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有点怀疑王诗雅在屋外偷听。比如他们坐下时,她毫不避讳地端来茶水。他们谈到最关键,彼此沉默时,她又进来续水。热乎乎的水,倾进杯中。茶香味四下飘溢。而后他们快要谈完了。她又进来了。进来时,笑盈盈的。眼睛一直在他的身上睃巡。他们并不是才认识。虽然王诗雅离开了几年,但好歹在学校时,见过,谈过,一起燃烧过理想,一起办过壁报。
章子婴似乎并不避王诗雅,反而看着她笑,说:辛苦你了。
章子婴不避讳,北风自然也就说不出那种奇怪的感觉。
他们刚才谈到了哪里?对,谈到了他们的去留问题。章子婴说:那二十名学生就交给我们吧,也许会上前线,也许会被安排更重要的事情。
北风心里“咯噔”一下,虽然也有过将学生们交给他们的经历,但这次与往年不同。这次是他亲自送过来的,也是他要亲自带着上前线的。是要去真刀真枪上战场打仗的。但现在子婴说,直接交给他们。他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惊慌。
子婴似乎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说:你放心,这是上面的安排,将他们安排到最合适的地方去,才是真正的上战场。
这话是对的。北风反驳不出。如此也好,一路自己三人听从命令即是。他心里的念头刚刚冒起,章子婴又仿佛洞悉他的内心,了然他的想法,说:至于你们三人,暂时还得留在重庆,另有安排。
什么?我们……不一起走?北风有点惊愕。望着章子婴的脸,章子婴的脸隐在一片阴影中,看不真切,他还没有回答,王诗雅就推门抬腿走了进来,为二人再续上茶水。她大概有四五个月了吧,肚子微显,身材微胖,透着女人孕期独特的韵味。以前王诗雅脸虽然也圆,但没有现在圆,身子瘦许多。常常游泳的原故,身子的线条玲珑别致。但现在,身子的线条隐在一件宽松的浅红色衣衫后面,肚子往外微鼓,步子和动作比原来慢了半拍,少了当年的轻快和活泼。
章子婴说:是的,上面对你们三人,另有安排。
这件事情出乎北风的意外。他一时有点接受不了。章子婴一时也没有说话。只有王诗雅倒水的声音哗哗地传来。王诗雅倒完水,并没有马上出去,在他面前,腆了腆肚子,目光扫过来,又凝在了他的脸上。看得北风又是微微一愣。反倒是章子婴示意他,王诗雅有话说。
北风以为王诗雅也不过是说些叙旧的话,或者是问问现在武大的情况。可是王诗雅却走到他面前,忽闪着一双眼睛,突然问:刘老师,你可记得一个人?
北风一惊:谁?
王诗雅脆声说:曾经去武大找过你,你把她安排在我们女生宿舍住,你不记得了?
那个人?哪个人?北风脑袋里飞快地旋转着,回想着。他看着王诗雅,王诗雅也看着他,像在观察他的反应。然后刘北风只觉得心里猛一跳,又一跳,一颗心瞬间就砰砰跳起来,跳得很快,像被什么猛地揪了一把,放开。然后再揪一把,这一把揪的时间有点长,放开后,心跳与心跳之间的频率就间隔开了,就乱了。
他霍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步跨了过去,一把抓住王诗雅的肩膀,急切问:知微在哪儿?你知道知微在哪儿?
面对于他异常的反应、急迫的神情,王诗雅和章子婴都微感到惊愕。
北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收回手,脸上突然爆开一朵大红花,热辣辣的。如果不是屋里光线不好,只怕就大白于天下。
王诗雅脸上慢慢浮出笑意,说: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
北风不禁退了一步,人家只是问问,向他打听打听,可他却——如此的失态。他愣了愣,像有点不相信的样子:你……你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王诗雅摇摇头:自从她离开武大后,我一直未再见过她,看到你,不自禁就想起了,我以为你与她有联络……
没有,没有,一直没有。北风用力摇头,神色凄楚,脚往后退,摇头。
王诗雅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扫视着,又问:当初你……我一直不明白,你怎么舍得让她离开呢?
这种事,王诗雅一个外人怎么会想得明白呢?便是知微自己,只怕也是不明白的吧!便是北风自己,回想当时自己的绝情和果断时,也是不明白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做?何以,对一个女孩子的表白,拒绝得如此不留情面?何以,对自己的情感,压抑得如此的克制?
北风身子微微颤抖,他努力控制自己的身子和情绪,尽量显得淡然和从容。可是一路之上都在控制,特别是在内江时,他差一点就没有控制住,就跑去打听她、找她。他好不容易按捺下心里的冲动和情感、负疚,决定从此忘掉她,不再想起她。此生不会再见,此生再不会听到她的消息。可是,就是那么巧,现在,此刻,王诗雅问她,可记得一个人?那个人曾经在乐山去找他,还在女生宿舍“白宫”住过,后来赌气离开了。
当初我……不应该让她走,我明知她已经“露红”,却还劝她回内江。北风愧疚极了。
王诗雅:你后悔了?
后悔,真后悔。北风老实答。
王诗雅脸上神色极其复杂。北风目光偶触及,心里突又生起了疑惑:她这是什么表情?为什么会突然问起她?提起她?难道不是因为知道她的信息么?她们关系很好?只怕未必。知微在乐山时,一直与陈其珍在一起的多,她们如何谈得上交好?
北风只是转瞬间,就恢复了冷静和理智,试探问:诗雅,你有她的消息?
如果她没有知微的消息,为什么突然提起?
如果她有知微的消息,这算是试探他的心么?
北风内心极乱,从未有过的乱。女人心,海底针,那种复杂,他已经领教过了。此生再不想重蹈覆辙。他后来想起知微对他说的那些话,就懊悔不已。知微说其实已经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只不过还是想当面问问他,是想让自己死心。果然,他的反应让她死心了。
她并不知道,那并不是北风最真的想法。
如果可能再相见——北风不是没有如此想过,想了无数次,也痛了无数次。如果能再相见,他是否还会如当初那般绝情的拒绝她,将她推出心门之外?说出那些让她伤心的话语?
他无法给自己答案,也不能替自己的心回答。
我倒是听过她的一些信息。王诗雅直言不讳。她的话令北风刚刚的故作镇定,瞬间瓦崩。但接下去的话,王诗雅仅用一些“听说”来讲述自己知道的只言片语。王诗雅说:听说知微在内江筹资时暴露,被敌人追捕中受了枪伤,失踪了。
北风心往下一沉。
王诗雅马上一昂头,又说:听说后来没有死,来了重庆。
北风刚刚沉下去的心,忽又一松,为谢知微的脱险不禁松了口气。
可王诗雅马上又说:听说后来在重庆时又暴露了,一直在被通缉和追捕中。
北风的心又猛地一沉……
王诗雅的这几句话,前一句与后一句间,每一句都是转折句,转折的内容使刘北风的一颗心在天上地下反复抛摔,心里像有万只蚂蚁在咀嚼一般,奇痒难忍,他想听后面的。可王诗雅不说了,反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他。
北风等了等,终没有忍住,问:那么现在呢?现在她人在哪里?
王诗雅脸色一沉,声音突然充满了悲伤:听说又失踪了,至今——至今下落不明,所以我才想向你打听一下,看你与她是否有联系?
下落不明?北风只差一口鲜血没有喷出来,身子摇摇晃晃,颓然坐在了另一椅子上。
旁边的章子婴轻轻地咳嗽一声,用眼色制止了王诗雅,宽慰说:对于谢知微同志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没有诗雅说的如此严重,北风兄,你也别太担心了。知微非常机灵、优秀,是一个特别勇敢的姑娘,相信她会平安脱险的。
北风沉浸在一种特别内疚、担忧和震惊的情绪中,没有顾及章子婴的咳嗽。直到最后走出那个地方,他都没有从一种自责和担心之中走出来。脸色煞白,心神恍惚。这种症状,自从他离开重庆的那晚起,就一直伴随左右。只是这些年在武大的生活,虽然心内凄苦,但好歹平稳,岁月的流逝淡化了心里的悲伤,渐渐不再发作。
再听到谢知微的名字,他心里的内疚又增添了几分。从王诗雅嘴里说出的几个“听说”,也许不仅仅是“听说”,在他们所从事的工作中,“听说”似乎就已经是铁定的事实。这些年,知微和晓峰没有联系,果真是出事了?还受了枪伤,被追捕。不是一次,而是好几次。一次一次从险境里爬出来……他憋着一口气,胸口很闷。他甚至觉得,谢知微后面所有不幸遭遇,都是原于她赌气从他那里离开产生的。
还有谁比他更知道那种被追捕的滋味?
还有谁比他了解那种流浪途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举目无亲,满世界没有人认识的孤单和痛楚?在他最穷困,最潦倒,生命垂危之际,还有陈继桐、谢知微的救助。可是这几年一直在被追捕中的知微,一个弱女子,到底是怎样过的?谁又救助过她?
北风用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胸口,那里很痛,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一样。
还有晓峰,他怎么样了?刚才不是没有想起他,而是想起了一直想问,却一直不敢问。毕竟王诗雅没有提起谢晓峰。那么此际的谢晓峰的身份到底是什么?是走到地上了?还是已经再次打入了敌人的内部?还是遭遇了不测……他不敢问啊!问不出口。
顾纪这边出事了。那个单独坐船顺江而下的学生林宪军,联络不上。
顾纪和陈克逊在房里焦急地等着北风回来。但北风一直没有回来。早上出去的,此时已过午,还是没有看到人影。他们正焦急不安时,北风回来了。恍恍惚惚的神情,满头的汗珠,样子看着极为疲惫,似乎像走了千万里路程一般的辛劳。
你怎么啦?陈克逊担忧地问。他曾经见过他症状发作的情况,也看过他缩瑟一团的情景。那时,北风刚到武大,陈克逊受文昭委托照顾他。陈克逊有次给他送粥,推开门,屋里没有开灯,他扭亮灯,没看到有人,以为他出去了,将粥放下,正准备离开,却突然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和碎碎的语声。他眼睛扫过去,看到屋子角落里,蜷缩一个黑黑的人影,人影紧紧搂抱着自己的双臂,把脑袋紧紧缩在自己的胸前。他走进去,蹲下,伸手搭在他的肩上,角落里的黑影霍地一下抬起头来。居然是北风。只见他脸色煞白,神情恍惚,眼里有泪,嘴唇不停地抖着,不停地喃喃念叨着一个名字。
那是北风最不愿被人看到的情景。却被陈克逊无意中撞见了。后来北风看到他,总是避开,躲开,不与他面对。也是陈克逊了然于那种精神的折磨。毕竟他也是如此过来的。他虽然不知道北风曾经有过什么样的遭遇。相对于他自己来说。他在牢中的三个月,就足以让他这一生,无法忘记。他常常摸着自己斜斜断掉的半颗牙齿,感到神经疼痛。
后来,陈克逊处处维护他,偏袒他,甚至遇到事情,自然而然挡在他的面前。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发现,北风对他放下了心里的警戒。这种感觉不是不好,而是太好。导致很多时候,陈克逊在北风的面前,有种大哥哥保护小弟弟的冲动和想法。
此际顾纪在,陈克逊害怕他看到北风症状发作的情景,将他扶住屋,用力握着他的手臂,安慰: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只是习惯性的安慰他,习惯性的疏导他。但听在顾纪耳中,却并不好受。顾纪以为他这话是对他说的,抓着脑袋,只差没有咆哮:我也希望他没事,可是都过一天了,照道理说,他坐船顺江而下,早就应该到的,怎么会没见人呢?到底他去哪里了?
陈克逊倒了杯热水给刘北风喝。
北风坐在床沿,喝了热水,用力吐出口气。那一口气吐出后,脸上渐渐恢复了一点点血色,问:怎么回事?
顾纪就一古脑耳地向他说了没联络上林宪军的事情。
北风听后,眉间的“川”字又紧紧地揪在一起,乱成一团。
顾纪自责道:早知道如此,我就让他再等等了,可是他当时说没事,自己也是坐船一个人来乐山的,会有什么事情呢?况且还有两名同学同行。我想着,船比汽车好多了。也就放心让他一个人走。
北风想了想,问:你当初有没有说过这个地方?
顾纪摇摇头:没有,我只告诉他入驻的旅馆,并没有告诉他我们的住所。
陈克逊拧着眉头,说:北风,我就是想与你商量一下,之前告诉林宪军的那个旅馆,我们的人,是否要马上换住所?
换,必须换,马上换。北风说:我们不能冒这个险,如果在计划的时间内没有联络,那就得想最坏的打算。顾纪你去通知与林宪军住一个旅馆的人,马上换到其他旅馆,越隐蔽越好。
顾纪猛点头:好,我马上去。他高大的身子一扭,就窜出门去了。
北风并不是担心林宪军出卖他们。而是此事千系重大。不能有丝毫马虎。照道理说,林宪军早出发应该早到才对。可是没到,也联络不上人。到底他去哪里了?出了什么事情?
陈克逊见他处理事情理智果断,已经恢复了神智,不禁松了口气,在他对面床沿坐了下来,但还是不放心的盯着他的脸:刚才什么情况?这种症状很久没有发作了?
北风又喝了两口热水,才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说:找到章子婴了,明天一早,有人来这里找我们,到时候,我们将学生们的名单和住所给来人,便算交了差。
交了差?什么意思?陈克逊不解。
北风:这次的人员,上面另有安排,我们只管交给他们就是。
陈克逊一惊:那我们不……不上战场?
北风:子婴说战场不一定要在前线,现在的重庆,就是最危险的战场。
这句话说得很好,极好。陈克逊反驳不出。但与他心里所想的战场,却是不同的。他在武大潜伏了那么多年,终于有机会出来,可以正大光明的上前线,与敌人干仗。可是现在好像不是。他隐约感觉到这次的行程不是如他之前所想的那般。
陈克逊又问:那我们三人呢?
北风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陈克逊站起身,望着他的眼睛:什么意思?你倒是说清楚?
北风又用力摇头:真的不知道,子婴只说暂时住下,另有安排。
陈克逊:什么安排?
北风:不知道。
不—知—道?陈克逊呼吸一窒。他走过去,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被挡开了手。
北风说:你真的没有听错,我真的不知道。
北风的心里还在想着谢知微的事情,一回来,又听到顾纪说林宪军的事情,已经心劳神伤,对于三人的去向,子婴说让他们暂时在重庆住下,另有安排。他也就没有多问。不是没有多问,而是被王诗雅进来打断了。然后他们便提起了谢知微。
看来,章子婴并不想让他在这个问题上继续问下去。这么多年,北风也是明白的。也是如此过来的。上面有什么事情,一定会通知他。但有些事情,不让知道的时候,便不会说,急也没有用。其实这些陈克逊都明白。但每个人都有急迫的一面。陈克逊已经过了多年这种地下的日子,他想转入地上,光明正大地战斗。这种心情他是非常理解的。见陈克逊迷茫的眼神,北风心下不忍,安慰说:你也别太急了,我们耐下性子,听从安排就是。
陈克逊在他旁边颓然坐了下来。没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