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怀着一份淡淡哀伤的情感进入秀山后,整颗心都放松下来。或许是那份过往太过美好,或许是那过往里的人,太难以忘怀。他一时想到冉伊瑶,一时想到冉茂林,一时又想到曾经在中央大学时的种种往事。竟然神思恍惚,把原本最重要的事情都暂时抛诸于脑后。直到车子进入龙池,他才回过神,惊觉一路的平安。
原本在北风的预测之中,越是接近秀山,越是危险。可在龙潭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预测或许有所偏差。龙潭一宿,是路上最凶险的一晚。
倘若冉家真的想要他的命,倘若文昭没有随陈兰亭的部队转移到黔江,倘若黄三狼不出石坪砦,而是半路伏击。诸多因素,只要稍有差池,他一行几人,都是死路一条。想想不免背心冒汗。最后,却又不得不感慨文昭计谋之深,用兵之神。
此前军队多次想围剿黄三狼,最后都不了了之。照此看来,军队一直是有想除去黄三狼的想法。但显然黄三狼也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险,所以,选择另一枝大树依靠,与县府勾结,得到县府的认命,然后军队才不敢轻易剿之。换个意思说:在潘军的驻地,县府为了说话硬气,腰杆挺直一点,会想尽办法拉拢辖地的各武装力量。一是防共党为患;二是掣肘军队的武装独大。
只是,军队与黄三狼到底有什么仇?这是他想不通的一点;另一个,则是县警察队找自己,是受了何方力量的影响?幕后的人是谁?冉家与黄三狼间到底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文昭在中间做了什么样的事情,必须使得黄三狼一听到刘北风的消息后,就立马不顾一切前来要人?甚至忽略了潘军的存在,从而中了潘军与冉家的计谋,一举被灭。
想想,北风觉得自己就像一条鱼饵,不仅成了潘军钓黄三狼的饵,也成了文昭钓冉家的饵。
转瞬又想到顾纪,不知道他此次任务是否顺利?想到昨夜匆匆离开时顾纪门后眼巴巴的神情,心中竟隐隐酸涩。还有陈克逊,他现在在谁的手中?要如何救他?那个叫冉旭的少年,能打听出他的消息吗?能救他吗?
许多思虑在心中交织,杂乱,起伏。
过龙池,路渐平坦,车子也轻快起来。车窗外的景致变得空阔。远山、平地、良田、沃土。头包青纱的男人、衣着斜扣对襟的女人从窗外的路边晃过,透着浓浓的乡情扑面而来。窗外的世界,目光所及之处,皆露透出不一样的风情,土家吊脚楼散落在平坦的大地上,村庄上空飘着缕缕炊烟。
北风心跳突然加快,怦怦的声音怎么摁都摁不下来。这是近乡情更怯么?
李竹笙打量着窗外的风景,微有些意外:秀山秀山,居然一马平川,没有山,这倒是出乎意外。
苏葛也笑:可不是,在我印象中的秀山,就是极偏远的蛮荒之地,应该是极难爬的高山,或者是两山对峙的峡谷才是。
不是没山,而是高山像几座天然障碍,守在秀山盆地的边上。刘北风笑了。这是一种从内心里对家乡产生的自豪之感。这一路从重庆过来,哪座城都没有秀山如此平坦、大气,哪一座城都没有秀山城宽广、从容。
一条梅江河像一条翠绿的丝带,将秀山县城拥抱在怀里,滋养着这座三省交界的边陲小城。往南抬腿就到贵州;往东过河就到湖南。生活在三省交界地的人们,口音也融合了三省语言的独特音色自成一家,一张嘴,一开口,浓浓的乡音便扑面而来。
可是,这本来充满着幸福生活的小城,却因顽固的封建思想,造成这座小城的诸多不和谐因素的产生。豪强横行,恶商霸市,欺男霸女的事件从未间断。为了这座小城,二哥刘北民用一生的心血,致力于发展新学,让小城的人们接受新思想的洗礼。
北风还记得,二哥提倡改良私塾,大力发展新学,整个城里的老儒生抗拒新学,邀约着齐集到家里,要父亲给一个说法。年迈的父亲,一边给众位老儒生赔礼道歉,一边训斥着儿子。
可是二哥,为了新学,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违逆父亲;还在创办的《秀山教育半月刊》上刊登了一篇题为《私塾要教新章》一文。文笔之犀利,改革私塾之决心,坚不可摧。北风直到现在,都还记得文章中的几句话:近年来颇形廉驰,推原其故,皆由一般人封建意识顽固,不懂新学,所教皆为《四书》《五经》,食古不化,常有读了十几年书,还不能执笔作文……在管教上,不是摆出师道尊严的样子,便是示以萎靡不振之形象……
为了这篇文章,刘北民几乎得罪了整个秀山的私塾先生,还被其父大骂不孝之子,并质问他:何为封建意识顽固?何为食古不化?何为师道尊严?
二哥后来去拜访自己的恩师关先生时,还被那位德高望重的关老先生出言讥讽:翅膀硬了,有主见了,秀山教育后继有人,可以放心闭上眼睛了。
北风那时候不懂,心里产生疑惑:不都是为了教学么?为什么二哥的新学会被老儒生们说成是大逆不道?为什么整个秀山的老儒生们都要抗议新学?
北风不知道当时坚定改革秀山私塾的二哥是什么样的心理。但他此时,坐在车上,看着眼前似熟悉又极陌生的家乡,心里却热血澎湃:秀山,我一定继二哥的新学之后,再次让你脱胎换骨,改头换面。
车窗外飘来亲切的乡音,这是北风久违了的乡音,也是他内心里渴盼了许久的期待。现在,他阔别了多年后,终于回到了出生和成长的地方,而且还带着神圣的使命,带着胸腔里熊熊燃烧的一团火苗。这团火苗越燃越旺,旺到足可将这座城市的阴霾烧尽。
汽车进了南城,钻进一块宽大的坝子,沿坝子四周,除了车站的管理处、购票处等工作窗口外,还有一些卖各种小吃和熟食的小店,人流反比外面街上更为拥挤。
这便是秀山的车站。
见到有车来,候在车站里的人都挤了上来,各自踮着脚尖寻找自己要等的人,也有已经等得不耐烦的旅客,以为这车马上要走,拼命地往车上钻。老冯一边挡着下面的人上来,一边扯着嗓子叫:不走,这车不走,不走。从车上下去的旅客也不耐烦叫:让一让,让一让。亦有人凑着热闹,挤上来问:客人,要去哪里?有黄包车,就在门口,可以送你。
苏葛、王冠玲、李竹笙、韦洁莹依序下车。打量着这小小的简陋车站。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北风和谢意最后从车门下来,谢意往王冠玲她们走去。北风跟上,却突然想起什么,放下皮箱,从怀里掏出香烟,给一旁的王师傅、大志、小江以及老冯各递了一支,向他们说辛苦。
突然,北风的眼睛从人群中晃过,他看到二哥的脑袋在里面晃来晃去。激动地提起皮箱向二哥的方向跑去:二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这一瞬间,他不是刘北风,而是一个许久未见到亲人的游子。激动得无法抑制。似乎回到了曾经追着二哥屁股后跑的日子。
刘北民眼睛本就往这边一直瞅,听到叫声,左看右看,看到了,顿时笑得鼻子眼睛挤成一堆,高兴地向他挥手,侧着身子从人群中穿过来。兄弟俩隔着人群,越走越近,北风眼睛渐渐湿润了。几年未见,二哥老了,头发稀疏,眼角还长了皱纹,脸上的皮松了很多。
二哥。北风向刘北民面前急走几步,哽着声音叫,被一人挡住了,与此同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叫:小心——话音未落,北风被一股大力扑倒在地,耳边传来一声枪响,北风顿感右腿一麻,他还没有回过神,扑在他身上那人一声急吼:快走。一双黑黑的手指抓着他的肩,提起就往旁边的车后拖。
刘北风听出这是老冯的声音。
两人在拖拉之间,空中又是“砰—砰”两声急促的枪响,老冯突然往北风身上一扑,压得他整个人爬在地上。
车站里出现了短暂的静默,然后突然响起了旅客们的尖叫声。所有人回过神时,吓得抱头鼠窜,互相挤撞,顿时乱得如一锅粥。有不明情况的驾驶员急问: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旅客们逃命要紧,哪顾得上回答。
刘北民站在原地,脑袋有好几秒是空白的。他目睹了整个事件的发生。他看到一个汉子抬起了手臂,旁边的老头往前一个飞扑,将北风扑在身下,他还没有回过神,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的方向,他身子僵硬,闪避不及,面前卟地倒下一人。他看到一蓬血雨在眼前绽开,一团血浆溅到了脸上,他眨眨眼,全身一软,萎在地上,那一枪是冲他开的。面前的人血流如注,一动不动,他抖着手探他的鼻息,已经没了气息。这人从他面前跑过,想不到成了他的替死鬼。他死了,冤死的,而他活了下来。第一枪,是直接向北风射去的。第二枪是向他射来的。第三枪又是向北风射去的。三枪之间,时间极短。只是一个呼吸的间歇。这不仅是要北风的命,也是要他的命。
北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突然想到北风,顿时魂飞魄散、奈何腿脚发软,只有手脚并用向北风爬过去,喉咙锁着,想叫想喊,发出来的声音,嘶哑不清。
北风想爬起来,可身上那人一动不动,正在挣扎时,谢意和刘北民几乎是同时扑到他的身边,身上的重物被搬开,北风刚呼出一口气,脑袋就被一双手抱住,传来二哥骇然的声音叫:五弟,五弟。声音抖得不成句,手抖得使不上劲。
二哥,我……没事。北风只是右腿没有知觉,使不上力。
谢意手忙脚乱检查他的腿,又检查他的全身,吁口气,说:腿上中了一枪,没事,没事。说完,眼泪一长串滚下。但马上一咬牙,示意刘北民捂住伤处,而她急忙去查看地上的老冯。
老冯。谢意抖着手,不知道从哪里检查,因为老冯的背部被子弹穿透,正往外汩汩流着血,奄奄一息,她只有用双手捂堵着血洞。
刘北民没有处理过伤口,他捂着北风的腿,血流了满手,慌措大叫:怎么办?怎么办?
这一刻,他懊悔自己当年没有随父亲学医,如果他懂得医术,此刻也不会束手无策。
李竹笙冲过来,看了伤,转头扬声叫:快,快找绷带。
韦洁莹和王冠玲急急慌慌打开衣箱翻找,找到一条围巾,急忙递过来。李竹笙接过,跪在地上,用围巾胡乱紧紧缠裹在北风的伤腿处。
李竹笙说:得马上送医院。
这些该死的东西。刘北民双目血红,一股怒气从胆边升腾起来,抬起头,急忙往人群中搜寻刚才开枪的汉子。可是乱糟糟的场景中,哪里还有人影。一阵脚步声响,几名大汉跑到身前,像扇子一样将几人护在身前,为首的汉子急切问:校长,你没事吧?
刘北民指着外面嘶声叫:快,那凶手脸上有颗痣,不要让他跑了。
大汉一挥手,留下两人警戒,身后几人迅速在人群中搜索。此时车站里的人已经跑得差不多,他们向外面的街上搜寻去。
北风忍痛:二哥,别找了,早溜了。
刘北民心里一阵阵发冷,也自责不已。刚才的情形他看得清楚,杀手的对象,不仅是北风,还有他。居然有人想将他们兄弟俩同时狙杀,手段不可谓不毒辣。
北风却不在乎自己的伤,他忍痛侧过头看旁边躺着的老冯。老冯原本是扑在北风的身上,可刚才刘北民一掀,把他的身子掀得翻了过去,半边脸侧躺在地上,瘦削的脸颊上,几道黑色的炭灰。
谢意用力捂着流血的洞口,红着眼睛向北风摇摇头,意思是已经没救了。
北风忙用力往老冯身边挪,叫:老冯,老冯。叫了好几声,可是老冯一动不动,鲜血染红了他整个后背,顺着衣襟淌到了地上。北风俯下身,继续叫:老冯,你听得见吗?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老冯双眼充满血丝,眼珠外凸,眼神触到他的脸,突然焕出一抹光彩,想说什么,可喉间嗬嗬作响,却是说不出来。
老冯,你为什么保护我?是不是茂林?北风悲声叫,他想到那夜在彭水的旅馆里,屋外下了很大的雨,老冯坐在豆灯下抽着旱烟,神情冷峻。后来,他站在阶沿处时,突然背后一寒,顿时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当时,北风怀疑过他,警惕过他,可是此刻,他曾经怀疑的老冯,居然为他挡子弹。小龚既然是茂林的眼线,那老冯定然也是茂林派来保护他的人,想到冉茂林,北风心弦一阵震颤。
嗬嗬……嗬嗬喽……老冯嘴唇动了动。
北风俯下身,把耳朵挨近他的嘴边,老冯的气息微弱地吹在他的脸上,费力地吐出两个字,脑袋往下一沉,停止了呼吸。
北风愕然呆住了。
李竹笙上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将他的眼睛缓缓合上,黯然说:老冯…走了。
北风眼中泪水滚落,突然伸手抓住老冯的衣服,用力摇晃。可是任他怎么摇晃,老冯已经没有知觉,那双成年摸木炭的手指,成了僵硬的一块木炭。
旁边的人,都没听清楚老冯刚才讲了什么,所以也没有人知道此刻北风的心情是怎样的。只有北风听清楚了。那两个字,此刻,正化作两团熊熊烈火,在他胸腔里燃烧,在他目光里燃烧,他目光所及之处,阴暗的天空,黑暗的世界,似乎都要在这烈火中,烧得干干净净,照得通透明亮。对着天空,北风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雷霆怒吼。
老冯最后说出来的两个字是: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