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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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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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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行》连载

第三十四章

屋外有风吹过竹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屋后有密集的蛙声传来,那里是一片荷塘。

冉孝隆的眼睛一直盯着照片里女孩的脸。他已经看了很久,还不舍放下。

一阵风吹进来,烛光微微飘摇,静静站立一旁的北风,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他已经从失态的情绪之中恢复了过来。这五年来,这是他仅当着人的面失态的一次,也是他继失去冉伊瑶后,第二次恸哭。第一次是到武大后,文昭把怎么处理冉伊瑶后事的过程告诉他,他哭得差点晕死过去……那次哭后,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哭,可今晚,面对着冉家人,面对着冉伊瑶的灵位,面对一个老人对女儿的慈爱和思念,他哭得压抑而悲痛。

哭后的北风,心神有些恍惚,神智也有些恍惚。他不是没有经历过生死的人。他自己在阎王殿前走了几次,又怎会真的在乎冉家对他喊打喊杀?只是,他对冉家,毕竟存着一份亏欠。这亏欠的,还是一条鲜活、美丽的生命,所以,无论是在情感上还是其他,他自己的内心先就怯了几分。

北风正发呆,突然一凛,因为冉孝隆的目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冷冷盯在他脸上。他微微弯了弯腰。

冉孝隆移开目光,声音空空幽幽:瑶瑶的遗体是茂林去领回来的,在茂林认领的时候,受到了有关方面的盘查,还被抓进了某局里去关了两天,后来,得益于学校一位老师的帮助和多方活动,才平安出来,这个老师对茂林帮助很多,亲自将瑶瑶的灵柩护送出城。

北风自然知道他说的这人是谁,但他不能接口,默默地听着。

冉孝隆又说:我们冉家受人大恩,自是牢记于心,一心想要报答这位老师,却不想这老师已离开学校,不知去向。前不久,想不到此人随军到龙潭来,被茂林认出,所以,我冉家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必须得还。

冉伊瑶的遗体其实是组织上帮的忙,而帮忙的那人就是当时在学校任教导主任的文昭。文昭原本就是组织上派到学校搞学运工作的领导。此时听冉孝隆如此一说,才知晓文昭从中颇费了心机。

照今晚上的情形看,冉茂林并不是去为难他,相反,他有可能是受了文昭的委托而虎口夺人,保护他们。这个文昭,明知冉家要为难他,反而叫冉家保他性命。这从另一个层面上说即是还了文昭当初帮助冉茂林护送冉伊瑶遗体出城的恩情。文昭所算计的,便是冉家记下的这分恩情。

北风故意问道:这位老师是谁?

冉孝隆摆了摆手道:此人是谁,你就不必知道了,我如此说,只是让你明白,我冉家与你,本是欠着一条人命的仇怨,可为了还这份恩情,不得不暂时留你一条性命……对了,刚刚你也听到的,门外来了两拨人都点名要你,你自己有何想法?

北风道:这要看伯父想怎么处置我了。

冉孝隆道:我只答应恩人,保你在龙潭境内平安,龙潭之外嘛,不是我的地盘,我也管不了。

北风向他深深行了一礼道:多谢不杀之恩,有伯父这句话,北风的性命当无大碍。

冉孝隆讥道:你莫高兴得太早,我杀或不杀你,也只是在我一念之间。

北风道:伯父不会杀我的。

冉孝隆冷笑:你真以为我冉家会放过你?

北风:如果伯父真要杀我,就不会把我接到府上来,放任我住在外面,今夜哪里还会有安稳觉睡?

冉孝隆冷哼一声,骂道:好一个揣度人心的臭小子。

他慢慢撑着拐杖站了起来,踱到门边,向门外挥了挥手,门外守着的两人远远站开了。

北风见此情景,心里不由得一凛,知道他定然是有话询问于他,于是不动声色。

冉孝隆慢悠悠转过身来,一步一步踱到他的面前,盯着他的眼睛。

北风诚挚道:关于瑶瑶身死的过程,我已经全部相告,伯父还有什么话想问的?

冉孝隆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突然变得异常威严和凝重,一双小眼睛牢牢锁在他的脸上,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面对他质疑和探究的眼神,北风并没有躲闪,反而迎着他的眼睛,坦然与之对视。

过了会儿,冉孝隆从他的眼神中一无所获,才缓缓移开目光,坐回椅上:门外来的两批人,一批是警察队的,一批是出了名的见钱眼开,哼!这警察队我虽然不知因何找上你,但这石坪砦,却是这些年龙潭境内新崛起的豪强,虽是土匪出身,但近年取得县府的信任,被委认个什么民团,虽叫民团,但干的却是那没本钱的买卖,强买强卖,欺男霸女,打家劫舍,无恶不作,此次你成为他们的目标和靶子……只怕我冉家放过你,回秀山的路上,你也休想逃出石坪砦的掌心。唉!也真是难为你了,居然这么多人掂记着你的性命。你倒是说说,你到底还得罪哪些人啊?

北风脸露惭愧:北风离家日久,实在不知得罪了人。

冉孝隆:那你多年未回,此次回秀山,却是因何?

北风:受二哥之托,在重庆为秀中学校请了几位老师回去教学。

冉孝隆质疑:仅此而已?

北风反问:伯父以为还有什么?

冉孝隆望着桌上的灵位叹了口气,说:我一直希望瑶瑶能生活得快乐幸福,我不想她建什么功,立什么业,救什么国,女孩子嘛,找个能过日子的人长相厮守,夫唱妇随,便可以了,可是瑶瑶喜欢上了你,偏偏喜欢上了你这个可恶的、不安分的小子,才害得她身死异乡,暴尸黑巷……说到此处,嗓音哽咽,可马上,他又一挺胸膛:刘北风,还有一件事,你必须如实告诉老夫,当初茂林被抓进去,警察说你和瑶瑶都是共产党,是不是真的?

这个问题虽在北风的意料之中,但他没想到冉孝隆会赤裸裸地问出来,自己身份如此隐秘,他肩负着此次回秀山的重大使命,莫说是冉孝隆,就算是他大哥二哥如此直言相问,只怕他也是会搪塞过去。可如果此时他矢口否认,无疑会让冉孝隆对他更是怀疑;但如果他认了,无疑就真正坐实了自己的身份,就算此刻冉家不会把他怎么样,但谁会知道,接下来的局势会如何变幻?过后冉家若想复仇,只需要一句话,便可让他死无葬生之地。

见他久久不答。冉孝隆又说:瑶瑶之死,老夫心里一直耿耿于怀,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当局对她身份的质疑,也因为这份质疑,使得我们冉家忍气吞生过了五年,老夫只是想确认一下,瑶瑶是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共产党。

北风平静地:瑶瑶不是共产党。

冉孝隆以为他对这个问题,也还是不会回答,哪知道北风回答得如此直率,不禁扭头看他,目光里充满了怀疑。

北风直视着他的眼睛:瑶瑶是死在军统局的人手中,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冉孝隆目光一凝:你们当年到底做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会惹上军统局的人?

北风提高声音:那你就要问问“皖南事变”发生了什么事情?

冉孝隆奇道:这与“皖南事变 ”有何关系?

北风脸色一肃,慨然说道:全国人民一致抗战之时,可蒋介石却同室操戈,以“叛变”为借口,围剿抗战英雄,一手炮制了“江南一叶,千古奇冤”,这岂不是寒了全国人民抗战之决心么?作为有热血有报负的学生而言,在国难之际,如何能眼睁睁看到如此相煎的局面。所以,我们学生只有通过文字、报纸、上街游行,呼吁当局停止内战,枪口一致对外,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你说,这何错之有?

说到最后时,他愤慨致极,霍然转身,目光凛凛望着冉孝隆,把这个问题大义凛然地丢了过去。

冉孝隆脸色微微动容,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如此说来,瑶瑶不是共产党,仅仅只是因为写了些文章,派发了些报纸,然后就遭遇到了杀身之祸?

北风:事实就是如此,学校被枪杀、被逮捕的学生又岂止伊瑶一人,茂林兄亲自去过重庆,亲身经历过,伯父又有何想不通的?

是啊!当时报纸上是刊载过,死了好多学生!冉孝隆叹息一声,继而又猛的一抬眼,问:你和瑶瑶真不是共产党?

是。北风朗声答。

冉孝隆凝视着他的眼睛,可在他坦然而坚定的眼神里,一无所获,不禁长长松了一口气,似乎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终于搬开了。他再次缓缓起身,扬声对门外叫:来人。

远远站着的家丁急忙跑了过来:老爷,有什么吩咐?

冉孝隆道:带刘五少爷下去用饭。

是。家丁向北风一伸手:刘五少爷,请!

北风向冉孝隆行了一礼,又凝目看了冉伊瑶的灵位一眼,才抬步往外走去。就在他快要跨出门的一瞬间,冉孝隆叫了声:“等等。”北风收回跨出去的一只脚,回头看他。冉孝隆扶着拐杖,佝楼着身子走到桌前,把那张照片放在灵位前面,又端详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成家了没有?

北风几乎没有思考:没有。

冉孝隆再没有说话。而北风等了一会,才迈开大步走出门去。

屋外夜风抚过,北风全身一凉,这才感觉身上像被水洗过一般,身体和心神也不由得同时一松,虚弱感瞬间侵袭了全身。但背部受伤的地方,却火辣辣的疼。他一边脚步飘浮的走着,一路回想刚才与冉孝隆的那番谈话。

在回答冉孝隆后面的问题时,冉孝隆问的是:你和瑶瑶真不是共产党?他答的是:是。这里面冉孝隆并没有问的是此前还是此后,所以,他答得也极为巧妙。一个字:是。也不算是欺骗了冉家。毕竟那时候,他和冉伊瑶还真不是共产党,那段时间,他们刚刚加入青委,是青委在中央大学发展起来的“据点”核心成员,还没有入党的资格。直到在武大后,在文昭和老头子的介绍下,北风才正式入党。

北风回到前院偏厅时,李竹笙五人正围在一张桌子旁吃饭,一桌的饭菜,却不见几人动筷。见他大步而来,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急忙让出一个位置。可扫眼看到他脸上的青肿时,不禁又同时吃了一惊。

我饿了。北风拉开一张椅子坐下。

谢意起身给他盛饭,眼睛无意间扫到他的后背,后背上的衣衫已经破了几个洞,血渍已经浸湿了一大片,心里大痛,泪意瞬间涌上了眼眶,将碗放在他面前后,急忙低下头。

北风是真的饿了,一句话都没说,端起碗就吃。

一双双担忧的眼睛凝在他的脸上,见他只顾用力扒着碗里的饭,双眼发红,脸上不仅有青肿,还有泪痕,而衣衫也略有不整,心里无数问题欲问,却碍于旁边站着两个家丁。

正在北风吃得狼吞虎咽的时候,门外人声嘈杂,一队人走了进来,冉茂林边走边怒意横生骂:他妈的黄三狼,居然敢上门威胁我冉家,一伙土匪坯子,以为我冉家怕他不成。

哎呀!三弟,你这性子,在处理事情的时候,稍稍收敛一些。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劝道。

二哥,你一直和他们软语相劝,可他们哪里听你的,嗯!我还不信了,他们真敢闯我冉府。五叔,给我传令下去,把外院给我守好了,如果有人胆敢接近冉府半步,给我格杀勿论。冉茂林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在他身后,跟着一个年约四十上下的男子。看这情景,显然兄弟俩出去与外面的人谈话,谈得并不愉快。

冉茂林走到一张桌子旁,伸手把一个盛有水的杯子端起,一仰脖子,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偏头见到对面偏厅里正埋头只顾吃饭的刘北风,脸上的怒意就冒了起来,把杯子往桌上猛地一顿,几步跨过天井,指着他怒道:好你个刘北风,今夜我冉家的所有麻烦事情皆因你而起,你居然还吃得如此旁若无人。

北风嘴里包着饭,头也不抬地说:那还能怎么的,遇到事情了,我还愁得饭都吃不下了?

你……你这人真是越来越厚颜无耻。冉茂林骂道。

茂林,你怎么说话的。身后一个声音沉声制止。

北风听到这声音,才缓缓放下碗筷站起来,转过身,向那人拱拱手,叫道:茂修兄。

冉茂修冷哼一声道:三弟,我且先去见见父亲。背负双手,对他竟然置若罔闻,往后院去了。

北风早就知道,冉家人对他的态度不会好到哪里去,更何况是当时最见不惯他的冉茂修。

北风当年在冉家出入的时候,冉茂修曾经向冉孝隆说过:自家三弟和妹妹就已经顽皮异常,又来一个跳脱的刘五少爷,只怕他们在一起,迟早会惹出祸事,父亲你还是多管教管教才是。

冉孝隆当时听了也不以为意。后来冉茂林从重庆接回冉伊瑶的遗体时,冉孝隆才嚎哭着叫道:老天啊!要是早知道这刘北风如此无法无天,当初就不应该让他进我冉家的门……

对冉茂修冷冷的态度,北风当下也不以为意,坐下继续吃饭,直吃得桌上的盘子都空了,还意犹未尽,放下碗筷,一抬头,冉茂林的眼睛在旁边喷着怒火盯着他……

两人目光碰在一起,如牯牛比雄,互不相让。坐在旁边的几位老师都不自觉紧张,只感到身上汗毛直竖。李竹笙吞了一口口水,正待为二人打圆场时。管家进来说客房已经准备好了,请几位客人去洗漱休息。李竹笙忙招呼谢意、王冠玲、韦洁莹、苏葛起身,随在管家的身后,往侧面厢房去了。

谢意离去时,一双目光盯在北风的脸上,担忧之心,溢于言表。

二人对峙了一会,北风毕竟有些愧对冉茂林,收回目光,起身欲走,却被他一横身,挡住去路。北风:茂林兄,你舍不得我?冉茂林:你屁话。北风不解:那你是想和我一起睡?冉茂林骂:你要不要脸?北风唇角一咧:那你不让我去休息,是什么意思?冉茂林气咻咻地瞪着他,不说话。

冉茂林硬挡着,他总不能硬闯,北风没办法,转眼见旁边有一张竹躺椅,走过去,懒懒坐下,一长身子,整个人都躺了下去。背心挨在竹躺椅上,痛得他不由得撕了撕嘴角。冉茂林见他这不把自己放眼里的狂妄样,气得胸口起伏,大步走过来,居高临下俯视着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煞气,有种想一拳把他打扁的冲动。

北风不想与他对峙,把双手往脑袋下面一枕,身子放松得更舒服的同时,也不禁将胸中久积的郁气一并吐了出来,轻轻闭上了眼睛,懒懒悠悠说:茂林兄,我可以理解你此时的心情,我们当年龚滩一别,彼此想念……

想念个屁,谁和你想念?冉茂林骂道。

北风:你不想我?那你找我干什么?我听说,你这些年一直在找我,唉!我听到的时候,你不知道,我这心里有多感动。

冉茂林骂得更狠:你感动个屁感动,我找你,不过是想取你的狗命而已。

北风用力拍了胸口几下,说:好啊!我说过,我刘北风的命就在这里,你冉家随时要,随时来取,我定不会皱一皱眉头。

冉茂林恨声道:虚伪,如果你真觉得对不起瑶瑶,对不起我冉家,当初就应该自杀以谢罪,何至于今日还厚着脸皮需要我冉家的庇护。

北风霍的弹坐起来,这所谓的“庇护”两字从冉茂林的嘴里说出来,他还真觉得难听,皱着眉头看他:那你究竟要对我如何?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好吗?何必做出这副损人羞辱的模样。

我和你没话说。冉茂林怒声道,脑袋往旁边一偏。

北风就看不懂了:那你不说话,又不让我走,到底要做什么?

冉茂林头一扭,重重冷哼一声。

正在两人僵持之际,突听到院中一声枪响,远远传来一声惨呼,接着便是一阵杂乱的叫骂声。

外面出事了,啰,你还不快去?北风向外面奴了奴嘴。

冉茂林向他狠狠瞪了一眼,抬腿向外大步走去,边走边怒声问:出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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