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北风终是没有死。活了过来。活得虽然没有那么挺拔,但总算活过来了。活过来后,他知道饿了。知道吃东西了。调养一段时间,慢慢恢复了精神。于是在谢知微和陈继桐介绍下,刘北风成了内江中学一名国文老师。
知微目睹着他的前后变化,看他从一个满身污垢的流浪汉,变成一个斯斯文文的瘦弱青年。头发剪了,胡子刮了,露出轮廓分明的脸。脸太瘦,皮与骨贴合得异常紧密。骨一动,皮就牵扯着。稍一抬头,喉间那个突兀的结就往外凸。他常常抱着双臂,静静地坐着,仰着头,眼睛盯着虚空,眼神茫然空洞。
眼神与心灵都在虚空中,似都不在人间。
但知微常常发现他喉间的结,上下滚动。一下一下,又一下。每滚动一下,她的心也随之起伏。像喉间粘着一口痰,上不去,下不来。就卡在喉咙里。她试着靠近他。试着与他聊天、谈话。可他却无动于衷。甚至对她拿来的书、宣传单视若无睹。
对知微,刘北风是怕的。从一开始看到那双眼睛起就害怕。不敢正视。后来还是怕。还是逃避。他无法定义自己对知微的感觉。也不知道怎么去定义。知微照顾他,无微不至,尽心尽力。把他当成自己的亲人。时时在乎他,关心他。而他却避她如蛇蝎。
知微于他,恩同再造。刘北风不仅连谢谢都没有一句,还辜负了她。把她气走。
现在,路过内江,不去看她一眼。只怕此生,再不会有相见之期。这负疚不能说没有。很深,甚至不敢去触碰。怕稍一触碰,罪恶感就喷涌而出,把他淹没在心潮之中窒息而亡。
出了内江。刘北风的心情稍稍舒缓。似乎随着身后城市的远离,疼痛感也渐渐离身体和心灵远去。他恢复了那个温文而雅、谈笑自若的刘北风。与顾纪、陈克逊谈成都与重庆的风土人情、历史文化。也听旅途中的人谈潘军的变故。说潘文华宣城一战失利后,就被夺了权。调他任川陕鄂边区绥靖主任。说得好听是“任”。其实就是软禁。前些日子,听说他又违反了密令,得罪了上面,他的副手——陈兰亭,知道不?蒋介石将他调去石柱剿匪。这不是卸他的膀臂么?看来川军啊,从此是毁了,毁了啊!
有人说:石柱这边的匪患猖狂,紧邻石柱一带的黔江、彭水、利川被土匪长期侵扰。官兵一剿,匪徒就往山高林密的地方钻,听说最近土匪常常往白马山一带流窜,陈兰亭已经带着部队往白马山去了。这下又不知道哪一方要遭殃了。白马山那地方,山高林密,县府警察与地方民团、地方武装、袍哥、匪徒彼此常年对峙,现在军队去了,又增加军方的人,局势更加复杂。也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也有人说:这个就不需要你操心了,再乱又能乱成什么样子呢?还不是哪家强就哪家横着走。军队去了,自然是军队称王。
对于军部方面的信息,刘北风并不是没有关注。而是没有什么渠道关注。军部的某些信息,他们也只能从报纸上略知一二。像这种地方性的小事件,报纸上根本也不会报导——与前方的战事比起来,也根本不值得报导。
重庆,海棠溪汽车站,长江,临江门,储奇门,储奇门码头、上半城、下半城、沙坪坝、中央大学、白家馆……一长溜熟悉的名字灌入耳膜,像一串埋在刘北风心里的地雷,一拉,地雷一个个往外冒,最后“啪”的一下,在心中开了花,过去和现在,混沌一团。
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早就把这些地方忘得干干净净。好像没有。不仅没忘,轻轻松松就从记忆之中跳了出来。并且如此的清晰。
陈克逊和顾纪曾经路过重庆,但也只是路过。并未到重庆的街头走一走,仅仅只是坐在船上,看着城廓慢慢远去。下车后,两人探讨重庆名字的由来,据说有好几个版本。争论哪一个版本最靠谱。顾纪非说赵接踵受封恭王后受禅登为帝,自诩“双重喜庆”,遂将恭州升格命名为重庆府。这个版本最靠谱。陈克逊不欲与他再争,改了话题:那你知道重庆城是怎么建成的么?
说到建城方面,顾纪就说不下去了,想了想,说:那肯定是历代一点点建起来的,具体到人名,那我就没怎么留意了。陈克逊笑而不语,转过头看刘北风:知道的人讲解一下嘛。
刘北风笑笑,简短说了重庆筑城的历史。
重庆大略算来,包括最近一次扩建,规模较大的有五次,其中包括筑城和扩建。当然,也并不止五次,中途大大小小也有改建扩建的。相对来说影响较大的而已。第一次是在战国时期,秦张仪以江州为郡治,置巴郡,以泥土为城墙。第二次是在三国时期,蜀国大都护李严筑江州城;而第三次则是在南宋抗蒙之际。蒙军在成都呼啸来去,烧杀抢掠,大肆屠城,重庆知府彭大雅恐蒙军南下,以重庆三江围绕之城,下令大兴土木,用砖石彻墙,扩大城廊规模。当时百姓和官员十分不解,举报他搜刮民脂民膏。彭大雅面对众难,说了一句铿锵掷地的话:不把钱做钱看,不把人做人看,无不可筑之理。
顾纪颇为不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刘北风:意思就是都到这个时候了,皇帝和宫里的大臣们都不把钱当作钱看,人当作人看,现在筑城护国反而成为大兴土木之理了。
顾纪猛地拍了一个巴掌,叫道:彭大人说得太好了,这简直就是一句警世之言啊!
陈克逊却拧着眉悠悠叹了口气:只怕这位彭大人,也必定是因为此话遭遇到了仕途的不遂吧?
刘北风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里,有着了然的意味:克逊兄果然透析世事,后来这位彭大人也因这句话被人妒恨,屡进谗言,宋理宗将他革职查办,被眨为了庶民。他也因此,带着满腔的忧愤和遗憾永远离开了人世。
简直是——可恨,可恨至极。顾纪骂,为这位彭大人打抱不平:有这种昏君,也真是……生不逢时,难怪南宋会亡。
刘北风又道:最为可笑的是,重庆城却因有彭大人提前筑城,蒙军兵临城下之时,才幸免于难。保得一城百姓存亡。于是,众多民众才念起了他的好。又向上请书,说彭大人对重庆府功不可没,请求平冤昭雪。
人都死了,平反有什么用。顾纪愤愤骂道:把昏君的头割下来,再缝起来,看他会不会活过来。
顾纪骂完,又问:那第四次筑城又是什么时候?
刘北风:明洪武年间,汤和打下重庆,留戴鼎驻重庆。戴鼎在彭大雅修筑的城廓之上,进行修复、加固和完善,新增新建十几座城门。当然,此前余玠在彭大雅的基础上,也建了几座城门。一共十七座城门,九开八闭,据说是按照九宫八卦之象修建而成的,而九开八闭,则又是按照金、木、水、火、土等方位排列而成的。
什么叫九开八闭?顾纪不懂。
离江近的九座城门开着,离江远的八座城门闭着,称之为九开八闭。其中朝天、千厮、临江、通远、南纪、金紫、储奇、太平、东水等门开着。其他的城门则闭着。在我们对岸的便是储奇门,正是此次我们约定碰头的地点。
哦!原来如此。顾纪和陈克逊恍然点头。沉浸在刘北风的讲述之中。经刘北风如此一说,倒似乎重庆城并没有此前的模糊不清了,大约就是由十七座城门围绕而成的城市。
陈克逊不禁对刘北风对重庆的了解又重新有了新的揣测。这些城门对他来说,如数家珍,如果不是曾经在此生活过,如何对此地如此熟悉。仅凭从书本之上,就算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但也不能如此顺畅无碍的一一数出来。
他突然问道:那其他闭着的城门又是哪几门?
刘北风目光仍在远处的城市与天空之间,顺口念道:西水、洪崖、定远、金汤、凤凰、人和、太安、翠微。他回过头,看到陈克逊凝在他脸上的眸光里,泛着一层别样的神色,心下不禁一凛,但面上却微微笑说:克逊兄如果感兴趣,他日天清气朗之日,定要前去游历一番。
他这里说的“天清气朗”只有他们自己明白。“天清气朗”的时候,便是全国解放的时候。那时,天空里没有敌机轰鸣,也没有炸弹落下;没有压迫也没有剥削;没有军阀也没有土匪。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是和平、自由、民主的国度。
陈克逊听后,眉目含笑,语带双关:北风兄,你对重庆可真是了解透彻啊!如能活着回来,我一定约你同游。
这话是对刘北风前面话的了解,也是与他对美好生活的约定。
刘北风呼吸不禁一窒,差点一口气没有喘过来。这句话可谓又真正说中了他的痛楚。他对重庆的了解。那都是曾经用脚步一点一点丈量出来的。不是他一人,而是和冉伊瑶两人。一座城门一座城门去走,去寻找。
在潘文华修建重庆城的时候,沿江的城门很多都拆毁,比如他刚刚说到的储奇门。
他们是在一本书里看到这些城门的名字。到底有没有这些城?这些城门的位置到底在哪里?于是,两人花了整整一个寒假,足足把重庆走了个遍。他们记下城门的典故和曾经发生的传奇故事。也记下每个城门与每个城门的不同之处。他至今还记得,储奇门的空气里,飘着一股浓郁的药材味道;也记得太平门外,竹伐顺江而去。通远门,以前那里锣鼓一响,就会有死人抬出去埋;他们也一起到千厮门去品味那里的花包子,与别的地方到底有何不同……
那最后一次建城是在什么时候?顾纪又问。
刘北风往前走了几步,望着远处。远处的江上船来帆往,汽笛长鸣。江对岸,高楼林立,层层叠叠往上堆砌的轮廓,呈现出一座独特的山间城市。他曾经在这城市里生活、学习。与昔日的友人谈古论今,煮茶论天下,燃热血,倡正义乾坤。谈未来,满目阳光流溢。但世间阴暗,他所有的热血,随着一声枪响在黑暗里土崩瓦解。他的身体和灵魂,也从此,流放在滚滚人海之中,漂泊、碾转、受尽人间苦痛……
最后一次呢?顾纪又问,似乎不知答案不罢休。
至于最后一次,刘北风也是据《月刊》所载而得知。
潘文华任重庆市首任市长后,针对重庆全城被石墙所围、城墙外悬崖峭壁、城内道路狭窄崎岖、污水横流和人口稠密等,开展了开辟新市场的工作措施,比如整理旧街道、建设公共基础设施、改善公共服务机构。比如打通南纪门到菜园坝、临江门到曾家岩、曾家岩经两路口到菜园坝、通远门到菜园坝、南岸玄坛庙和龙门浩、江北城到香国寺等都是在新规划之下所开辟出来的。这也算得是最后一次建城了吧!也因此,重庆才有今日之规模。
这或许是潘文华也从未想到过的吧!把一座城建好了,却引来了兵祸之灾。
蒋介石一路被日军追着跑,南京失陷,他就将都城迁到重庆来。
蒋介石一来,把日军的敌机也吸引过来。敌机一开始试着前来查探地形,试着投下几枚炸弹。后来见对手并没有制空权,也无战机相抗衡。就变成大规模地投下炸弹。硝烟瞬息笼罩着整个重庆城。城市建筑、街道、民居被炸毁焚烧无数,老百姓被炸死炸伤无数。
这一炸,就炸了好多年。从刘北风到重庆来读书的那年起,整个重庆城皆笼罩在敌机的轰鸣和炮弹之下。炸弹从天空甩下来。有时候密集得像雨点。刘北风所在的中央大学的整个学校的学生们,一听到防空警报,就向外飞奔。各自寻找掩体、寻找防空洞。
跑警报,成了他和冉伊瑶上学时期中,最习以为常的事情。
但说来也怪,日机的炸弹不仅没有把这座山城炸平。这些年,反而使这座山城越炸越勇,越炸越顽强。老百姓针对日机的出没,已经有了非常顽强的对抗经验。每家每户几乎都挖有防空洞。敌机来了,所有人躲进防空洞里;敌机走了,从防空洞里出来,一边抖着身上的泥灰,一边查看家中的损失情况。神情之镇定,态度之淡然,似乎不过是下了一场大雨。开店的,扒拉扒拉灰尘,重新开张。家毁的,默默捡拾着能用的东西。炸伤的,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中,向就近的医院或救地匆匆抬去。
炸弹把这座城市的人,塑造得处变不惊,心智坚定。
蒋介石定陪都于重庆后,把西南方当成了战略大后方,还欲把整个川中军队,全部掌控在掌中。先是派刘湘率领川军出川抗日。刘湘的川军在前线与日军浴血奋战。而蒋介石则安安稳稳地坐镇重庆。
川军出川似乎就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阴谋。蒋介石将川军这股绳切成了无数小段。川军被派往各地抗日,分散部队,重新整编。川军在一场又一场战争中损伤惨重。而刘湘也因病死于沙场。刘湘死后,潘文华扶灵回川,想把川军的主动权重新掌控在掌中。不是没有努力,千辛万苦,万般周旋,多方活动。终于不负刘湘的重托,接过了担子。但却因一个又一个阴谋、暗算,蒋介石终于将他的权绞空。
我筑之城,尽悉占之;我率之兵,尽悉谴之。就算川中有人大呼:川人主川。但在绝对的枪炮、权势面前,稀落的呼声,显得苍白无力。
刘北风眺望着江对岸的重庆城廓,心里千般思绪,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哪怕是路过,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终究还是回来了。纵然中间相隔五年。但毕竟重新踏上了故地。
令他心潮起伏的,还有对面他曾经撤离的储奇门码头,是否仍如当年?那间他和冉伊瑶常常吃过的白家豆花馆,是否依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