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潭对北风来说,算得是第二故乡。他对龙潭是有情的。这份情,来源于那所眉舒河畔他曾经就读过的学校;这份情,也来自于那幢高门大户的冉家,以及冉家的兄妹俩——冉茂林和冉伊瑶。
上高中时,他曾经和冉茂林、冉伊瑶穿梭在这个镇上,从镇头走到镇尾,在小吃摊前吃过油粑粑、绿豆粉、甜酒;在酒铺里沽过酒;在商铺里买过文具和小物件。
这个镇上的每一条街道和小巷,对他来说,都是熟悉的。
最让他难忘的,便数下雨的日子,铺满青石板的街道上,因有了雨声而清淅舒缓,因有了雨的浸润,而带着烟雨飞沫的古朴诗意。
整座小镇在雨声中,层叠的青瓦更青,高大的风火墙更伟岸。
北风喜欢龙潭,喜欢龙潭的古镇和烟雨,喜欢在烟雨中穿梭、漫步。
可是,此刻的龙潭,笼罩在沉沉的夜色中,不仅没有雨,还很闷热。
龙潭汽车站,就在镇子旁边空地上。半人高的土黄围墙,低矮、简陋的购票窗口,晕黄的灯光映照着静悄悄的车站。车站门口两边,临时搭建一些简陋店铺,店铺门口处还流连着闲逛的身影。
车未停稳,老冯叫:龙潭到了。
车门打开,小龚躬着身子,哧溜跑下了车。从车头跑到车尾,对车里还在提行李的北风摇着手热切叫:刘先生,我回家了。
一路来,小龚对北风都是极热情的。他对谁都不这样。包括老冯。他站在老冯面前,虽然也笑着。但透着几分拘谨。也不怎么与老冯说话。老冯说什么,他便笑着听,不作声。他只对北风这样笑。笑得很热情。似乎北风是他多年的朋友。现在他到站,特意与北风告别。坐这趟车的人,很多在车上热烈地聊天。聊得像朋友一样。但车到站,一脚跨下车门,便形同陌路。没有谁离开时,向别人告别。
小龚是唯一告别的人。
北风也向他用力摇手:小龚,再见。
下了车,一车人提着行李,鱼贯往车站门口走。谢意的行李箱提在北风的手里。她空着手,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望着眼前晃动的背影。她觉得很安心,也觉得很幸福。这一路上,北风对她照顾得很妥帖,凡是下体力的事情,都不要她插手。她那口装有书的沉重皮箱,就一直在北风的手中提上提下。
北风晃动的身影,让她又不自禁去揣度:他在想什么?他此刻的心情是什么样的?
更让她感到蹊跷的是,早上出发时,北风突然临时改变了策略,要两人一组,分开走。并且特别叮嘱出车站的顺序,和间隔的距离。北风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酉阳的情况复杂,我们必须保持高度警惕,如果其中一组出事,另两组的人,不要管,按照原来的路线继续前行,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哪怕仅剩下一人,都必须要到达秀山。
北风的话,不是和他们商量,而是带着命令。
北风说时,谢意和李竹笙交换了一个眼神。
韦洁莹颇为不解,问:为什么要这样走?之前不都是一起的吗?
北风用眼睛盯了她一眼,那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冷肃:必须听我的安排。
你的安排?后来李竹笙问谢意:北风昨夜和你聊过什么没有?
其实聊过,但话题并非冉家。当时谢意被叫到一间房里。谢晓锋坐在桌子后面。示意她坐。谢意坐了。两人隔着一张桌子。晓锋看着她。她也看着晓锋。两人眼睛里都闪着隐隐的泪光。
晓锋开始问问题。晓锋问一个,她就回答一个。晓锋问得很慢。她也答得很慢。甚至有时候想了又想才答。他们没有说一句似曾相识的话。说的全是彭水那个案子的事情。后来晓锋说:你可以走了。谢意站起身往门外走。晓锋在后面说了一句话:此去秀山,万千保重。
谢意并没有觉得这句话有什么特别的含意。以为是谢晓锋对她的叮嘱。面对李竹笙的问,她答不出来,也才隐隐觉得情况似乎有变。她虽然知道北风和酉阳冉家的事情,但没有北风的同意,她不敢与李竹笙提起半个字。她也只有安慰他:既然是北风安排的,我们就听他的吧。
谢意知道李竹笙心情很不爽快,但见他没说什么,也不以为意。
今天在车上,北风一直没怎么说话,更多的时候,眉头皱着,唇抿着,眼睛盯着窗外。谢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并且心里还委屈着。这证明,越接近龙潭。北风心里的冉伊瑶也就越来越鲜活,他有可能会想起他们在龙潭上学的美好时光。
听说那女子与众不同,哪里不同?陈继桐说:有美貌的外表,还有爽朗的性格。心是敝开的,快乐是流溢出来的,走在哪里,就把快乐带到哪里,不止如此,她还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野性,仗义……就算你不认识她,只是远远地看着,就觉得这世间是多么的美好。
关于冉伊瑶的所有描述,都是陈继桐告诉她的。
谢意曾经怀疑陈继桐的审美能力。毕竟,陷在爱情中的男人,智力极低。
可是,她后来爱上北风后,才知道,陷入爱情中的女人,智力更低。
现在,北风走在前面,他的心里,是否想起了那个充满野性和快乐的女子?
谢意正胡思乱想时。突然听到响声,浑身一震,眼睛落到地上的两口皮箱上。一只皮箱,滚到她的脚边。面前的人影陷在六七个黑影中左右挣扎,大声叫嚷:你们是谁?为什么抓我?黑影们根本不答他的话,一左一右挟住了双肩,押着往外就走。
谢意全身瞬间冰冷,如此小心谨慎,还是出事了。眼睛盯着地上的皮箱,脑中却在天人交战。理智告诉她,应该冷静。这种事情,她并不是没有经历过。此前,她经历过许多次死里逃生。特别是掩护晓峰撤离时。晓峰就站在她不远的地方,眼睁睁看着她被警察一枪击中腹部。晓峰没有动,没有任何表情,甚至他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她。
那么此刻,北风出事了。她也应该和晓峰一样。不应该暴露。不应该上前。应该在第一时间,与北风保持距离。谢意用力咬住了嘴唇,她看到前面李竹笙和韦洁莹正担忧地看着自己。李竹笙对着她用力摇头。李竹笙是在告诉她,叫她不要冲动,要理智。
北风在一群黑影中间拼命挣扎,大喊大叫,但都没用,很快就被押着走出了车站。
突然,谢意向前飞奔,她想去阻止这一切。她不能让他们将北风带走。刚跑了几步,她的手被李竹笙一把捉住。
不要冲动。李竹笙低喝。
谢意的眼泪涌了上来:可是……
大局为重。李竹笙又低声厉喝。
就在这关键时刻,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嘚嘚嗒嗒杂乱的马蹄声,马蹄声又急又乱,层层叠叠,滚滚而来。朦朦的街灯下,不知道有多少匹马向这边飞奔过来。只见一团黑影往这边移动。快到近前时,眼看就在撞到人,却不想,那马上的人,一声轻喝,停了下来。
一停就停了。停在街上,把整条街都挡住了。
吁!吁——一连串轻喝声中,马匹前蹄高仰,仰天长嘶,腾起滚滚灰尘,呛得所有人不停地咳嗽,眯缝着眼睛,向来人打量。
来的人不少,有十几条精壮的汉子,个个相貌凶悍、目光冷峻。马匹停下后,马上的人,便横眉冷眼地打量着拉拉扯扯的几人。一字排开的喘着粗气的马头,发出呼哧呼哧声音。
北风猛抬头,一颗心差点停止了跳动。虽然光线朦胧,虽然多年未见,他一眼认了出来。为首那人正冉茂林。是北风一直害怕见到的冉茂林。
冉茂林坐在马上,腰背挺得笔直,狠冷的目光飘开,声音像从水里捞起来似的冷:哦!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金队长啊!
为首的黑衣人上前,拱着手,笑:不知道冉三少爷是要去哪里?
冉茂林撇了撇唇角:金队长,你这是在干什么?
金队长干笑:奉我们局长之令,前来恭请一位朋友过府一叙。
冉茂林眉一扬:哦?这么巧,我也是来请一位朋友过府一叙的。
金队长:哦!那是兄弟们不知道规矩,挡了冉三少爷的路,我这就让他们退开。
冉茂林微微俯下身子:不知道金队长亲自出马请的这朋友是哪一位?
金队长一惊:这——他转头看了眼北风,有些结巴:我们局长听说秀山刘家五少爷刘北风路过酉阳……
哦?刘北风在哪里?冉茂林一听“刘北风”三字,毫不掩饰自己激动的情绪和表情,睁目间,一甩蹬,一抬腿,从马上一跃而下,一步一步往他们面前走来。一双眼睛肆无忌惮从众人的面上扫过。他似乎是想看清哪一位是刘北风,刻意往众人的脸上打量,他目光凌厉,自带气场,目光每落在一个黑衣人的脸上,那人便不由自主往后退一步。当他走到摁着北风手臂的两人身边时,目光如利箭似地落在其中一人脸上。那人似乎极害怕他。手不自觉缩了回去。另一人见状,也不禁缩回了手。冉茂林目光斜斜从旁一抬,缓缓盯上了北风的脸。
北风再不能避开与他的对视。原本他也没有想过避开。见到冉茂林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知道,想避也避不开了。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碰触在一起,像电光石火。
这一刻,两人仿佛过了许多个世纪。
冉茂林盯着北风,眼睛未动,脚下并未停留,他绕着北风,似乎想彻底把他看清楚,缓缓从两黑衣人与北风之间插过,逼得两名黑衣人不禁又退了一步。黑衣人以为他过去了,却不想,冉茂林霍然一转身,就伸臂揽住了北风的肩膀,叫道:好你个刘北风,我与我父亲,日盼夜盼,总算将你盼回来了,想不到你到龙潭,居然想着先去见别人,你说,你怎对得起我们的同窗之谊?
金队长没想到事情有此转变,见他从中间隔开距离,又听他这样的语气,似乎与刘北风还是旧识,脸已经变了好几次色。
北风只有苦笑开口:茂林兄,你误会了,我原本是打算到府上拜访伯父和你的,可这不刚一下车就……他话虽然没有说完,但却用手势示意了自己身不由己的无奈。
冉茂林仰天哈哈一笑,手臂更紧搂着他的肩膀,高声叫:今日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放你任别人请去的,走,去我家。搂他肩膀的手指突然用力。这力道,别人不知道,却只有北风知道有多重,只恨不得将他整个肩骨捏碎的感觉。
北风忍痛任他捏着,保持微笑的样子。
金队长突然慌了,急步上前:冉三少爷,这…这刘先生是我们张局长要请的客人。
冉茂林盯着他:张局长的客人?
金队长忙点头:是的,是的。
怎么?金队长,你要阻拦于我?冉茂林脸沉如水,语气冰冷,居然丝毫不给对方面子。
金队长忙解释:我哪里敢拦你,只是——这刘先生是我们局长……
金队长。冉茂林大声打断他的话:忘了给你介绍,刘北风是我高中同窗,亦是我妹妹的同窗,当然,如果我妹妹尚在人世的话,刘北风早成了我妹夫,怎么?就算你们局长想要宴请刘北风,好歹也有个亲疏远近是不是?今夜,刘北风是我冉府的座上宾,若有人要宴请,请排队,否则便是不把我冉家放在眼里。
冉茂林这番话说得极是霸道硬气,他不管你什么命令,什么理由,明确相告,刘北风与冉家的关系非同一般,如果不是自己的妹妹早死,他们就是一家人。这不仅有同窗之谊,亦有血缘姻亲。不仅语气强硬,这理由自然也极是强硬。如若今晚非要把人带走,那不好意思,无论是谁,以后便是冉家的敌人。
金队长的脸色极为难看,但眼前的冉茂林,却又是他惹不起的人。冉家在龙潭的势力极大,那冉老爷子是个跺跺脚就能使龙潭地表抖三抖的人物,就算是潘军到了龙潭,也得写个帖子,派人送上门去,更何况其他人。
走吧!北风兄。冉茂林根本不管对方的反应如何,揽着北风的肩往前走,马上突然传来“咯嚓哗啦”一阵响,那是子弹上膛的声响。
北风别无选择,冉茂林强硬的态度,不仅使金队长别无选择,也让他反驳不了,只有随他往前。走了几步,脚步一停,任冉茂林的手如何用力,他都凝然不动。他不动,冉茂林当着身后虎视耽耽的金对长也不能对他用强。更不能打横将他摔上马背,不得不出言道:走吧!北风兄,家父已经备下酒宴,为你接风洗尘。
他刻意将家父两家咬得极重。亦是在暗示北风,这是奉他父亲之命前来带他回去的,如果他不听令,说不得他也只有当着身后的这些人当面为难了。
北风苦笑:茂林兄,你既然要请客,索性把我的朋友们一并请了吧!
什么?冉茂林瞪着他。
哪有我自己去吃香的喝辣的,把朋友们䁁在一边的道理。北风转过身,向站在远处的李竹笙一行人招手叫:李老师,你们把行李都提过来吧!既然茂林兄已经备下了酒席,咱们可不能辜负了他的美意。
这话不仅让冉茂林脸色一变,站在远处的李竹笙也不禁脸色一寒:这样的情况,他怎么能如此透露他们之间的关系呢?这是严重破坏了规矩啊!
还不去为客人们提行李。只愣了几秒,冉茂林叫,随他骑马而来的几人跃下马,抢步上前,把李竹笙等人的行李箱夺手提了过去,将落在远处的皮箱也一并提了过来。
马匹调转头,马队簇拥着北风六人渐渐远去。金队长气得浑身颤抖,却又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