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家虽然镇上也有宅子,但镇上的宅子仅作经商。冉家老宅并不在镇上,而在离镇两里地的冉家庄上。
沿着车站前面的路,穿过长街,转入一条跑马道,进入一片漆黑的林野。刘北风记得这片林野有个名字叫“乱坟窠”。是去冉家的必经之地。穿过林子,沿着一条青石板铺砌的路,又走一段距离。拐过两个小山包,前面现出一片灯火。那就是冉家庄。
马蹄声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两个弯彻底把身后的龙谭镇抛到了远处。低矮的民居建筑沿着斜斜的坡而往上微拱,像两扇宽大的鸟翅往上延伸,一直延伸到一座高大的挂着灯笼的朝门两侧,四下散开,隐在黑夜之中。
夜色中,朝门上“冉府”两个鎏金大字,一笔一划,庄重肃然。高大的封火墙在朝门后,巍然耸立。整座冉府在夜色中,看不出有多宽,可是四周高高的封火墙,却延扩到夜色深处。
朝门前,人马涌动,灯火亮如白昼。家丁上前将马牵走。
冉茂林长身站在门前的台阶之上,过了一会才转过身,阴冷的目光盯着北风,冷冷道:我以为你刘北风这辈子都不回秀山呢,你终究还是回来了。冉茂林的声音不冷不淡,不缓不急,但透着的敌对气息,却足可令空气凝固。
北风听得出他心里压抑的恨意和怒火,他更能从这话里听出一丝守株待兔的快意感。微微一拱手:茂林兄,别来无恙。
冉茂林声音更冷:家父听闻阁下途经龙潭,特派我请来家中一叙,既然到了家门口,那就请进吧!
不仅语气变了,连称呼也变了。
北风向身后的几位老师一指,道:茂林兄,这几位是我代秀中学校请来的老师,请别为难他们。言罢,再一拱手。冉茂林冷哼一声,不置可否的样子,昂然负手向内走去。
北风向李竹笙几人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不必担心。
一位管家模样的人这时才从里面快步跑出来,把李竹笙、谢意、王冠玲、苏葛、韦洁莹五人让进屋里。韦洁莹和王冠玲并不知道个中曲折,一路昂着头,张着嘴好奇地打量着冉府。
谢意走在后面,一边走一边担忧地回头看北风。映入眼帘的是北风的示意:没事的。
从冉茂林出现的一瞬间,谢意心里就已经有了几分猜测。再听他们的对话,便不禁心里紧张起来。此刻,进入冉府,她一颗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道冉家会如何了结与北风的这段恩怨?
不知道北风是否能挺得过冉家的报复?
不仅北风忌惮酉阳龙潭几个字,谢意心中,对这个地方,只要想想,心里就会抖几抖。龙潭到了,而冉家也到了。她在为北风担心,却发觉自己什么也为他做不了。甚至连过问一下,都显得不合时宜。
刚才,见到冉茂林的第一眼,谢意就刻章打量过冉茂林的长相,而谢意要打量的,并不是冉茂林,而是想在冉茂林的身上,寻觅传闻中那位曾经存在北风心中的女子容貌。听说冉茂林和冉伊瑶是龙凤胎。龙凤胎往往都长得十分相似,不知道他们兄妹俩像不像?
冉茂林有俊朗的脸、双眼皮的大眼睛,有浓密的黑发,有高挑的身姿,有与生俱来的一股高贵和傲慢之气、也有生人勿近的疏离之感。同理,那与他双胞胎的妹妹,定然也是相差不离的人物。
谢意心中的酸意,不知不觉涌上了心间。难怪北风一直心若止水,不能相忘。仅看冉茂林这风度这气度,也让人对老天抱怨几分不公。从冉茂林看北风隐含的怨气和恨意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们兄妹间的感情一定非常深厚,而当年北风在冉家与冉茂林的关系,听说常常是形影不离,与那位冉小姐,自然也是形影不离的吧。谢意被内心的好奇、委屈、难过、向往种种复杂的情绪所占据,苦恼感瞬间弥漫了全身。
而偏偏,她却属于局外人,一个了解了他们所有过往的局外人。
进了院后,几位教师被领进了偏厅里。冉茂林却静站一侧,似乎是专等北风的样子。
北风没有停留,也没有理他,紧随其后欲往偏厅去,却被冉茂林伸手往面前一挡,向内院一指道:里面请。
北风打量着这座高大、宽敞、古朴的宅子,心里一震。
这座宅子,于他再熟悉不过了!北风只要闭上眼睛一想,就能把整座宅子的布局和路径一一清楚记起;哪里有一座假山、哪里有一片荷塘、哪里有一个狗洞、哪里有一架秋千、哪里有一座精致的小厢房楼、哪里有一扇角门……一幕幕熟悉的画面突然就从记忆深处扑面而来。
北风第一次来龙潭求学,二哥便带着他到冉家上门拜访。听说冉家有一对精雕玉琢的龙凤胎孩子,年纪和北风相仿,便带他来认识一下冉家的世兄世弟,以便于北风在龙潭上学期间,得以照顾。
冉孝隆膝下生了两个儿子,过了十年,才再生了一胎,想不到这一胎却是一对龙凤胎。冉孝隆欣喜若狂,尤其对这个晚来的女儿极为宠爱,如珠如宝一般。冉伊瑶自小便像男孩般养着,到裹足的年龄时,死活不肯,大哭大闹,为了不受这裹脚之苦,生生把冉府闹了个人仰马翻。冉孝隆没法,只有放过了她的双足。
虽然时隔多年,但当年冉茂林向北风转述冉伊瑶为了逃避裹脚,而光着脚丫子满屋子又哭又跑,把整个冉府闹得人仰马翻的场景,仍是历历在目,恍若眼前。
前面的冉茂林领着往左侧走去。看到月洞门时,北风脚步不禁一滞,他知道,穿过月洞门,往前不远,就是冉茂林的居室。曾经,北风就是随冉茂林住在这居室里。
当年,冉茂林兄妹俩念他远在异地,常请他到家中吃饭。三人的关系,可谓亲厚无比。他原本有客房,可却不住,被冉茂林拉去房里秉烛夜谈。谈到很晚,瞌睡一来,两人也就抵足而眠。常常误了次日的晨课。冉伊瑶则总是在他们睡得正香的时候大喇喇地冲进来,掀他们的被子,吓得两人惊叫跳起。看到他们狼狈的样子,冉伊瑶乐得哈哈大笑,笑弯了腰。
你发什么呆,你看不到我往哪里走吗?前面,冉茂林站在屋檐的阴影下,语气一点也不友好,不仅不友好,还处处挑衅,看到北风盯着自己居室方向发呆,忍不住出言冷冷讥讽。
北风从迷茫中回过神,使他陡然间清楚眼前的情形,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可以任意往冉茂林房间窜的少年郎。冉茂林的话里,似乎也蕴藏了小小的报复心理,他似乎就是要看北风回想着过去的种种产生罪过。
北风看清楚冉茂林要去的方向时,不禁又是微微一愕,因为从这个小通道转过去,穿过天井,后面有一栋独立的小厢房楼。而那小厢房楼,是冉伊瑶的闺房楼。
可当年那里是一个禁区,没有冉孝隆的许可,连男性下人都不许去。
但此时,冉茂林却要带着他去,这不能不让北风感到震惊。北风没动。
冉茂林目光便又横了过来,瞪着他,似乎今天要去的地方,北风想去得去,不想去也得去。二人僵持了一会,北风没法,轻咳一声,收敛起心底的酸涩,只得抬起了脚步。
穿过小通道,过天井院。抬眸处,到处都是熟悉的场景,到处都有曾经跑过的足迹。而这些画面里,少年的北风和冉茂林的身后,总是跟着冉伊瑶蹦蹦跳跳的身影,空间里总是飘荡着她天真无邪、爽朗清脆的笑声。
院里廊下挂着数盏灯笼,透出迷迷离离的光晕,使北风有瞬间的错觉,似乎又回到了曾经那些有冉伊瑶存在的时光里——冉伊瑶追着他叫“北风哥哥”的景象;冉伊瑶在那个寒假一个人跑到秀山去找他的景象;上大学时的某一天,坐在教室里,差点被回过头对他扮鬼脸的冉伊瑶吓得从凳子上掉下去的情景。
冉茂林宽阔的背影在眼前晃来晃去,与记忆中那个大咧咧走到他面前,问他打不打架的少年重叠在一起;想起了两人勾肩搭背在外面晃来晃去的身影;想起了被冉伊瑶整得又气又恨却无可奈何的表情。
北风随在冉茂林的身后缓缓走着,两人均未说话,只闻脚步沉重地踏在青石板上的声响。院中护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所过之处,皆悄然无声,气氛森严、冷冽。越走近小厢房楼,北风心情越是沉重。
绕过一座假山时,他脚步一停,脸上露出一抹悲伤之感。他知道,从假山转过去,穿过另一道月洞门,便是那幢屋后有荷花池的独立精巧小厢房楼——冉伊瑶曾经的闺阁楼。
尽管他常常做梦,梦见这幢小厢房楼,甚至还梦见自己坐在楼里的窗前,闻着后院池塘里的荷花馨香……但此刻,不知道冉家父子,把自己叫到小楼来,是何用意?
北风不论如何拖延时间,但在前面冉茂林频频扫射过来的目光监视下,只有硬着头皮,从假山后走了出来。抬眼处,一幢小巧精致的小楼,就那么突兀地闯入眼帘。楼下楼上的走廊上,点着数盏灯笼,灯笼的光影影幢幢地映着敞开的大门。门前两名护卫分站左右,里面烛火飘摇,一个佝偻的背影,拄着拐杖,站在光影之中,静默无声。
二人跨上台阶,冉茂林抬步进屋,恭声道:父亲,刘北风带到。
北风眉头挑了一下,显然对他所说的“带到”两字感到非常不满,但是他没有作声。
那佝偻的背影微微晃了一下,拄着拐杖的手指颤抖起来,他缓缓转过身来,隔着一道门坎,一双凹陷的眼睛闪着不相衬的精光向北风望来,像一把利剑,分分钟欲将北风斩于剑下。
北风站在门外,不敢与老人的眼睛对视,低下头,恭恭敬敬弯下腰,朗声道:北风给冉伯父请安。
行礼后,北风并没有马上抬头,他知道,此刻,那双闪着光的小眼睛,正直直地像X光线一般穿透他的身体。这种紧张和压迫的气氛使得北风像没有穿衣服一般站在人前。许久,未听到说话。北风突然掀起长衫,膝盖一弯,“咚”一声跪了下去,向老人端端正正地叩了三个响头。
这也是刘北风的后策之一,他知道冉孝隆的脾气和手段。
关于女儿的惨死,他定不会放过自己,甚至还一直想取他的人头。应该说,自从冉茂林接回冉伊瑶的遗体后,冉孝隆就想要北风的人头。可惜这些年,北风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如果当初冉伊瑶的尸体是北风送回来的,或许冉孝隆的杀意没有那么浓烈。可是冉伊瑶死后,北风不知所踪,连最起码的解释都没有,这让冉家人很不满意,甚至想要北风的性命。
冉茂林曾经扬言,只要刘北风从龙潭路过,必取他性命,报妹妹之仇。
叩完头后,北风并没有马上抬起头来。他一直在等,等冉孝隆发话。
可是冉孝隆似乎刻意考验他一般,一直不开口说话。
这不说话的气氛,紧张得全身冒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