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学生在校长讲话后,几乎走了三分之一。有的回家结婚去了。说是在日军打进川之前,要好好地享受享受生活。学业倒在其次。先把要做的事情做了。陪亲人、见朋友、谈恋爱,要及时去陪、及时去见、及时去谈。不能给人生留下遗憾。
在各自奔家的学生中。刘北风授意顾纪安排二十名学生混入其间,离开乐山。
此前打好包的学生,在顾纪的点名下,两个一组地走,悄无声息地走。
有的走水路,坐小船顺岷江而下,到宜宾换大船,直达重庆;有的走陆路,坐汽车到成都,再到成都转车到重庆。这些学生混在其他回家的学生中间,一路顺畅无碍往重庆而去。
反倒是刘北风和陈克逊走到最后。他们毕竟是学校的老教师,教了很多年。陈克逊从武大搬迁到现在,有六七年;而刘北风也有四年。要走,校长舍不得,左留右留,留不住,说是想念家乡,想念亲人,要回家去见见。日军要是打进川来,再无机会相见。
这种时候,校长已经一个头两个大,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更何况校长对二人的身份心知肚明,这么多年的维护和偏袒,不是没有,彼此也都明白。知道留不住。知道不能勉强。知道形势混乱,别说他们孤身一人。就是那些带着老婆孩子的教师,也纷纷前来请辞或者请假。索性便由着他们。反正学校的课已经形同虚设。有时学生坐了满教室,可老师没有去。有时老师去了,教室里稀稀落落几个人。怎么教?没法教。就算上着课,这心里也左一下右一下虚得很,像被什么抽走了肋骨和五脏六腑。
校长同意二人请辞,但再三说:如果形势稳定就回来,一定要回来。
二人点头答应。其实心里知道,此去战场,生死一线,只怕今生都没有机会再回来。
此一别,即为永别。彼此心里涌起淡淡的离别悲伤之感。这些年的感谢感恩,也随着眼眶的泛红,作最后的告别。
走出文庙崇圣祠(校长办公室),经过大成殿,曾经人满为患的图书室,已经人去楼空。二人虽热血沸腾,但也满心的酸楚。宽敞的空间里,只有一排排静静的藏书在紧密的书架上向二人辞行。原本热闹的左右庑殿(教室)此刻也寂静一片,仅留稀落学生,静静坐在教室里看书,似若无人。左右的崇文阁和尊经阁的飞檐翘角,在空寂的天空下,被树叶掩得阴阴郁郁。
棂星门前,李浩然瘦削的身子站在一面壁报下,身子瘦,脸更瘦,脸上的黑框眼镜就往下滑,他伸出手,一次一次把眼镜往上推。黑框眼镜后面泛着忧虑,显得心事重重。壁报上的字迹一看就是前些日子留下的,透着颓色。只有左下角的地方,新添了一则文章。文章短小,却充满斗志。呼吁更多的学生上前线,打日本鬼子。一看就是奔赴前线的学生留下的。
李浩然看着刘北风和陈克逊长衫飘飘走下台阶,突然抱起双臂,用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下巴,用力眨巴着双眼。
三人没有说话,往文庙外面走去,沿着泮池,沉默着走。
池里的荷花正在打苞,叶子碧绿连天,遮遮掩掩,把一池子的水浮萍,遮挡在宽大叶片之下。
荷花每年都开,开得很艳。荷花开时,清香满园。清香里夹杂着文庙透出来的弦歌之声。这声音里、这香气里,曾经有他们多年的努力付出和精心栽培。就像这荷一样,培育的果实都隐藏在泥土之下,没有人看见。但是却是他们认为最好的果实。
生活多年的地方,虽然清贫了一些。但毕竟静谧、古朴、安逸。可以安放疲惫的身心。生活上的苦,能在精神与文化的饱满中,找到心灵平衡的支撑点。能在山水之间,释放沉重的压力。
三人虽然沉默,却在心里早戚戚感慨万千。
水西门左右的路,他们都是如此的熟悉,光溜溜的石板上,有钎锤的印痕。下雨天,雨点打在石板上,叮叮咚咚,欢快四溢。
下雨了,前面的大渡河和岷江的水,就奔腾起来,交汇成一首欢快的曲子往前涌,快到大佛时,青衣江又奔腾而来,江水的界线,清晰可见,后渐渐混成一团,不分彼此。涨洪之时,也会裹挟着枯枝烂菜、圆木、死猪、旧衣服往前涌。岸边站着赤脚打捞的农人……
李浩然顿住了脚步。刘北风和陈克逊的脚步也不由一停,三人六眼,彼此互望。
李浩然伸手同时用力握住两人,握得很紧,连身子都微微地颤抖:如果可以……
刘北风说不出话,他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其实也有许多话与他说。可他知道就算说了,也是一句废话。他也不能劝他说:安心留下。毕竟,留下的人哪里有安心的时候?
李浩然看着二人慢慢走远。他们都没有说再见。再见似乎是一个特别忌讳的词,透着伤感。有些离别,注定没有再见之期。比如文昭。文昭走时,没有离别,也没有再见。
山河破碎的日子,敌机在头顶上轰轰地飞。指不定哪天就没了,还怎么再见?
伤感不是没有。只是大家都隐藏在心底里,装得若无其事,装得淡然自若。
仿佛不过是去远行,明日还会再相见。
原本,刘北风还想着临走前,把乐山城再走一遍。那些大大小小的古城门,那些透着历史气息的古城墙,那些曲径通幽的小巷,叮咚街,露济寺、斑竹湾、龙神祠、老霄顶……以及满街飘着热腾蒸汽的茶馆。他都想再去回味一遍。
但去重庆的船票,一票难求。只买到一张,顾纪让与他一起的林宪军坐船先走,到重庆等他。而他守船票。守了两天,船票没有。倒是汽车票,多方托人,花了高价,终于购得三张。
陈克逊想坐船,他说顺江顺水,倏忽之间就到重庆。
陈克逊讲的不是坐船。他讲的其实是他此刻的心情。这种心情刘北风也同样有。但他不想坐船。他想走陆路。他还想去一趟内江。如果可能,他真的想去一趟内江。看看她,或者问问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哪怕只是知道她平安,他也便从此心安。
当年谢知微是负气走的,是赌气走的。而且还是与谢晓峰一同走的。
这一点一直让刘北风异常的担心。
谢晓峰是谁?
谢晓峰曾经是武大的学生。是早几届的学生。早就毕业了。他在武大上学的时候,刘北风还在内江中学当国文老师。整个人浸泡在烟与酒之间沉沦。寒假时,谢晓峰回家,找谢知微。谢晓峰是谢知微的堂弟。虽然隔了一房,却比亲姐弟更亲。寒假里的学校,学生早已各自回家。除了陈继桐偶尔邀刘北风回家吃饭。便只余刘北风孤零零一人。不是没地方去,谢知微邀了他多次,让他去她家过年。并且言词恳切,态度真诚。可刘北风不去,死拉他也不去。谢知微和他赌气,和他吵架。可无济于事。刘北风蜷缩在自己的狭窄空间里。
谢晓峰和谢知微聊天,知微常常走神,也常常提到那个怪人。
谢晓峰对这个怪人产生了兴趣,姐姐向来眼高于顶,要姐姐看得上眼,入得了心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知微的美貌和活泼、能干,整个内江城的人都知道。大眼睛,圆脸盘,明眸皓齿。不止如此,还能歌擅舞。是内江城里的一朵花,是树上的一只百灵鸟。什么样的人才能相配?
谢晓峰好奇,在与姐姐的信里已经听过刘北风的名字多次。当面又听过多次。心里就痒痒得难受。而且还想考验考验这未来的“姐夫”。于是,自作主张去学校看刘北风。
去看了,认识了,交谈了。然后,刘北风就跟着他回家了。
谢知微瞪大了眼珠子,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到这是为什么?
后来,谢晓峰回学校,刘北风要跟着去。
谢知微不同意。哭着拉着不让走。死活不让走。
到底刘北风还是偷偷走了。连行李都没有拿,怕被谢知微发觉。
可是坐上车,转过头,却看到知微站在窗外,满脸的委屈,眼睛里含着泪。她把手里的包袱从窗子里往里面塞。狠命地塞。刘北风不要。不要也要。非要不可。知微的倔劲上来了。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冲他喊:到了写信。刘北风看着她。她又喊:一定要写信。刘北风只有用力点头。
后来,知微来学校避风头。刘北风将她安置在学生宿舍里。
原本谢晓峰已经早离开学校。并且是文昭亲自送走的。突然有一天,谢晓峰回来了。
谢晓峰不是单纯的回来看他。而是带着任务特意来找知微的。他想让知微帮他。
他听说知微从内江出来往成都游行。谢晓峰在成都找了知微一些时间,没找到。突然想到了刘北风。谢晓峰知道知微最想去的地方,不是成都,而是乐山。所以,他找来了。
果然,知微在刘北风这里。
谢晓峰向刘北风说明来意,说自己的任务,势单力薄,受命前往内江,筹资。
为谁筹资?刘北风不用他说,心里明白。
姐姐在内江有影响力,需要她的帮忙。谢晓峰说时不敢抬头看他。因为他也听说知微有点露红。至于是不是,他也不确定。
刘北风皱着眉没有作声。说实话,他心里没底。他不知道知微该不该帮谢晓峰这个忙?但是他知道,知微一直住在这里也不是个事情。他的身份不能让知微知道。他向谢晓峰说了自己与知微的情况。
谢晓峰很惊讶:她还不知道你的身份?
刘北风制止他说下去:你也是这样过来的,不明白么?
谢晓峰明白,怎么不明白。只是他出去的时间长了,现在做的事情,与以前在学校的事情不一样,现在他要做的,是联络各地的地下人员,接近社会进步人士,筹资。身份没有以前那么隐蔽,相当于是半公开半隐蔽状态。时而在地下,时而在地上。
刘北风拿不定主意,说:你自己问知微,我没意见。
知微那些日子在女生宿舍住得很烦躁。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说话做事样样小心谨慎。遇到人问,说是初进来的新生,都露出怀疑的神色。大一的新生像老师,这谁信呢?她住在陈其珍的宿舍里。本来一楼就阴暗潮湿,两个人挤在一张上下铺的下铺上,幸好是下铺,挤挤能睡。但住的日子多了,就不免尴尬起来。
这日刘北风来找,知微兴高彩烈出去。刘北风平常都不来,常常不来。她左等右等,望眼欲穿。但他住的地方,似乎也不让她去。她心里犯着嘀咕。常常是陈其珍带着她出去。走在那些街巷之间,然后刘北风迎面走来。令她毫无心理准备,也防不胜防。什么时候见面,在什么地方见面,已经不是她决定的事情,倒似乎是带着她的这个小女生的事情。知微满腹的委屈就涌了上来。
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刘北风亲自来找她。还带她回自己居住的小院。去了,明白了,并不是刘北风想见她,而是谢晓峰在等她。
刘北风出去后,谢晓峰开始和她谈回内江筹资的事情。
知微其实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但是她还是想听听刘北风的意见。于是想了想说:你给我点时间,我想和北风谈谈。
谢晓峰回避了他们俩的谈话。
晕黄的灯下,知微盯着刘北风,直言相问:你想不想我走?
北风说:你毕竟不是武大的学生,我替你想过了,还是回内江的好。
知微纠正他:我是说,你,想不想我走?
北风不敢看她的眼睛,皱着眉头,又说:我帮你分析过,也托人打听了,你们从内江过来的人,被警察驱散后,都各自回家了,没有人被抓,警察们各有各的地盘,你回内江,应该是安全的。
知微脸色一沉,猛地起身,问:你果真那么嫌弃我?
北风赶紧解释:我怎么会嫌弃你,我是为你考虑……
我的事不用你考虑。知微生气了,怒了,狠狠地瞪他一眼,眼泪扑簌簌往下滚:这些日子,我不能来找你,想见你一面也不能,你恨不得我早走早好吧?她猛的一吸鼻子:你放心,我这样问你,也只不过是让自己死心,你就算想留我,我自己也是不能留的,这次晓峰让我回去帮他,晓峰心里没底,我心里也没底,但是有些事情,必须要去做……她又吸了一下鼻子:我马上走,不耽搁你的大好前程。
说完就冲出了小院。谢晓峰早已在门外的巷子里等她。
知微就这样随谢晓峰回了内江,再无消息。以前每月必来的信件,也杳杳无踪。刘北风知道她是赌气离开的,当时,她如此问,他就算是傻子也明白她的心意。更何况,知微从未隐藏自己的心意,她的心意明明白白的摆在那儿的。不止知微没有信息,便是谢晓峰,也再未有信息。
这两个人,似乎人间蒸发了一般。到底他们当初回去筹到资没有?
他们有没有发生意外?是不是被捕了?或者遇害了?
刘北风一概不知。现在路过内江,要不要去看看?去问问?打听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