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着林叶返照在八角亭上,山风微微拂过树梢,带着凉意。
当然,给人带来凉意的,也并不是风,而是制造和搅弄风云的这个人物。
北风端起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李之涣说完这句话后,脸上的笑容一敛,勾起了下唇角:不如此安排,怎么可能见得上你这一面?我只说是在例行检查的时候,遇到了刘北廷的弟弟,于是,便邀请秀山刘家的五少爷喝杯茶,这有何疑虑的地方?
想来也确实是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就算上面追究下来,也能圆说得过去。更何况把秀山刘家搬出来,刘北廷和刘北民两兄弟的名字硬朗朗地摆在那儿,一个曾经是潘军某旅参谋长,一个是秀中学校的校长,由不得人不信。北风虽然早就知道,老家的人可能会动用两个哥哥的名声做些事情,但想不到会是用在自己的身上,不由得叹息一声:一路之上所见,只是略有怀疑是你,想不到,还真是你!
李之涣却不以为意,撇撇嘴角:不过是些将计就计的法子。
北风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此趟的车回秀山的?
李之涣:我自然有我的渠道和我的消息来源处。
难道——北风马上联想到了一件事。那是他下山时老高告诉他的,说潜伏在潘军里的一位同志失去了联系。他又想到此前老高说过,自己上山,被钱部长接见,是受一位老朋友的力荐……他目光在李之涣的脸上扫来扫去。冲口而出的那句话硬生生地随着一口唾液咽了回去。
但李之涣对他的疑惑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神色坦然地看着他。
你有许多心事。李之涣说的是肯定句,并不是反问句。
北风眼眸微微一凝:不错,眼见的多了,心里自然也就想得多了。
比如呢?
比如着人打听我的行踪,白马山派人沿途护送,武隆旅馆里……也是你们的人吧?
李之涣眉头一挑:什么人?
北风当下把在夜宿武隆晚上看见的事情讲了。
李之涣听了,目光微抬,笑笑:看来当前的局势,你已经知道了一些。
北风说:不是很多,比你想象中的要少,仅仅只是知道,这次你们上峰好像闯下了大祸,而当局,或许正想着怎么打压他或是除掉他吧!
李之涣眉头一扬:为什么是打压或除掉?难道就没有退路?
应该有吧!北风说:否则你也不可能来黔江,请我在此喝茶了。
李之涣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不禁又一笑:你说得没错,此次我们上峰算是栽了一个大筋斗,但并不是一朝而就,而是一直如此,既然明哲保身,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违抗密令也并非当局唯一下手的借口,明知不是当局的对手,这安排退路,自然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嘛。
北风:所以,他为了避开当局的雷霆一怒,并不是全无防备,已经提前转移军队出城,远远来了东南方,就算当局想杀他而后快,只怕也找不到人?
唉!你说,我该如何回答你呢?李之涣叹息一声。
北风摇了摇头:可是,我想不明白的是,既然避开了当局的刀尖,为何现在反而要往那刀尖上去撞呢?
李之涣抬起目光:你指的是……
北风倾过身子:掩护不就说明不在么?
李之涣神色微微一动:有些事情,只能暂避一时,却不可以避一世;而有些事情,是明知不可为也定要为之的。
北风:这话又怎么解释?
李之涣:你想杀我的时候,出于保命的本能,我自然得逃跑;而你一旦错过了杀我的最好机会,事后要想下手,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更何况,眼下的当局不是正在筹谋一件惊天的大事件么?
北风一惊:你指的是——两党合谈?这件事与两党合谈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沿途之上,他也隐约听说过一些蒋介石给毛主席发电报,邀毛主席前往重庆一谈。正被社会所议论。市井里的人私下甚至打赌:看毛泽东敢不敢到重庆来?如果来了,又会不会全身而退?
李之涣:老蒋为了促成自己筹谋的两党合谈,之间自然是不会明着撕破与我军的关系,就算他不顾脸面撕破,只怕会影响整个川中军士的军心,破坏团结,寒了川中人、乃至天下人的心,为一人而失去天下人心,他自然分得出孰轻孰重。
北风微皱眉:但现在强行进都,岂不是反会怀疑其目的性?
李之涣:如果列上行程,两党合谈,这必将是一次重大的历史事件,因此,在这关键时刻,上峰自然不会错过如此盛会,他不仅不会错过,还得以主人的身份坐镇重庆。
北风:这……是否就是传说中的拥兵自重?迎刃而上?
李之涣缓缓起身:早在多年前,上峰就已经拥兵自重,如果不如此,又如何能自保,而当局更不会运用这“明里拉拢,暗里打压”的怀柔之计忌惮这么多年,就是因为忌惮,也是造成此次事变的主要原因;但也因为这“拥兵自重”迫使当局直到现在,不敢明下旨令。
北风不解:可是,就算如你所说,他进都以后,难道蒋介石会当此事从未发生?饶他不成?
李之涣笑了,闲闲地负手而立:就是因为不会饶过他,所以,才更应该在此关键时刻进都去活动活动,一是寻找新的出路,二是联络重要之人,继续与其周旋,说白一点,两党合谈,明眼之人都知道这要谈的是什么,抗战胜利,这天下之治,未来之争,也是应该要好好谈一谈的。
李之涣话里话外,都带着对当局的浓浓不满,似乎在发泄多年来心里的不忿。
北风闭口,再喝茶,他与这“李之涣”的关系,彼此心照不宣,就像他知道“李之涣”的身份,而“李之涣”也知道他的身份,但两人却不能捅破那一层窗户纸。这是“李之涣”在利用自己的身份优势,间接地告诉他一些当前的复杂局势。
李之涣又说:你以为在这种时刻,当局真的想他进都么?多一个明知是敌人的人在场,只会掣肘,这个道理,不仅当局明白,上峰更是明白,当局巴不得他不出现,才最安心;因此,这也是当局同意将第56军派到东南方剿匪的原故,56军成为孤军,就算拥兵自重,也是孤掌难鸣。
北风:可是……既然不想成为孤军,为何又转移重要兵力到此?
李之涣:不转移便会被一网打尽,岂不是当局想达到的目的?转移了重要军力,便是从另一面告诉对方,不要逼得走投无路,否则,狗急了也会跳墙。现下的局势,谁手中有兵,谁才有说话的资格,如果上峰手中无兵,你觉得当局会当他是一根葱吗?
北风想了想:这幕后,只怕有老家人的计谋吧?
李之涣抿了抿唇:自然,否则上峰冒着生命危险进都去的意义何在?既然当局能颠倒黑白,暗下杀手,我们为何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局也没少派军统局的人下来暗查暗访暗下黑手,我们也只不过将计就计,把派下来的暗探和杀手都截杀在途中,不让他们有机会进入黔城,一是保护消息外泄;另一个也是在麻痹当局,让他误以为上峰还在黔城。
听到他说到“我们”两字时,北风不知道他口里的“我们”指的是潘军还是另有所指?但他能把全盘计划相告,可见也并不打算瞒着他,对他的心也够诚的。
北风突然抬起眼眸,盯着他的眼睛:实际上,你们的上峰根本不在黔城,或许从未来过黔城。
李之涣沉默了两秒,突然失笑,伸手指指他: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顿了一下,又凝然道:此事又非什么绝密之事,就算当局知道上峰进了都,又能如何?或许早就知道,这背后的较量什么时候停止过?再说,此次陪都之行,如果成行,那必得做些秘密工作,以保证谈判正常进行,会议正常召开,就算合谈不能正常进行,会议不能正常召开,但人身安全是一定要保障好的,这才是我们真正要做的事情。
北风心里又是一动,同时,也不禁肃然起敬。他想,如果两党合谈真的在重庆进行。毛主席便会亲临重庆,到时候,如果没有周祥的布置和保护措施,这重庆便是龙潭虎穴有来无回的地方。想了想,便明白了李之涣所透露出的诸多内容,又问:那彭水的案子呢?
你说的是那两名女子被杀害的事情?
你们的人在现场故意遮掩凶案痕迹,难道那两女子也是……
李之涣摇了摇头:那两女子的身份虽然不敢确定,但是我们的人,看到她们当晚沿着公路散步,与一个便衣接了头,尾随后,想不到便衣进了警察队……目前东南方的局面很是让人头疼,虽然各县府、警察队等都归我军调动指挥,可是,仅是这军队之中,也分成多股势力,既然知道对方是从上面派下来的人,就绝对不能放过,不处理得隐蔽一些,怎么堵那些人的悠悠众口。
北风忍不住心里暗赞:好一个密室杀人案,让对方知道是你方杀的,但却又让对方无计可施,不仅得忍气吞声,还得乖乖帮忙掩饰放行。他想到那个唐队长离去时的脸色,还有马排长的那抹笑意……又想,如果军方不出面,只怕,自己一行人,现在还滞留在彭水的警察局里等着盘问和破案吧!看来,这里面的关系,亦有老家人的沿途保护才是。
北风清楚,自己等人必须尽快赶到秀山,在外多停留一日,危险便会加重一层。听李之涣的意思,陪都的特务已渗入到各地,就连军队里也不幸免。虽然斩断了许多条线,但难不保还有隐在暗中的暗哨在虎视眈眈。
当然,李之涣费尽如此心机想见自己一面,也是在提醒自己,这西南之地的局势有多危险。
山岗脚下,远远有一个士兵跑了过来,将一封信函递给站岗的士兵。士兵抬头向亭子里望了一眼,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送上来。李之涣微一招手,那个士兵就大步沿着石阶跑了上来,喊了声“报告”后,把一封信函递到了他的手里便小跑着下山。
李之涣拿着信函,只犹豫了两秒,便伸手拆开火漆,抽出里面一张信笺,一眼扫过内容后,眉头也随之皱了起来。
北风知道,自己该走了,站起身来。
李之涣复将信笺按原来的印痕折好,再将封口的地方,用手压了压,才对折起来放进兜里。他重重地吐了口气:你此去秀山,那边情形非常复杂。
于是向北风大致讲了一下秀山的情况。
北风听后,知道所料果然与自己判断的不差。
秀山处于边界之地,土匪横行,极难管辖。而县政府的县长皆是奉驻秀山军阀所派,令虽遵从,但多是阳奉阴违。更兼当局派军统局的人横加干涉,监视军队及各县府,使得多股势力互相牵制,矛盾日益尖锐。秀山县府因“县长熊湘被军阀带到酉阳杀害”事件,后任县长形同傀儡,不敢得罪任何一方,生怕一个不小心,重蹈覆辙。把各方土匪招抚拉拢,明面上授于某某护卫队、保安队、民团等头衔,背后实际就是一群打家劫舍的土匪。潘军虽在酉、秀驻兵,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土匪为祸百姓,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与县府相勾结而无可奈何。
李之涣显然有急事处理,说得仓促简明。
我明白。北风点点头,正待走。突然想起一事,说:有件事,我想请李兄帮帮忙?
李之涣:什么事?旦说无妨。
北风:我离开重庆之时,一位老师说他家的一只小鸟飞走了。现在搬家了,也不知这只小鸟现在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如果李兄看到,请帮忙留意一下。
李之涣的眼睛亮了:你说的是那只浑身漆黑叫乌鹊的小鸟?
北风用力点头:正是。
李之涣急步上前,猛地握住了他的肩膀:如果找到了,在哪里告诉他?
北风回头四下望了望,然后低低地说了一个地名。说完后,向他抱了抱拳,转身准备走。却被李之涣叫住了。
北风:李兄还有什么话?
李之涣没有应声,而是向他紧走两步,倾过身子,偏过头,附在北风的耳边悄悄说了一阵。说完后,李之涣站直身子,目光凝在北风的面上,似乎在等他的反应。
北风脸上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有瞳孔在微微收缩。
你只管放心前往,我会派人接应你们的,还有……李之涣又将嘴凑得更近地讲了几句话后,用力拍拍他的肩:北风,前路保重!
北风刹时心里翻江倒海,刚才所做的种种防备,在这句“北风”的称呼面前,荡然无存,喉咙一紧:文昭兄,你也保重!
两人的手紧紧地握了握,松开。北风转过身子,大步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