家准备早饭。
北风和李竹笙、苏葛三人在房里又讨论了一会昨夜的这件事。关于白马山那个躲开目光的军官。这么巧,他托王师傅带四个兄弟到彭水。在武隆时发生了刺杀。而在彭水,差点就被土匪劫了。而更巧的是,他们四人只报出了一个名字,就将土匪给吓跑了,救了一屋子的人。如果说他们没有目的的下山?或者是为了执行其他的任务下山,那这任务是什么?他们离武隆近,也有车。要去哪里,他们开着拖斗式摩托车就去了。为何一定要搭他们的便车?还如此低调行事?他们的目的地是彭水,可到了彭水后,却并不离开,这又是为什么?很多巧合的事情,凑在一起,便不再是巧合。这是李竹笙的见解。他觉得背后一定有人在筹谋这一切。
正在他们讨论时,楼下出事了。
具体说是那个络腮胡出事了。土匪走后,络腮胡围着四个年轻人叽叽喳喳说了半天。说得唾沫横飞,可人家不理他。他颇觉得有点无趣。准备回房再躺一下,和衣躺下不久,就起来吼吼嚷嚷,叫店家过来,说床上漏雨了。店家进屋,说:客人呢,这是楼下,怎么可能漏雨?人家楼上的两位姑娘都没有叫漏雨呢!
络腮胡说:你自己过来看。枕头上湿湿的。不是雨是什么?
店家掌着灯过去看。看到蚊帐上面往下坠着一个大水包,水包下面正一滴一滴往下滴着水。水珠正滴在枕头上,湿漉漉一片。络腮胡和店家都伸手去接。店家往鼻子下一闻,说:这不像水,这是……他在手指尖捏了捏,手指尖粘稠一片,凑近灯下一看,脸霍然变色,骇然尖叫:这是血!
屋外的旅客听到叫声,一堆人都挤进去看。
络腮胡气得暴跳如雷,大叫:楼上出了什么事情?怎么会往楼下滴着血呢?
一堆人又挤着往楼上去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滴血?
北风打开门时,他们正经过门前。往络腮胡住的楼上那间房走去。
那间房是两名卷发女子住。一路上叽叽歪歪,到晚上也不消停,也不知道从哪里来那么多废话,大家对她们都恨不得离得远一些,以图耳朵清静。但此刻屋里却静默无声。任店家怎么敲门,都没有声息。
络腮胡极不耐烦,叫:不开门是什么意思?她们这是故意为难我,故意不让我睡觉,不开就踢开。店家还没有发话,他一条腿就伸出去了。那门哪经得了他这一踢,门栓断成两截,掉在地上。门开了,屋里黑幽幽的,没有点灯,也没有人说话。店家还没有出言相问,络腮胡抢过灯就进去了,大声质问:你们在搞什么?为什么往下滴血?让不让人睡……他话没有说完就顿住了。灯光摇曳下,屋内的一幕,让他不禁倒吸一口寒气,一连退了好几步,撞到店家的身上。
身后的店家也看到了。不仅店家,还有看热闹的其他旅客都看到了。屋里地上躺着一个女人,床沿处斜斜躺着另一个女人。地上的女人背部中了一枪,鲜血染红了身子,血浆顺着流到了地板上,又顺着地板一直渗下楼去。床上的女人仰天斜躺着,鲜血顺着地板往下流,流得床下的地板上到处都是。
出命案了。出命案了。店家瞪大眼睛,抖着手脚,骇然大叫。
两名卷发女子死了。什么时候死的?谁打死的?没有任何人知道。
络腮胡显得异常气愤。他说楼里的人都有嫌疑,任何人都不能走。这么大的命案,不是一条人命,是两条。千万不能放走了凶手。络腮胡显然是被刚才进屋所惊吓了。他比店家还要惊慌,还要急切。
四名年轻人和王师傅的两名兄弟大志、小江成了第一被怀疑的对象,因为他们有枪。王师傅反复为大志和小江担保,说他们的枪是得到上面允许的,是为了保护旅客们沿途的安全的。更何况,他们昨晚上一直和王师傅在一起,有证人证词。于是,排除大志和小江,四名年轻人被分隔开来,被店家和络腮胡,还有几个男客堵在了屋里。不让走。要他们等警察来了再走。四名年轻人一脸委屈,一直申辩,说不是他们干的。他们甚至说,昨晚上就开了一枪,那是为了吓退土匪,根本没有开三枪。但是所有的旅客都说听到了三枪。那其他两枪是谁开的?四名年轻人说,他们是听到土匪开枪后才反击的。大家哪里肯信。不让他们走。
其实他们要走,也是拦不住的。毕竟他们身上有枪。他们的枪随便往外一掏,谁能阻挡?但是他们没有掏枪,一直在申辩。他们还把自己的子弹拿出来核对。说枪里的子弹一共五发,就昨晚上打了一发。络腮胡不信,说万一是打了后重新装上的呢?四人便不说话了。呈防护之势站在堂屋的一角。害怕众人一拥而上,手搭在枪上,时刻戒备。
正在这时,外面居然来了一队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官兵。一个小胡子军官带着十几个士兵踏着泥泞大步而来。此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院坝里的水洼一汪一汪的。军靴踏在上面,卟卟作响,带起一片泥泞。军官们行色匆匆,衣服和裤腿被雨水打湿,像刚刚走了远路般的疲累。
他们抬腿上了阶檐,就脱下脱下斗笠和蓑衣抖身上的雨水。小胡子军官斗笠下想不到里面还戴着一顶宽檐帽,帽沿压得很低,只看得见一条小胡子在晃动。他一来,就与四名年轻人打招呼,说:你们这时还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一听,心都凉了半截。原来他们是一伙的。这案子怎么查?就算他们是凶手,但若他们官官相护,一定要袒护,又能拿人家怎么样?
络腮胡沉默了,没有像之前那么叫嚣和躁怒。
而店家也只求将此事与自己撇清干系,鸦雀无声。
北风听着小胡子军官说话,觉得耳熟,似在什么地方听过,但仔细听,这人的声音带着沙哑。
四名年轻人向小胡子军官详细说了昨夜的经过,又说了发现两名女子被杀的事情,当然也说了他们被冤枉的事情。小胡子军官听了,半响没有作声。就在所有人以为他要将人带走的时候,小胡子军官却下令:所有人在院子里集合,没有命令,不得擅自离开,勘查现场,查案,抓凶手。
他居然要查案?要抓凶手?看来这是想为四名年轻人洗脱嫌疑啊?
旅客们瞬间慌了,这一查案,不知道要多长时间?原本就嫌旅途漫长,这一下,还能走吗?小胡子军官说:案子破了,凶手抓了,就能马上走。
于是,他们开始查案。像模像样地戴着白手套,先从楼上发现尸体的现场查起,尸体位置、残留线索、死者身份、盘查旅馆中所有人员、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怎么进的屋……他们将尸体从楼上抬下来,放在门板上,又叫店家找来白布,盖在尸体上。一系列查下来,天已经大亮。
在他们做完这些事情的时候,县府警察队的唐队长才带着人匆匆赶来。一进院子,看到此情此景。唐队长愣了好一会,带着讽刺的语气说:想不到马排长的动作好快啊!
原来他们还是旧识。
马排长闻言,缓缓抬起身子,说:不快不快,就是比唐队长你早到一会。
这岂止是早到一会?简直是听到消息就过来了。兵贵神速啊!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唐队长冷笑一声,看向旁边已经盖上白布的尸体,说:虽说有上面的指令,可马排长你们的责任是剿匪,什么时候管起了我们警察队的刑事案子来了?
马排长微笑,小胡子上扬:哪里敢管唐队长的事情,只不过昨夜追剿一伙土匪追到这里,刚巧遇上了,这大清早的,谁愿意又是看死人摸尸体的?但既然碰上了,就顺利替唐队长先行勘查一番,如果等得店家派人去通知你们,这中间一来一往,又得费时,对于凶杀现场,早一点发现,早一点勘查现场,方是最佳的处理方法。喏,既然唐队长来了,就移交给你们吧!
唐队长闭了闭眼睛,似乎在极力忍耐自己,胸口微微起伏:马排长可查出什么线索没有?
马排长:死者是从重庆乘坐汽车过来的旅客,听同行的旅客们描述,穿着时尚、妆容精致,话多,喜欢嗑瓜子,有可能是两名风尘女子,也有可能是两名老师,昨夜被歹人暗中枪杀,一人致命伤在太阳穴,一人致命伤在背部,太阳穴的一枪,直穿脑袋;背部的一枪,穿透肺腑,神仙难救。
他缓缓转过身,深呼一口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那手,他似乎忘了刚刚才摸过尸体:凶杀现场在死者的房里,后窗紧闭,前门内闩,屋内无打斗痕迹,断定是一起密室杀人案,案发时间,应该是在土匪来的时候,因为旅客们同时听到三声枪响,但据我的手下说,他们仅鸣了一枪,为的是吓退土匪。我之所以插手,也是因为此案关系到我的手下。
唐队长皱起了眉头:密室杀人案?杀人动机是什么?
马排长:这就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你说是劫色吧!两女子却并没有遭受侵害的痕迹;你说是劫财吧,两名受害人的财物都原封未动。摇摇头:我实在想不出凶手有什么动机。
唐队长紧追不放:嫌疑人呢?
马排长:旅馆里有枪的,只有司机的两名兄弟和我的手下,算是嫌疑人,但我盘查过,他们的枪和子弹,都在,而且他们都有证人在场,都有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据,由此断定,凶手另有其人。
唐队长冷笑:那意思是马排长什么也没有查到哦?
好说好说,小弟能力有限,这不,唐队长灵思奇巧,经验老道,定能侦破此案。马排长微微向他拱了拱手。
沉默,唐队长再次忍耐自己,走过去,掀开白布看了看,查看了死者的致命伤口,然后向楼上望了望。他一挥手,身后的几名警察向楼上楼下的房间里跑了过去。
凶案现场就在楼上第三间房内,唐队长,请吧!马排长微微侧过身子。
唐队长并不看他,领着两名警察,迈步向楼上走去。
只是,他上楼后,很快就下来了。因为屋内的陈设极为简单,尸体被移动后,现场被破坏,极难找到蛛丝马迹。从各屋搜查的警察也跑了出来:报告,没有可疑发现。
唐队长扫了一眼规规矩矩站成两排的旅客,问:谁是驾驶员?
王师傅忙挪着肥胖的身子上前,递了一支烟到唐队长面前,谄着脸笑:唐队,是我。
唐队长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王师傅,你走这趟,可不平静啊!
王师傅忙点头:是的,意外,意外之事……
唐队长:现在出了命案,你和车上的旅客全部得接受调查,你带着大家往县府警察队走一趟吧!当然,也包括马排长那四位弟兄。
王师傅的脸苦拉下来:唐队,这人是在旅馆里被害的,与我们的车没有什么关系啊,如果全部到警察队去,那…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当然是破了此案,抓了凶手才能离开。唐队冷冷说。
王师傅的脸更苦:可是…您看……我们有规定,路上不能耽搁,这…这……
唐队长脸色一冷,厉声:这什么这,难道出了命案,你想担责不成?
王师傅更慌了,抹着脑门的汗珠,结结巴巴:不是……我……不是……
哎!唐队长,请容我说一句话啊!旁边的马排长走了过去,打断二人:你让这一车人去警察队,若是一天两天还好,若是十天半月破不了此案,你岂不是要把所有人滞留在警察队十天半月不成?就算旅客们不急,但你警察队也难养这么一大群人啊!依小弟之见,还是速速侦破此案,才是关键所在!
是啊!留我们有什么用,破案抓凶手才是关键!旅客们听说要留在此处,等抓了凶手才放行,不免人人心里都慌张起来,异口同声附和。
唐队长眯缝着眼睛看向马排长,后者笑着伸手往他肩膀一搭:唐队,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根本不是在征求对方的意见,而是一拉,就将他拉到一边,嘀嘀咕咕说了半天,才回来。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唐队长走到旅客们的面前时,一直沉默不语,似乎在权衡事情的轻重利弊,沉吟一会后,说:昨夜马排长清剿土匪,不想土匪反趁此机会扑回城里作案,被马排长的兄弟吓退后,心有不甘,土匪去而复反,杀人报复。
马排长接口笑说:唐队长分析得十分透彻,刚才我们也询问了其他的旅客,他们有说在傍晚时看到两位姑娘沿着公路散步,肯定是她们在散步时,被土匪盯梢,半夜潜入房里,强霸不从,痛下杀手。
可是,这不是密室杀人么?这密室又怎么解释?对于这样的解释,显然还是有不信的人,那姓周的商人提出了疑问。
马排长缓缓踱到他面前,目光如利剑盯在他脸上:土匪们能让你猜到他怎么杀人的,还是土匪吗?
可如果是土匪杀的,土匪走时为什么不顺走两位姑娘的财物?周老板仍是想不通。
这话一出口,现场气氛一僵。
马排长的脸色一寒,逼上一步:看来这位先生还是个行家,如果你觉得自己是个破案的高手,我不反对什么时候破了此案,什么时候唐队长再放你回去,你看如何?
周老板被他温温软软的几句话,怼得嚅嚅喏喏的,肩头一缩,再不敢作声。
马排长头稍稍往上抬,目光从帽沿下向人群扫了一圈,突然就落到了谢意的脸上,像一枚火苗,看得谢意心头猛地一震。他向谢意缓缓走了几步,说:这一路极不太平,沿途都有土匪杀人夺财,三位姑娘,可要好生保重啊。说时,一只眼睛微微一眨。
谢意的瞳孔瞬间睁大。
唐队长冷冷地看了马排长一眼:如果马排长没有什么指示,那我们就先撤了。
马排长向他拱拱手,笑:今日冲撞了唐兄,改日定设宴向唐兄赔罪,请!
不必了。唐队长冷哼,手一挥,两名警察上前,抬起尸体就走。
一队人,很快出了院子。
马排长一直看着警察队的人上了公路,才回过身,向旅客里面扫了一眼,眼睛却落在北风的脸上,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一笑,让北风心里猛的一凛,这笑,不仅高深莫测,还隐含着一抹神秘的意味。
他们的身影也很快走出了院子。
谢意却不由自主一直跟到院门口。
北风缓缓跟在她身后,迟疑问:你觉得这人像谁呢?像不像……唔,我怎么越看越觉得他很像……一个认识的人……
谢意急忙一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眼里已经泪光盈然。
真……真是晓峰?北风吓了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