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路,凡是险峻的路口,都有关卡。都有检查。
对于检查,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不就是检查嘛!这些马扎林野的官兵,不就是想通过检查,要几包香烟么。面对检查的士兵,师傅们也都早有准备。常常会在车里放几条烟,有遇到为难的军官,就随手给两包,这事也就不是事。因此,这条路上,王师傅也早就走得溜熟。
但是最近情势有变,似乎连这位走得溜熟的王师傅也不得不遵守规矩,接受检查。也幸好,官兵们并未太多为难。在车盘补给后,又继续往前走。直到走完“平十八”,天已向晚,太阳西沉,山间的气温更低,远处的天边,晚霞现出绚烂的色彩。
朝天望风吹岭是白马山最高的地方,此处翻过山去,便是下山路,可一眼看到山下的武隆县城。这里的位置极为重要。是上山下山的重要关隘位置,重关重卡,是下山路上的第一个关卡。
岭上树密风急,营房掩映在丛林之中,营房门前岗哨站得笔直,人数显然不少。关卡处十来个持枪的士兵分站左右,示意驾驶员把车开到旁边的空地上,例行检查。
空地上停着三辆拖斗式三轮摩托车,两辆绿色车用大卡车,还有两辆“道奇牌”小轿车,看来驻扎在这里的军队不少。
旅客都被叫下车,不仅检查证件,还检查了行李,看是否带有危险物品、枪支器械。其中大志和小江因身上带有枪械,被叫进营房里问话。他们两人并非第一次被叫去问话。从上山的第一个关卡开始,凡遇关卡,总会被叫去问话。然后又将王师傅叫进去问话。问完话后,再放出来。只不过,这次一位士兵亲自送三人出来的,并与王师傅亲热地边走边说着什么,快走到大家近前时,伸手拍了拍王师傅的肩膀,说:谢了啊!
北风正与谢意站在一起打量着这山上的布局。这也算得他们沿途的另一任务,了解敌情,察看地形,以及敌方的兵力布防等。一回头,突然感到一双热辣辣地目光射过来。抬目看去,正迎上站在王师傅身边的士兵的眼睛。那士兵没想到他会突然转过头,急忙避开了他的目光。
这种感觉极不好。北风说不出这种感觉,像身后有一双眼睛,时时将他监控。
回想昨晚在南川时,并不是没有发生事情。而是他并不知晓。直到今早小龚告诉他。他才惊了一身冷汗。小龚一早起床,看到他站在院坝前刷牙,笑嘻嘻上前问:刘先生,昨晚上那个人是你朋友么?
北风吃了一惊:那个人?哪个人?
小龚说:昨晚上你们进屋后,有人来找你,说是你的朋友,我指了你的房间。
北风心里一震,背心的汗水就冒了出来。白天车子跑了一天,他一路心思复杂地想这想那。脑袋里时而激情昂越,时而浑浑愕愕。昨晚到南川,宿在一简陋的旅馆里,以为会失眠,想不到一躺下就睡着了。甚至与他同一屋的李竹笙什么时候从外面回来的,也不知道。更不要说有人找他了。他观察小龚的神色,却不像在说笑话。小龚还等着他的回答。他也不知道如何作答,只有吱吱唔唔敷衍过去。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在找他。上一次是林宪军,林宪军说有两个挑夫在宜宾、重庆一带打听他。而且还跟着他走了好长一段路。而林宪军也是因为怕暴露,才另投他住。
而此刻,眼前那个士兵,看他的目光,明明像认识,而与他的目光一碰,就极快地避开了。这是什么意思?
北风打算找机会将这件事与谢意、李竹笙商量。有人在找他,一直在找。找了很多年。如果说他之前一直以为是二哥。可是现在与二哥已经有了联系。为什么还有人在找他?二哥如果真的在找他,在接到他电报的时候,或许已经把这些人全部叫了回去!
他需要和李竹笙、谢意商量。
他们之前开会讨论过,路上发生什么事情,为避免引人注意,他们三人开会商议、决定。他们分成三组,原本北风和王冠玲一组,方便照顾王冠玲。可李竹笙不同意,谢意也不同意。说沿途需要他出面的事情多,应该让王冠玲与苏葛一组。不引人注目。他们原本是同事,有话题,熟悉。假扮夫妻,再合适不过。李竹笙同意了谢意的建议。自然而然,李竹笙与韦洁莹一组。北风只有和谢意一组。
坐在位置上后,北风才知道那士兵王师傅说谢了的事情,居然是让王师傅捎他的几个兄弟去彭水。王师傅一口就答应了,怕稍一迟疑,就显示自己的不真诚。
待旅客们全部上了车,从营房里走出来四名年轻人,他们并未穿军装,而是着便服,个个腰包鼓胀,一看就是带了家伙。上了车,往中间的过道里盘腿一坐,便不言不动。有人说笑话,他们也不理,也不笑,充耳不闻。
络腮胡试着与他们套近乎,问:小兄弟,你们去彭水干嘛?
小兄弟,你们下山采购么?
小兄弟,你们是属哪个部队的?
问了很多句,人家只是笑,一句都没有回答。不回答算了。络腮胡也不以为意。大家各自相安。继续若有若无侃大山。
下山的路,很快,但山路弯拐太多,从山顶转到山下时,天边的晚霞终于被暮色吞没。到了武隆车站。还是大志找旅馆。大志对这一条路非常熟悉,找的旅馆也还将就。旅馆并不多,车站旁边仅两三家。但足够容下一车人入住的,也就这一家。士兵们并不去别的旅馆,与他们挤在一间旅店里。他们不与人说话,不回答,人家连走路都有默契。吃饭、睡觉。四个人就挤在北风他们旁边的房间里,进屋后再没有出来走动,除非上厕所。进屋关门,说睡就睡,房间里连灯都没有点,黑漆漆,悄无声息。
你觉得奇怪么?这四名士兵,旁边有旅馆,偏偏要与我们挤在一家,什么意思?回到房间里,苏葛压低声音问。旅店里住不下,他们说旁边不是有空着的一间么?旅店老板说:那间房早就被人订了。只有一间了。他们说一间就一间。老板建议:旁边还有空房,要不我帮你们问问。他们偏不,说挤一挤算了。苏葛说:他们缺钱吗?似乎并不。他们点菜时也挺大手大脚的。不像付不起钱的人。这不仅是苏葛疑惑的事情,也是北风和李竹笙正在思考的问题。
有件事我得与你们说说!北风于是便将山上的事情相告。那眼光,我觉得他一定认得我。
人与人间的感觉,就是那么奇怪。北风觉得人家认得他。可是他自己却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在什么地方见过人家。
李竹笙背着双手,低着头,脸瘦,眼镜架又往下滑。他伸手一次次往上推。一边推,一边思考问题。他这个动作,已经成了习惯。尽管北风再三告诉他,一个人的某一个习惯是非常不好的。但他还是改不了。
北风想了想,又说:可是我很确定从未见过他,我也根本不认识当兵的人。
这事确实透着玄机。李竹笙皱眉,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什么,更没有对应的办法,只有安慰大家,小心防范。
北风要的是楼上房间。在上楼的时候,他看到坐络腮胡旁边看书的那男子跟在自己的身后。显然他也是要的楼上房间,而且就在谢意她们房间的隔壁。男子看到北风回头看他,很有礼貌地冲他点头微笑。
这人一言一行中规中矩,是个极为讲究的人,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修养也好,一路上,大家都可看出他对那络腮胡汉子颇为不满,但他也仅仅只是皱一皱眉头看他一眼,并没有在言语上有何抗议。
门外公路上远远传来汽车的声响。不一会,有车开进了院子。打破了刚刚安静下来的夜晚。楼下老板迎出门,小声与来人打着招呼。往楼上引。过了会儿,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上楼,沉重的力量,令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楼板似乎不堪其重,随时有断裂的可能。正在灯下看书的李竹笙霍地抬头,侧过脑袋。
苏葛不解:怎么啦?
李竹笙眉头皱了皱:这是军靴的脚步声。
旁边四个年轻人上楼的时候,李竹笙听过他们鞋子走在楼梯上的声响。
北风翻身下床,走到窗前,透过窗格往外望。望出去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楼梯口。一盏摇摇晃晃的油灯从窗前晃过,旅馆老板微微弯曲着身子。老板的身后,跟着两名高大的黑衣人。走在老板身后的人披着长长的黑色披风,披风顶上一个尖尖的帽子,盖住了整个脑袋,看不清脸。走在最后的黑衣人紧身衣裤,二十来岁年纪,脸现稚气,但冷厉的眼神不时警惕地打量四周。
门“吱呀”一声开了,客栈老板提着灯,退到一旁,做了个请的手势:贵客,请!
穿披风的人抬腿跨了进去,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弧线。黑衣男子停下步子,说:弄桌饭菜给我们下面的兄弟吃好,再弄几个好菜送到房里来。
老板忙笑着弯腰答应。
北风心想:看来他们不止两人,其他人在楼下。
还有,再弄壶好酒来。黑衣男子又说。
好的,好的。老板一边答应,一边急忙下楼去准备。
黑衣男子进了屋,但他回身关门的瞬间,却探出脑袋向楼上的一排门窗扫视了一圈,眼神极冷极厉,让人心里一凛。北风急忙缩回脑袋,他曾经听文昭说过,有一种职业杀手,嗅觉和感觉都特别的灵敏,他能感应到周围环境的细微变化,能感受到周围是否有杀意。
北风轻轻梭回床上。李竹笙压低声音问:什么情况?
北风指了指旁边的房间:新来的两位客人,看样子身份不简单,来头不小。
隔了会儿,楼梯上脚步声响,跑堂的送了酒菜上来,伸指在门上敲了敲。门“吱呀”一声开了,伙计小心翼翼:客人,酒菜来了。随着两次“吱呀”的开门关门声响。北风突然听到旁边的门开了,走廊上有人走过,发出咳嗽声——是刚才走到他身后的男子,他应该是被吵醒了,下楼起夜,过一会儿,脚步声慢悠悠又上了楼,进屋,关门。
旅馆门前两盏晕黄的灯光,被夜色笼罩得越来越狭窄而微弱。
有风轻轻从树梢间吹过,传来哗哗的声响,听起来像下雨。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北风突然被几声枪响所惊醒。
“砰!砰砰!!——”沉闷而短促的响声震荡着他的耳膜——乍一入耳的瞬间,北风以为又做恶梦了。可是李竹笙和苏葛已经霍然坐起,一下子就把他从幻境中拉回到了现实。意识到刚才的枪声是真的,而不是做恶梦,北风几乎是从床上弹跳起来,与此同时,整个旅馆里突然发出一阵骚乱。看来,并不止他们被惊醒,很多人都惊醒了。
北风来不及穿鞋,赤脚下床,爬着窗格往外望。一回头,李竹笙和苏葛也凑了过来。
急促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响起,两条黑影,“蹬蹬蹬”奔上楼。“吱呀”一声,门开了,黑衣人抬腿走了出来,缓缓往前走到窗前。伸脚一踢,踢得地上一条黑漆漆的人翻了个面。他冷声道:搜身。
是。奔上楼的黑影蹲下,往地上那人身上摸索,用力一扯,扯下一块什么东西,恭敬地递到黑衣人面前。黑衣人接过,瞅了一眼,冷哼道:果然是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拖走。
是。两黑影一左一右,拖着那人一碰一磕下了楼。一直将那人拖到车旁,打开车门,塞进车里。黑衣人向后一伸手,此前那位披着披风的神秘人走了出来,向楼下走去。黑衣人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楼下响起了汽车发动机的启动声。
很快,车子和人都消失在了夜色中。旅店门前恢复了寂静。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根本没有人来得及思考或是反应。也发生得太突然,就似乎只打了一个盹,眼前的幻境就消失了。
可是,楼梯上长长的黑色印痕,却证明,刚才的一切,并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的。窃窃私语和惊慌猜测从各窗格里飘出来。有人点亮了油灯,准备起床查看究竟。
大家不要出门,各自安心睡觉!楼下院子里响起老板的声音。
有客人隔着窗问:刚才出了什么事情?
老板冷冷说:不该问的,不要问,快睡觉。
刚才那一幕,或许不少旅客从窗中都看见了。所以,听老板一说,知道不是能看的热闹,楼子里很快静了下来。
北风躺回床上,与李竹笙头挨着头,身上早出一层冷汗,想了想,肯定地说:刚才我们在睡梦中,楼上发生了一起刺杀案。但杀手不仅没有成功,似乎反被对方算计了。
李竹笙揉着眉心:这是一个计谋,一个引蛇出洞的计谋,目的,就是将杀手引出来。
苏葛:如此无法无天,不知这些是什么人啊?
北风:杀手是什么人,并不知道,但那些黑衣人,虽然服饰上作了改装,但是他们的站姿和神态,以及动作之神速,应该是军队的人。
李竹笙点头:看来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
苏葛不解问:怎么看出不是第一次?
李竹笙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他们收拾局面之快,让人产生怀疑,还有店老板的冷静,也超出一个普通人的常态,一般的商人,见到这种情形,早就吓得尿裤子。
苏葛还是充满疑惑:如果他们是军队为什么要乔装成那个样子?还有,被他们拖走的是什么人?又为什么要暗杀他们?
李竹笙说:乔装改扮,故作神秘引来杀手,然后再一举截杀,这手段可真不错,那人如果是我们车上的人,他身上有枪,可为什么在沿途没有被查出来呢?除非杀手另有其人。
北风想了想:不一定,如果那人的身份很特殊,身上有特别的证件,就一定没有人敢搜查他,也没有人敢盘问他。
苏葛惊问:这人身份到底是什么?居然连军队都不敢搜查和盘问?
李竹笙突然转向北风,激动问:刚才那个穿着披风的人,你觉得像谁?
北风和苏葛同声问:像谁?
李竹笙沉吟了一下:我有一个怀疑,怕说出来你们不信,我曾经远远见过潘文华一面,刚才只是觉得眼熟,但不敢肯定,可是现在越想,越觉得那人的体型很像。
苏葛惊讶:那人怎么可能是潘文华?连蒋介石对他的行踪都着摸不透,他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种偏僻的地方?
这确实也是的。北风和李竹笙沉默了。
但是,我们可别忘了,陈兰亭的部队在这边,就有可能潘文华说不定就隐藏在他的部队里面。过一会,李竹笙又说。
苏葛用力摇头:不可能,之前不是说潘文华和陈兰亭之间有嫌隙么?他怎么可能还会往陈兰亭的地盘里钻?
这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啊。李竹笙叹了口气。
北风想了想,低声说:虽然我们不能确定那人是不是潘文华,但像今晚这样的计谋,却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谁?
文老师。
他?李竹笙微微一惊:你怎么会把这事和他联想在一起?
北风问:你可听过吕子清撤离武大事件?
李竹笙点头:听过,文老师利用全校学生,分成无数拨乔装成吕子清的可疑形迹混出学校的。
那真实的情形呢?苏葛并不知道此事,好奇的问。
真实的情形是吕子清穿得端端正正、戴着唯一的乔装物件——一付眼镜,堂而皇之的走出文庙,他随着一群乔装成他形迹可疑的学生走出去时,挡了一个便衣的路,那便衣还拨拉了他一下,叫他闪开。李竹笙边说边就忍不住笑,但他又刻意把自己的笑声压制到只有三人能听到的范围内。
苏葛不由赞叹道:这人手段高明,胆子也大。希望那个杀手不是我们同车的人!
李竹笙:刚才我看到旅馆里好几个人,似乎并不是我们车上的人。
楼梯上又有脚步声响起,三人便住了口,保持静默。却是店家在打扫楼梯。
北风突然想起他们旁边的四名年轻人,这么大的动静,却是一点声息都没有,他们难道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