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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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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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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行》连载

第一十一章

上山后,陈克逊和顾纪私下一直问北风: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要来这里?你为什么不提前说一下,好让我们有心理准备。北风没有回答,只是笑。其实他想说,有没有心理准备,当站在那块牌子面前时,都是一样的。不止是他,便是上了无数次山的章子婴,也是如此的。只是每个人表露的不一样。

章子婴带他们上山后,就走了。去了哪里?并没有说明。从这幢楼里出去的人,做的事情都是极为隐秘的。他只对北风说:我有事,先走了,你安心在此,有什么事老高会告诉你的。

老高是楼里管事的人,三十出头,中等身材,瘦脸无须,单凤眼,听说这房子就是他从那位饶大姐的手中租过来的。年龄不大,做事却极为老气横秋,一板一眼,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他对三人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还介绍楼里的人给他们认识。自他们三人来后,便有人主动将自己住的铺位让出来。

这是一幢普通的小楼。住在楼里的人都是穿的粗布衣裳,吃着粗茶淡饭。他们与山上的农夫没有什么区别。白天,楼里人混在农场工人里一起劳作,夜晚,楼里的房间不够用,他们与工人们挤在狭小的房间打地铺。

在小楼里,北风、顾纪、陈克逊认识了很多人。一张张亲切的笑脸,一声声热切的招呼,温暖着这三个一直潜伏在外、如履薄冰的游子。小楼里的人,每天都很忙,忙着看书、看报、学习;忙着开会、讨论……每个人都能找到事情做。却唯有他们三人,左瞅瞅,右看看,却不知道做什么。

一间屋里,住着五六个人,大家的枕头下都放着书籍,放着笔记本。那些耀眼的书名,乍一映入眼帘,总免不了让人心惊胆战。心惊后,才恍然想起,哦!原来在小楼里,是不需要隐藏的。哦!原来在这里,是可以肆无忌惮地阅读的。

是的,小楼里的人,不用隐藏。大家想看的书,互相交流着看。《新华日报》《民主报》《民主周刊》《现代妇女》《大众哲学》《政治经济学》……三人像刚刚从沙漠中走出来的幸存者,饥渴太久,突然看到水,眼睛放光,如获至宝,抓住一本书,疯狂地吸吮着。

蓦然间发现,并不是没有事情做,而是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

老高常常不在,不知道在干什么。但当看到他人的时候,他总是会带给他们一些东西,书、报纸、笔记本、笔。老高有次来,说:现在有一个学习的机会,你们愿不愿意去学习?

学习的机会一直少,现在有机会,肯定会一把抓住。北风和陈克逊虽然在武大当了多年老师,但他们还有自知之明,知识永远是不够的。于是,一口答应,要学。

老高笑了,说:小顾同志和克逊同志先报名吧!

老高让他们先报名,并没有提北风,这是什么意思?北风微微感到愕然。陈克逊也吃了一惊,想问,但又忍住了。

老高似乎看透陈克逊的欲言又止,说:不急,不急,有大把的机会学习呢。

他让顾纪和陈克逊先填了一张表交上去。顾纪看到那表上所印的一行字时,激动得一蹦老高,又叫又跳:是八路军培训班呢。是八路军培训班啊!

表很快填好,交了上去。

隔几天,老高来通知顾纪和陈克逊去上课。

走时,顾纪高兴地抱住北风,说这是他最高兴的事情。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陈克逊比顾纪克制许多。虽然也高兴,但他却能隐约感觉到北风失落的心情。同样一起来的,为什么他们两人先报名?先去学习?换作他,他也想不通,也失落。

北风其实只失落了一会,就释然了。

上山后,他整个人渐渐松懈下来。除了学习外。每晚躺在安全的地方,身上的刺一根一根往外拔,一根一根扔进泥土里,把自己从荆棘里一点一点剥出来。反觉得精神上空空虚虚。书上的文字看着看着,渐渐飘浮起来,飘成了一条河,飘成了一朵云,飘着飘着就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之前有陈克逊和顾纪在,他倒没有觉得什么。现在整天只有自己一个人。心里的虚就渐渐丰盈起来。他曾经还怪过老头子,让他独自一人在武大。但此刻想起来,才觉得不是。至少武大还有陈克逊,陈克逊一直陪在他的身边。静静地陪着。没有多话,也不少话,就那样在若远若近的距离,陪着他。除了陈克逊,还有李浩然。李浩然虽然来得晚了一些。虽然并不如他与陈克逊般天天见得上面。在熙熙攘攘的学生中,至少心里并不孤单。更何况,他们还偶尔去爬老霄顶,去河边散步、聊天。

老头子说:你的状态不好,看来得先到山上去休息一段日子。

每个潜伏在暗处的人,时间久了,状态都不好。常年处在阴暗之中,便觉得心事重重。能好到哪里去呢?更何况,北风心里背负的东西并不止这些。

现在,章子婴将他带来的人全部安排走了。老高将顾纪和陈克逊也安排去参加八路军培训班。却独独留下他如此闲着。老高叫他养精蓄锐。可是他自己知道,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如此呆着,既养不了精,也蓄不了锐。他甚至害怕自己剥下满身的尖刺,心理防线突然坍塌。

在他快要忍不住的时候。老高来了。老高来时,他正在饶大姐的农场里帮忙拔草。农场里种植的东西很多,有果树,也有药材。农夫们正在翻地、除草,挑粪。刘北风眼睛盯着那些药材时,心里又想到了父亲。还有父亲身上散发出来的药香味。

老高走来,俩人默契地走到离工人较远的地方。

老高说:你准备一下,钱部长和于副部长要接见你。

北风耳朵响了一下:谁?谁要见我?

钱部长钱瑛。老高看着他,眼睛里透着严肃的神色:你不知道钱部长么?

北风怎么会不知道钱瑛呢?“皖南事变”发生后,当局掀起了又一次反共高潮,同时加紧了对国统区内地下党员的搜捕和迫害。而当年的北风就在中央大学负责“据点”的地下工作,组织学生发起对“皖南事变”的抗议和示威游行。由于他频频露面,被人盯上了。

而当时担任中央南方局川康特委代表和川西工委书记的人,正是钱瑛。她见国统区的情况紧急,同志们牺牲极大,立即采取果断措施,下令转移已经“露红”的同志。北风虽然不是党员,但已经“露红”,是以,在青委的申请下,也在转移的人员之中。

当时,如果不是钱瑛果断,下了转移的命令,不知道还有多少同志会白白牺牲在敌人的屠刀之下。是以,北风对钱瑛这个名字,有着特别的记忆。

而现在,老高告诉他:钱部长会亲自接见他。这是什么样的消息?北风已经不能形容当时的心情,绝对不是“激动”这个词所能形容的。兴奋、失措、紧张、不安、不敢置信。

可是,慢慢恢复常态的北风马上就产生了许多疑问,自己凭什么被钱部长接见?是因为带来的这些学生吗?这怎么可能?

北风终于问出心里的疑虑:钱部长日理万机,她怎么会知道我?为什么要接见我?

老高笑得很神秘:是你的一位老朋友向钱部长推荐了你。

北风一惊:我的老朋友?我的哪位老朋友?

老高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如果想知道,待见到钱部长时,你自己问问她吧!

老高的嘴很紧,能告诉他的话,绝不隐瞒,但不能说的,却是一个字也不说。北风也只有作罢。心想,定是老头子吧!也只有老头子对自己的情况才如此了解。此次能上山,也是老头子的意思。但老头子只是让自己上山休息一段时间,并没有提钱部长要接见自己的事情,这又是怎么回事?

老高走时,又补充道:你做好心理准备,随时。

可……我见了她,说什么?北风满心的惶恐。

说什么?说的很多的嘛,比如你这些年的经历,你这些年的工作,你的情况,你心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老高摸出怀表看了看,然后向他挥了挥手,走了,留他一个人在风中零乱和激动。

山野的夜是宁静的,但宁静中却又潜伏着暗涌。

小楼里的夜,却比白日更加繁忙。每晚上,每间小房间里的灯光,虽然经过遮挡,仍明晃晃地耀眼。细细碎碎的交谈声、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偶尔的咳嗽声、笔在纸上书写的沙沙声、翻动书页报纸的哗啦声、压低嗓门激励的讨论声,无数细碎的声音在楼道里交织成一片繁忙的景象。

上楼的楼梯是经过改建后的一条隐蔽通道。狭小、晕暗。需提前穿过一条通道,然后才可以上楼。穿过通道,每个人的内心都是心安和振奋的。因为能被通知穿过这条通道的人,即预示着自己的任务来了。通道里面,有一个明亮的世界,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牵引着山下许多人的心神,指引着前进的步伐。

北风随在老高的身后向楼上走去。老高是一个参加过中国工农红军,并随军长征过的老同志。现在所办公的小楼,就是他联系到的。而农场主饶女士一听说是给八路军办公的,二话没说就慨然把自己的小楼腾了出来,连租金都免了。并在此基础上,花经费把小楼里改造了一番。这上楼的暗道,就是她的功劳。

刘北风见过那位农场主,一位性格爽朗、对人热情的中年女人。她常常会给小楼里的同志送东送西。把每一位住在山上的人当自己的亲人对待。同志们都亲热的称呼她为:饶大姐。

老高带领北风上了楼,来到一间亮着灯光的房门前。

门虽然是虚掩着的。但老高还是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个清脆的声音:请进。

推开门,屋里光线很暗,灯光经过了处理,灯光上面罩着一层报纸做的防光罩。灯光下的桌旁,坐着一个纤细的剪影。旁边,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二人正在商议事情。看到老高和刘北风进来,坐着的剪影站了起来,小小巧巧的瘦弱身材,被灯光照得发白的肤色,一双清亮的眼睛热切地打量着跨步进门的北风。

老高急忙说:钱部长,于副部长,刘北风同志来了。

钱部长脸色一动,急忙从桌后快步转了出来,上前几步,一把握住了北风的手:北风同志,辛苦你了!

北风的手被她紧紧握着,她的手娇小却极有力量,这力量透着神经末梢瞬间传遍了北风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传到了心脏,感觉心脏的位置热烘烘的,非常温暖。他想说什么,可喉咙却哽得难受:钱部长——

另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是那位被老高叫于副部长的男人,声音充满热切:北风同志,久仰其名,今日终于得见。

这是一个让北风感到梦幻的夜晚。

这间房,也是让北风感到光线特别美的房间。在这房里,他见到了自己一直崇敬的领导人——钱瑛。一个瘦弱,但脸色坚毅的女子。此前,她仅在同志们的传说中,现在从传说中走到了灯光下。他观察过,钱瑛的颈部,果然如同志们说的那般,有一条触目惊心的疤痕。北风看着那个疤痕微微走神。他听说,那个疤痕是钱瑛在反对家庭包办婚姻过程中,自己刺伤的。这是一个用自己的生命与封建思想斗争的女子。为了革命,她不畏艰难,不畏苦难,跳过珠江,坐过牢,跋涉在这条充满血泪的路上。而她志趣相投的丈夫被敌人送上雨花台后,并没有打垮她的斗志。她抱着丈夫的遗物继续上战场。

北风的思想有一丝飘浮,只是一瞬,立即收敛心神,整整衣衫,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老高给三人倒上茶水后,就退出了房间,并反手将门关上。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北风轻轻咳嗽了几声,说不紧张那是骗人的。不仅紧张,而且连手心里都紧张得冒出了汗水。根据老高此前说的,主动向两位领导汇报这些年来武大“据点”的地下工作开展情况。所以,在于副部长问了回来安全问题时,他便主动把话题引到了武大的工作上面。

汇报工作的话,都是北风私下已经准备了多时的,那些语言也是经过他反复筹措后组织的,所以他汇报的内容,语言流畅、结构紧奏,实实在在地反应了这些年武大地下工作的真实情况。而在讲的时候,刘北风也观察到两位领导频频点头,这无疑给他增加了讲述的自信心。点头是一种对工作情况的认可。也是对北风的一个肯定和鼓励。

在北风原有的印象中,汇报完工作后,两位领导就会说一些勉励的话,以示鼓励。然后接见的过程便结束了。可是他汇报完后。钱部长似乎并没有让他走的意思,反而道:北风同志,你在武大的事情,我们都已经知晓了,今天我们在一起说话,就像拉家常一样,你不必紧张,也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相对于工作上的事情来说,我们更想了解的,其实是你老家的情况,比如你的出生情况、求学情况,比如你们家在秀山的社会关系?

北风有一瞬间的愕然,但马上他就恢复了神色,因为老高叮嘱过他,钱部长但有所问,如实所答即可。所以北风又开始说了,说了自己老家的情况,说了自己的出生情况,自己的家庭情况,以及后来的求学情况……北风讲得尽量细致,因为他知道,钱部长如此问,也算得是对自己的一种关怀,亦可能是对自己入党以来的一次政治审查。而作为党员,第一次接受组织的谈话,这点觉悟性还是有的。北风把自己此前的所有经历,在钱部长面前做了一次通透的“坦诚相见”,一直说到他在武大开展学运工作。他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详细了,嘴巴也说得干了,端起茶杯,喝口水润润嗓子。却听到于副部长的声音问道:如此说你来,你的高中是在龙潭上的?

北风点头:是的,因为那时秀山中学还没有高中部。

于副部长又问:那你在龙潭上学时,有没有去过冉家?

北风喝水的动作就停在了半空,过了会儿,才放下杯子,小心翼翼问:难道冉家出了什么事情?

没有,不过是听说冉家在当地有些名头,组织上就想多知道一些冉家的情况。于副部长说:北风同志,你能否多说说一些冉家的情况,比如冉家在当地的影响力,实力如何?社会关系怎么样?

北风微微顿了一下,然后就说了冉家的情况,几乎把他知道的冉家全部都说了。还说了自己在龙潭上学时,与冉家的三少爷是同学,经常出入冉家。

钱部长站起身,缓缓走了几步,突然转身,盯着他问:组织上听说冉家有一个女儿叫冉伊瑶,曾经在中央大学上过学,后来出了事,这件事,你能否详细说说?

这句话,像一条鞭子,狠狠抽在北风的心上,迎着钱部长的利箭一般的眼睛,黑暗中的面色瞬间惨白,手指也不禁紧紧握在一起,他想:老高说钱部长但有所问,如实所答即可。难道连这个也要向组织上讲清楚么?他一时不知道如何才好,只有呆呆地坐在那里,任额头的汗珠溢出,滚下脸颊。

心细如发的钱部长并没有放过他的神色的变化,道:关于冉伊瑶,你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么?

北风没作声。

于副部长柔声安慰:北风同志,你不必有心理负担,你放心,你所说的事情,今夜,除了我和钱部长,将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北风轻轻咳了一下,动了动身子:这……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既然组织上想了解情况,我知无不言。

一个人的一生,总有那么一件让人感到心尖发颤的过往。而冉伊瑶就是北风人生中绕不过去、只要一想起,就感到心尖发颤的过往。刚才他在讲到在龙潭上学时,刻意绕过冉家,就是不想提起冉伊瑶。因为冉伊瑶是他高中时所有的回忆,充满青春悸动画卷的回忆,每一卷里面都掺杂着他对人生最初的体验。随着记忆的苏醒,画卷的展开,那些酸甜苦辣的滋味也徐徐弥漫开来……

这个夜晚,北风第一次在人前谈到冉家,以及冉家与刘家的关系。谈起冉伊瑶其人其事,谈起那段他不敢碰触的伤心往事。虽然心里很痛楚,但他在讲述的过程中,语调和表情都表现得如此的淡然和平静,似乎这件事已经真的成为了他人生中的过往,遥不可及的过往。

而现在他讲起来时,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波澜起伏,就像在谈论别人的经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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