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
清晨,山间大雾弥漫,远处的化龙桥集镇、嘉陵江在雾气中完全看不见影子。
北风随在章子婴的身后,在雾中快步走着,边走边谈。
章子婴问:昨晚上你和老高在屋外的树下谈了很久?他是不是叫你沿途找一找那只鸟?
北风点头:嗯!
章子婴:乌鹊失联,老高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是我方极少数打入军中的同志,若有不测,将是组织上莫大的损失。
北风:据老高分析,乌鹊虽然曾经在潘文华军中,可现下潘文华部已经被当局掌控,乌鹊的去向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还在原潘文华的部队中;一种是随陈兰亭部已经离开了成都。
自刘湘病死后,当局一直想收编刘湘留下来的川军部队。这些年来,也没少使用一些诡计和伎俩,对潘文华部进行打压。56军的副军长陈兰亭,就是典型的例子。原陈兰亭是潘文华部最得力的臂膀,可前不久,当局却不知道用何伎俩,居然使得潘文华与陈兰亭间产生了嫌隙,激化了两人间的矛盾,导致陈兰亭一怒之下,申请带领部队回乡剿匪。
陈兰亭离开成都,无疑便卸下了潘文华的一条得力臂膀。当局为了削弱潘文华的实力,自然是乐于成全。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费一兵一卒,就瓦解了潘文华的权,当局何乐而不为?
陈兰亭离开成都后,当局还没有对潘文华采取措施。可潘文华又岂能坐以待毙?似早洞悉了当局的阴谋和诡计,居然约西康王刘文辉在成都会晤。这原是秘密行动,可这一消息却被混入潘军中的情报人员所获悉。为了阻止潘部和刘部达成坚实的联盟体系,也为了挑拨和报复刘文辉当年对当局进川的抵制和为难,当局便使了一招“借刀杀人”之计,秘令潘文华除掉刘文辉。
这一招堪称狠毒无解。如果潘文华遵命杀了刘文辉,无疑帮助当局除掉了川中最大的眼中钉;如果潘文华不杀刘文辉,则又违抗了军令,当局就会以此为借口,找各种理由对潘文华实施进一步蚕食和打压,从而达到削兵夺权的目的。所以,无论潘文华怎么选择,这结局都是被动的,而最得益的还是当局。
当局设下如此一个局,本想坐收渔翁之利。却不想,事情出乎意料,潘文华不仅私放了刘文辉,还不知去向。这一举动震惊了川中的同时,也触怒了蒋介石的虎须。潘文华不除,川军就一日不会归己所有。一面密令军统局的人明查暗访,秘密暗杀,另一方面,却在社会舆论上制造不利于潘文华的言论。
一时之间,川中关于潘文华与当局的矛盾,议论纷纷,众说不一。
没有人知道潘文华在哪里?有人说他一直在成都,有人说他随西康王去了西康,还有人说他其实是回了重庆。毕竟重庆是他一手一脚修建成如此规模的。他要是真想躲起来,只怕没有人能找到他。更何况川中军民对他还十分的拥护。
这些消息,会议上虽然没有明确传达,但凡是看过最近新闻的,都心知肚明。
只不巧的是,乌鹊失去联络的时间,刚好是潘文华部队发生变动期间。老高怀疑乌鹊要么一直跟在潘文华的身边;要么就已经随着陈兰亭的部队去了东南方向。所以,嘱回秀山的北风沿途听听风声。当然,北风也是极赞同老高的推断。
既然老高断定乌鹊仍在潘军的阵营里,便八九不离十。只是他现下身不由己,无法与组织上取得联系而已。
章子婴话锋一转:你也不必太冒险,还是应以回秀山的任务为重,这件事,老高此前已经派了人前去,说不定也已经联系上了乌鹊。
北风“嗯”了一声。
章子婴又说:当局和潘军的矛盾已经濒临存亡,你此去秀山,夹缝中行事,应高度警惕。
北风微微叹息:潘军倒不可怕,可怕的是……
章子婴怀疑的看着他:难道还有比当局更可怕的力量?
北风没有作声,他的担心只有自己知道。不作声,便是拒绝再谈这个话题。
章子婴也甚懂,笑笑转移话题:人员我已经全部给你安排到位了,你我相识虽短,但却一见如故,所以,在临别之际,无礼物相赠,便想送你一个惊喜。
北风听着他文绉绉的几句话,不由得乐了:怎么?你还有礼物相赠?
章子婴充满神秘的笑道:不过这礼物不能现在就送,到该出现的时候,你才能看见。
北风微好奇:是什么礼物,这么神秘?
嗯哼!章子婴歪了一下头,微微露出得意之色,又补充:确切的说,这礼物是老头子送给你的。
北风疑惑:老头子?老头子会送我什么礼物?
章子婴神秘地笑:到时你自会知道。
与章子婴相处越久,北风越是相见恨晚。但是短暂的相处,却已仿若多年的老友。一月之期,说到就到。这个班的成员,已经全部下山。包括随北风一同上山的顾纪和陈克逊。他们去哪里了,并没有向北风提及。因为从这座山上离开的人,身上必然都是带着重任,大家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穿过浓雾,进入一座村庄。两人从村庄里出来时,已经混在了一群挑夫中间,各自身着一身普通农夫的衣服,挑着一担中药材,随着队伍,向化龙桥集镇走去。
在化龙桥一间商铺门前,北风和章子婴挑着担子进了小门。
从另一道门出来时,两人已经换上了一套长衫,脸上戴着一付眼镜。
路边停着一辆黄包车,北风坐了上去。黄包车拉着他在街巷中穿梭。车轮子压过坑洼的石板,发出骨碌碌的声响。单调的骨碌声没多久,就渐渐热闹起来。北风坐的黄包车,很快便隐在了众多的黄包车中。
储奇门。北风又回到了储奇门。兜兜转转中,他照着章子婴给的一个地址,找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在小巷里面一幢门前。他站住了,确认了门牌号后,左看右看,转头四顾,除斜对面一家“临江旅馆”门前有两个女人在闲话外,四下无人。他踮起脚尖,伸手往门框上面一摸,摸出一把钥匙。这把钥匙,成功地打开了他面前的门。
放下行李,抹了一把汗。屋里陈设尽收眼底,一张木板床,一张饭桌,饭桌上放一叠书,一个防蚊罩,罩子下面似乎还盖着两个菜。看来这桌子,不仅当了书桌,还当了饭桌。屋中隐隐有一股异味。北风用手往空中扇了扇。味道还在。他走过去,将刚才开了一半的门全拉开。又走到窗前,将紧闭的窗子打开。
异味还在。他眼睛往屋内扫了一眼,屋里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能产生异味。伸手揭开防蚊罩,一股异味扑了出来。菜已经坏了。不知道放了几天。不知道这位老兄是干什么的?看这剩菜腐烂的程度,这屋子肯定两天没有人来过。
他端起两只碗,屏着呼吸,走出门外。刚才进来时,看到旁边有一只桶。应该是装垃圾的。倒完剩菜,转过身子,看到身后站着一个人。那人像一尊雕塑,目光定定地盯着他,阳光斜斜照在他脸上,他手中一本书“啪”一声掉在了地上。
北风走过去,腾出一只手,把掉在地上的书拾起来,站直身子,递过去。
那人一张凌乱的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厚厚镜片后的目光锁着北风的脸,锁着他的眼睛,似乎在确定此人存在的真实性。北风的脸和眼睛都真实的在他眼前,将他眼底的惊愕和骇然尽收眼底。
那人伸出手,突然用力拍在北风的肩膀上。
刘北风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那人拍了一下,然后再拍了一下,手就颤抖着停在了北风的肩上,喉结上下滚动着。
北风盯着他的目光,尽量控制声音的起伏:志刚兄,我——回来了。
这间屋的主人,是刘志刚。是北风分别多年的老战友。打开这间门时,北风从未想过,会是老友的房间。
而刘志刚也没有想到,来的人会是北风。这个他一直牵挂,不知是生是死的老朋友,在阳光下,那么突兀地站在眼前,以为见到了鬼。这意外的重逢,使两个大男人在那一瞬间,恍若隔世。
夜晚,晕黄的灯下。小桌上,摆放着一碟花生米、一碟小卤肉、一碟老腊肉,一瓶老烧酒,两个酒盅。就是这样简单的几个菜,却是刘志刚倾全身所有买来的。原本北风要去外面随便买点东西吃,可刘志刚坚决不允许。他说下午还要出去一下,回来时带菜回来。刘志刚的工作性质并没有透露。他不说,北风也不问。既然刘志刚要做东,好好款待他这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来的老朋友。他也乐意成为那个被款待的人。
刘志刚回来时,天已经黑透,除了带有菜,还有酒。
第一杯酒倒满,刘志刚端起杯子,什么也没说,一仰脖子,一杯酒灌进喉咙。
北风见他喝了,二话没说,也一饮而尽。
第二杯酒倒满。刘志刚却突然笑了起来,一笑,脸上的皱纹毕现:我以为我们再不会相见,想不到你小子命大,回来了,居然回来了。
北风说:当初如果不是志刚兄的那一顿狠揍,只怕也捡不回这条命,志刚兄的这份情义,恩同再造。敬你。
刘志刚摇着手:说到救命——我很惭愧,是我对不起你……
北风没有容他说完,一仰脖子,把酒喝了。
刘志刚后面的话就说不下去了,也只有喝酒。
北风放下杯子:今晚我们兄弟久别重逢,高兴,只喝酒,不谈他事。
刘志刚点头:好,只喝酒,不谈他事。
刘志刚与曾经相比,老了很多,眼角已经有了纹路,不修边幅的缘故,衣着也不讲究,脸也没有刮,衬得比实际年龄大了十几岁。当然,亦有可能是工作需要。
其实北风与曾经相比,外貌上的变化也极大,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喝了两杯,终于还是打开了话匣子:北风,你什么时候回重庆的?
这话问得北风吃菜的动作一滞,抬眼看他,心里却思索着:看来他并不知道自己此行的任务。漫不经心:前不久。
刘志刚问:你此次回来是组织上的任务还是自己的私事?
北风吞下咀嚼的菜,放下筷子,苦笑:不瞒志刚兄,私事,我准备回秀山了。
刘志刚一惊:回秀山?你要回秀山?
在外多年了,家里亲人挂念得很,而我二哥更是多次来信,提出想让我回去接替他的工作,你知道的,我二哥就想我学有所成后,回去报效桑梓。北风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给他。
刘志刚接过,打开看了,很快便又折好,递回给他,语带讥讽:你此次还要给你二哥招聘一批教师回秀山?
我已经联系好了中介所,也找好了老师,人到齐就启程。北风尽量说得轻描淡写。
刘志刚:你回秀山,青委同意?
我要回家,青委也管不到我吧!北风说完,暗中观察刘志刚的反应。此时,他的关系已经从老头子手里转到老高手里,属南方局,与青委没有了关系。这算不算是忘了本?他之所以找到刘志刚这里来,并不是青委的安排,而是章子婴的安排。他突然对这个章子婴感到很无奈。这个人似乎对他的过去很了解,似乎对与他相关的人也很了解。
难道与刘志刚的重逢,就是章子婴安排的特别惊喜吗?也是老头子送的礼物?
刘志刚眼睛直直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冷笑一声:你曾经不是说,这个世界不清明,就绝不还乡么?你不是说日寇未逐,绝不回家么?怎么现在在外面吃了点苦,受了点罪,你就选择了退缩,迫不及待急着回去当你的五少爷了?难道你放弃了心中的信仰?
北风低着头:志刚兄,我现在只想回家,过点正常的日子。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家。我想回去。
正常的日子,日本鬼子眼看就要打到重庆来了,你还想着回家过正常日子?你觉得有正常日子过吗?刘志刚怒声道。
北风脸色一变:这个决定不容更改,志刚兄你不必再劝。
你——刘志刚瞪着他,目光隐隐冒着怒火,手不自禁往桌上一放,蕴着力道的手将桌子震得晃了晃。
北风心里早已打定主意,无论刘志刚怎么骂他。他都坦然接受。面对刘志刚的愤怒,他并没有反应,选择默默接受。想不到等了会儿,他却听到刘志刚颓然的声音: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刘志刚这话说得很无可奈何,他伸手拿起桌上的酒瓶,倒酒。
北风听他此话的意思,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此行的任务。
既然你已经做好了决定,我也无力硬要你一条道走到黑。走吧,都走吧!刘志刚低下头,这些年,选择回乡的,又岂止你刘北风一人?只要不出卖就阿弥陀佛。他端起满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喝得太急,大声咳嗽,咳得很用力,浑身都在颤抖。
北风心里微微感到不忍。
第一眼看到你回来了,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心里高兴,可是现在你对我说你要回秀山,我瞬间觉得,这些年的坚持……刘志刚又咳了几声,准备倒酒,被北风伸手制止:再喝就醉了。
刘志刚挣脱:醉了就醉了吧!醉一次就当是重生。
北风按着他的手:人醉了,就容易失控,你今晚已经破了例。
刘志刚松开手,伸手往脸上搓了搓,突然发出一声哽咽。
北风内心酸楚,个中原委,他却又不能如实相告:志刚兄,我——对不起你。
不,不,北风,其实是我对不起你。刘志刚抬起眼睛,眼睛里有泪光闪烁,声音嘶哑:北风,你知道这些年我怎么过的吗?自从送你离开后,我就一直担心,怨怪自己没有保护好你,我一直很自责,如果当时我不绕到书店去取信息,而是先回来通知你,或许就不会发生那一幕……虽然把你送走了,可是后来——我没有救回伊瑶,也失去了你的音讯,不知道你怎么样了?到了哪里?经历了什么?很多夜里做梦都是你血淋淋的样子。
我知道,这些年你在外面,一定吃了很多苦,一定过得非常艰难。但是,从一开始我们走上这条路,就已经清楚明白的知道,这条路上只有流血和牺牲,没有坦途……但是你现在告诉我,你要回秀山……
你别说了。北风突然冷声叫:我不想再听这些。
刘志刚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像个孩子:你不知道,你根本不懂我这些年心里是什么感受。我感觉像活在地狱里,一直受着良心的谴责,我无法原谅自己……
北风闭上眼睛吐了口气,事情过了就过了,为什么还要说出来。就是因为途中去取情报,然后不仅害了自己,更白白送了伊瑶一条性命……
北风的眼泪终没有忍住。可是他却知道,这一切,全怪罪在刘志刚的头上,显然是有点过了。最主要是,他从未怪过他。可刘志刚自己却一直生活在自责中。
北风哽着声音:其实你不必告诉我真相的,你可以一直把这件事隐藏在心里。
我自己这里难受啊!刘志刚捶打着自己的胸膛,抹了一把流下来的鼻涕。
北风用力平复心情,半响,说: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我没有怪你,你也不必再自责。真的,我们都放开这件事吧。他往前挪了挪身子,隔着桌子,伸手握住了刘志刚的手臂,看着他:志刚兄——这些年,我其实很想你,也很想给你写信,真的。
刘志刚停了哭,呆呆看他,很认真问:你写了吗?为什么我一直没有收到信?你明明活着,为什么不捎个信回来?
北风愣住了,也突然间笑了。是苦笑。他何尝不想给他写信,他何尝不想回来找他,可是,他能吗?他可以吗?他望着眼前这个大男人,胡子拉茬,不修边幅,头发凌乱,这一哭,更显得小心翼翼和猥琐。
这不是他认识的刘志刚。
他认识的刘志刚是一个心智坚定,行事果敢,激情满满的一个人。
在中央大学,是刘志刚带着他在学校开展学潮运动。撤离重庆那晚,是刘志刚把他从黑巷里拉出来,是刘志刚狠狠揍了他一顿,才让他冷静下来,也是刘志刚把他从黑巷里冒险背出来,送到了黄包车上,才捡回来了一条命。他们认识很多年,北风从未见过他流过一滴眼泪。
可是此时。他实在不知道眼前的刘志刚为何变成这个样子。他想来想去,觉得可能是自己回秀山的决定让他崩溃。也可能是这么多年的自责,让刘志刚一直活在深深的愧疚中,这突然的相逢使他和盘托出,他想得到自己的原谅。
更可能,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对,一定是酒精。
北风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刘志刚的话,也让他想到了文昭。
文昭离去的这些年,岂不是也同样揪着他的心。原本,他想到重庆后,一定能打探到文昭的信息。可是在山上,他向钱部长和于副部长问出的话,消失在了空气中。当他再次问及的时候,于副部长的叹息声,让他一颗心瞬间跌到了冰窖里。
文昭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的信息。
这个信息对北风来说,和没有信息,没什么区别。
泪水不知不觉湿了北风的眼角。他取下脸上那付刚刚习惯的眼镜。此前,他没有戴眼镜的习惯,这眼镜挂在脸上很重,镜片起雾了。他用衣襟的一角擦拭。反复擦拭,他决定把别后的事情说出来,这样,或许能安抚安抚刘志刚一直挂念的心情。更何况,他这条命能活下来,也是刘志刚的功劳。
北风重新戴上眼镜,轻轻说:志刚兄,还记得那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