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票是老冯让小龚代买的。虽然是高价,但好歹买到了。这得益于小龚凌晨两三点钟就去排队。足足排了三个早上。车上烧炭的工人,正是老冯。这应该是缘份。很巧的缘份。
去拿票的那天,小龚站在车站门口左顾右盼。见到北风来,立即晃着双腿跑上来,将手里的票递给他,热切叫:先生,你的票,你的票买到了。
北风刚接过票,突然听到车站的广播里,传来女播音员激动得颤抖的嗓音,北风还没听清说了什么,车站里,突然就暴发出一阵震耳欲聋欢腾声、尖叫声、欢呼声、掌声像潮水似的漫过来。他以为车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并未在意。一回头,见车站的工作人员也举着手臂欢呼,有几个工作人员一边嘶吼,一边泪流满面,脸都被叫得变了形。几个年轻的孩子举着一面旗子飞奔在停着车的沙地上。老人们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向天空双手作揖。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北风问小龚,小龚茫然摇头。问旁边的男人,那人也茫然地摇头。正待再问,突然一群人从里面跑出来,边跑边大声哭喊:小日本投降了!小日本投降了!
只是一瞬间,整个车站发出了欢呼:小日本投降了!抗战胜利了……
北风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板升起,轰地一下窜上了脑门,灼热的气息烧得头脑晕眩。人群跑过他的身边,欢呼着;更多人跑过他的身边。北风往车站里面走。更多的人往外面跑,哈哈笑着哭着:我不走了,我不走了,小日本滚出中国了,打不到重庆来了,小日本的飞机再也飞不过来了……
北风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渡轮。他的耳朵里面一直被欢呼声轰炸着。整个渡轮上,人声鼎沸。渡轮行到江心,岸边突然响起一串鞭炮。然后大江两岸就接连响起了无数的鞭炮。在这八月中旬的天气里,到处充斥着烦闷和炎热。但却在这个午后,被轰鸣的鞭炮声,炸开一道口子,紧张和诡异突然就撕了开去,一股狂热的气息席卷而来,向四面八方传递,窜进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民宅里、码头上。陌生的一张张脸,绽出灿然的笑容。他们不满足于议论和传递,也不满足于欢呼哭叫,他们需要用炮声制造一种表示心情高兴的声响,表达着自己心里抑制不住、克制不了的狂喜之情。
渡口处的人疯了似的吼着,认识的,不认识的,张着手臂,四下拥抱,大声哭泣。
不知不觉间,北风的眼眶也湿润了。
下了渡轮后,北风没有丝毫停留,赶回“临江旅馆”,旅馆门口早就堆满了人。鞭炮声混和狂欢声,一路炸响,硝烟弥漫,呼声如潮。
李竹笙五人聚在一堆人的中间。谢意、王冠玲、韦洁莹互相抱着又哭又叫。一堆人都又哭又叫。旅馆老板娘呜呜哭,叫:天杀的日本人,这下终于给老娘滚出重庆了,以后老娘的旅馆再也不会被炸了……她转过头,看到北风,立即跑过来,拉着他叫:刘先生,你听到没有,日本鬼子投降了,投降了,我们胜利了,胜利了。她的叫喊声瞬间被旁边的鞭炮声淹没。
半个时辰后,回到房里,一个个扯着衣襟抹眼泪。这炮声真动听啊!太动听了。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也注定是一个狂欢之夜。
那响彻大江两岸的鞭炮声,足足炸响了一夜。直到凌晨的时候才弱下去。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动身了。踏着抗战胜利的炮声。汽车在炮声中向东南方向奔去,出了重庆,向南川奔去……
离家越来越近。北风心里却嫌越走越长。长得没有尽头。他恨不得中间所有的地名,都忽略。但事实是,中间的这些地名,不仅忽略不了,反而将路途,延长得让他惶恐不安。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玻璃上映出被风吹乱的头发,映出他瘦削的脸颊和尖尖的下巴,以及下巴上几根钢针似的胡须。来时,还是少年。归去,已历尽沧桑。只一眼,就让他心情复杂至极。
初来,他才二十一岁,年轻俊朗,神采飞扬。坐船,沿乌江而上,船在江上走,两旁是翠绿的青山。风也是这般将他的头发吹得往后飘,他眯缝着眼睛,头微微抬起。他觉得风中都带着对未知生活的美好。他觉得世界就在脚下。身子在风中,似乎要飞起来。他从船上的一面镜子上,看到自己的脸,脸上白面无须,洋溢着青春的光彩
但现在呢?
现在虽然心里的火苗仍在烈烈燃烧着。理想照样充盈心间。但失去了许多东西,青春、岁月,还有很多很多。
来时,一个人。现在回去,身边虽然有这么多人。可是,他最想在一起的那个人,却已经杳如昨日黄花、烟消云散……
车里的旅客因陌生而产生的安静和沉默只保持了一个上午,到下午时,便吵成了一团糟。讨论的话题逐渐热烈,从刚刚的抗战胜利到前线国军的牺牲,从两党未来的局势到白马山上白马的传说、土匪的无法无天。
开车的驾驶员姓王,重庆人,身宽体胖,脾气急躁,一嗓子吼出来:开车了。便一屁股坐在了驾驶位置上,再没有挪开一点点。老冯从凌晨开始忙碌,扒灰、续炭、烧炭、加水……忙得如一颗陀螺。他安静坐着,是一个瘦瘦的老人;做起事情时,却轻捷灵巧。在车上跳上跳下,忙得不亦悦乎。便连北风与他打招呼,也充耳不闻。似乎他们之前的交易,根本不存在。倒是北风递出的烟,被他准确无误地接过,塞进头上的丝帕里。
令北风意外的是,小龚居然也在车上。满脸堆笑,笑得没鼻子没眼,身子躬着,双脚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都在无意识地晃荡。他看到北风,露出惊喜的神色,说:先生,我们一路,一路的。
北风问:你去哪里?
回家,回家。小龚笑眯眯地答,又补充:我家在酉阳。
回家好,回家好。北风只有敷衍他。
小龚有点无奈:老冯叫我回去,我…我自己也想回去。他说得小心翼翼,也说得认真。
只怕不是他自己想回去吧!北风心想,像他这样跟着老冯,无事可做,混迹在车站,也确实不是长久之计。在家千日好,出门百日难嘛!回去好,回去就正确了。
车里的旅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走亲访友,经商任职。各行有各行的穿着,各行有各行的话题讨论。沿途到站,下车,上车,座位未有空缺。
其中一个大汉,络腮胡,大个子,浓眉大眼,粗嗓门。他一开嗓说话,车里的人只觉得耳膜轰轰作响。最后座的两名穿高跟鞋、烫着卷发、衣着时尚的女子,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斜着眼打量他,露出嫌弃之色。毕竟,络腮胡一说话,她们就没办法聊天。只有瞪着眼,嗑瓜子。瓜子壳被她们吐得在空中乱飞。可惜的是,络腮胡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嗓门大,影响了别人。照样与前面的两名中年商人哔哩叭啦议论时局,讨论前方的战事。反倒是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年轻人,神色淡定的捧着一本书,似乎沉浸在书中,与书融成了一体。
走了一天,顺利到了南川。在南川住了一晚,次日一早就继续往武隆出发。
在南川启程时车上多了两个人,一个脸颊上有一颗黑痣,名字也巧,叫大志。另一个左脸上有一道刀疤,斜斜一掠,从眼皮上面掠过,差一点伤了眼睛,导致眼睛不能完全往上抬,一抬就像在瞪人,叫小江。王师傅没有说他们去哪里,也没有说他们上来干什么。以为他们也只是客人。直到后来才知道,是王师傅叫来的保镖。王师傅说他们俩人有功夫,曾经跟人学过武术,还与土匪搏斗过。小江脸上的刀疤就是在与土匪打斗中挂的彩。王师傅说这话时,车子正在爬白马山的坡。说着说着,车速就慢下来了,居然就不动了。王师傅叫大家下车,推车。
提到推车,后来整车人都害怕。整个爬白马山的上山路段,几乎都在推车。车子总是在爬山的关键时刻,不动了。怎么泼水促燃都没用。车子吼叫着,司机大动肝火,怒骂也没用。车子不动就是不动。任你怎么骂,怎么催,就是不动。司机只有叫人下来推车。旅客们花了钱,买了票,还得出力。一车人都不愿意。可不愿意也没招。车子不动,不走。只有等着。总不能一直等。于是,大家也只有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推。好不容易推上一个弯道坡,想不到,还有下一个坡等着。一个坡一个坡推上去,汗水出了几身,人累得全身都散了架。
原本旅客们对大志和小江没什么好感。但在推车时,他们俩一加入进来,力量就格外不一样,原本不动的车子,往前动了;原本上不去的坡,上去了。看来二人果真有一把子力气。不是王师傅吹牛的。
直到车子驶入“平十八”的路段,大家才瘫坐在车里喘息。络腮胡一边抹着汗珠,一边骂:这白马山真他妈的难走!
北风接过谢意递过来的手帕,拭着额角的汗水,胳膊处被谢意一撞:怎么啦?
看这山。谢意向他示意。
从山上往山下看,就看出了白马山的高、陡、险。不仅如此,还林密、崖峭、谷深。公路像一条巨大的蟒蛇,呈“之”字形,在山弯里钻进钻出,曲折蜿蜒,然后突然一钻,就不见了踪影。难怪当地人把这段险峻的路称为“上十八,平十八,下十八”。当然,这个“十八”后面的单位,是公里。
这地方真是不错。北风点头。谢意脸上就浮起了笑意。她自然明白他所说的“不错”的意思是什么?白马山南与贵州毗邻,西为大娄山脉鸡笼山西北翼,海拔高,幅员广,四周有许多天然的悬崖峭壁。因此,白马山是川湘公路最重要的必经之地。路长,坡陡,是扼制川黔湘通道的咽襟要道。
这一带土匪猖獗,地方势力纠结,局势非常复杂。军队你来我往,你进我退,穿来插往,不亦悦乎。军队不止某一部。川黔两省的军阀、土匪、地方势力明里暗里都在争白马山这一重要战略地理位置。很长时间,军队与军队间,土匪与土匪间,形成了对峙的拉锯阵形。军队随着战场的转移,常常不能长驻。军队一走,土匪从隐蔽的状态下钻出来四下抢劫。也因此,白马山上的袍哥会,在军队走后,形成一股极强的地方势力,在很长时间内,决定着白马山的治安管辖。与土匪之间,也形成了或井水不犯河水、或彼此拉踞的局面。
但并非说袍哥会就是站在老百姓的角度。在某些利益上,袍哥们也会与土匪间有着不可告人的合作。袍哥们与官府间也会有着某种合作。袍哥会周旋在多股势力之间。有时正,有时邪;有时为利,也时为益。
土匪猖獗到什么程度?土匪什么也敢抢,包括军车、军粮。物资沿着川湘公路往重庆运。沿途运着运着,就没了。沿途都是土匪。没有军队押送,根本运不到重庆。也不能从重庆运去湖南。凡是运送大批物资,那阵势都极大,数十辆军车,浩浩荡荡开赴。物资在中间,两头的大卡车上,全是士兵。士兵的枪,全天候抱在怀里,不敢有一点点松懈。就连在“平十八”休息之时,也是分班站岗。
山上的老百姓和土匪,常常不能区分,有时候老百姓是土匪;有时候土匪亦是老百姓。
陈兰亭大军开赴石柱后,一路清剿过来,不仅白马山,武隆,便连彭水、黔江也增派兵力,大力清剿。所以山上所经过的险要之地,军队皆设了哨卡,重兵驻守,逢车必查。暂时将白马山上的土匪击溃,有的被赶到了贵州境内。就算有小股土匪,但在大军面前,也只敢偶尔出来偷袭,而不敢大规模的行动。
王师傅将自己知道的白马山上的形势告诉大家后,车里人很多都不作声了。两相比较,只要沿途平安,倒觉得推推车也能接受了。
“平十八”的路一直沿着山梁子在山上盘旋。山上林野森森,气温比山下低了好几度。刚才推车出的一身汗,被风一吹,顿觉得身上凉幽幽的。这个天在山上睡觉,晚上非盖被子不可。山上的路,倒并不险。但若是作为战略关隘来说,却是极为重要的关卡。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若锯守两头下山的路口,山上真是鸟飞不过。
车子从南川出来,一直在爬坡,老冯虽然沿途之上都在补充燃料,但也累得够呛。车好不容易爬上坡,开到山上唯一的休息地——车盘,才停靠补给。车子急需补充燃料,人员也急需补充体力。
公路从车盘穿过,稀稀落落一片民居房屋。沿公路两旁的街道,是这附近的物资交易中心,凡到约定俗成的日子,附近的村民们都聚集到此,进行物资交换。不仅有物资买卖,还有饭馆、客栈。
刚进村的右首空地上,一座宽大的营房,似乎是新建的,驻有兵。各路口、营房门前、制高点都有士兵持枪把守。看这阵势,似乎驻的兵力不少。
车子刚一停下,老冯就忙碌起来,扒灰、续炭、加水。旅客们走下车,向各店铺门前走去,吵嚷声瞬间将村庄吵得沸沸扬扬,上厕所、吃饭、喝水……
北风安顿好几位老师,和李竹笙去旁边上茅厕,正巧遇到络腮胡和王师傅从茅厕走出来。两人边走边说话。络腮胡大声嚷嚷:说得好听是人坐车,妈的,其实是人推车。
王师傅笑:你就识识好吧,现在幸得有公路了,此前这条路,没有十天半月,能到家?
络腮胡叹息:也是哦,现在到最偏远的秀山,也就五六天的时间,算够快的。
王师傅说:就是嘛,以前走水路,还要坐船到龚滩码头绕一圈。
二人走过去了,北风脚步却微微一顿。
说到龚滩码头,他眼前就浮现出了一条碧绿的江水,江水对面的山壁,陡峭高耸,陡峭之处如刀砍斧劈一般,船来船往的码头上,乌江号子此起彼伏、悠扬高亢地唱响;人潮涌动、人声鼎沸的码头上,商贾、挑夫往来不绝;离码头不远的集镇上,商铺林立,喝酒划拳、呼喝之声不绝于耳。
阳光下,两个青春跳脱的少年郎,在青石板铺成的石阶上,说着,跳动,彼此的眼睛里,透着依依不舍之情……
那是冉茂林。二十来岁的冉茂林啊!他猛地一闭眼睛。心里的惊慌感,哗的从心底浮了起来。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冉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