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个年轻人不仅没有走。反而比他们都更早的等在了车旁,正低低地说着什么。
昨夜发生的事,已经被人忘记。早上起来时,楼梯上没有血迹。院子里一切如常,丝毫找不到昨夜暗杀的痕迹。
反倒是天气变了。天空被一团乌云压得阴沉。风吹进车厢,不仅没有一丝凉爽,那躁闷之气,倒比昨天正午有阳光的时候,更加难受。
木炭汽车的火已经点燃。老冯站在鼓风机处,用力摇着。汗珠顺着古铜色的脸颊直淌。一大早的忙碌,都没有来得及好好吃饭。摇完鼓风机后,才站起身子,抖抖衣服上的炭灰,接过小龚手里的两个馒头,用力咀嚼起来。他脸上的肌肉便随着咀嚼的动作而微微变形。
王师傅钻进驾驶室,一屁股坐到位置上,大喇喇叫:走了,走了。随着他的叫声,人稀稀拉拉往车里钻。北风照样与谢意坐在挨后排的位置。李竹笙与韦洁莹坐一排;苏葛与王冠玲坐一排。男士照顾女士。有时候,便于照顾王冠玲,韦洁莹与苏葛也互换。这一路最受罪的是王冠玲。车子颠簸。她五脏六腑也跟着颠簸。脸色一直很不好。不爱说话,眉头皱着。连脸上的酒窝也再没有出现过。说几句话就干呕。只有闭着眼睛抱着手臂靠在车窗上打盹。
北风与谢意的关系,这趟旅途,倒成了他们最难能可贵的旅程。北风愧疚了两年多。谢意出生入死了两年多。谢意虽然知道北风对她也许谈不上爱情。但他只要不再拒绝自己的感情,这样静静坐在他的身边,已经满足。更何况,她不能与死去的人计较。她后来回内江,找陈继桐帮忙筹资。陈继桐终没有忍住,向她说了冉伊瑶。陈继桐在北风到内江后,他就从同学的信中,知道冉伊瑶的事情。他同学在重庆大学任教。隔中央大学并不远。说冉伊瑶被打死在黑巷中,刘北风跑了。
陈继桐得知她去找北风,很生气,说:你不要再去找他了,他就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不值得你爱。
到底值不值得爱?或许只有谢意自己才明白。在她眼中的刘北风,与陈继桐眼中的刘北风,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么多年。她对他的心意,明明白白摆在那儿。北风从来正眼也不瞧她。她一开始觉得是自己不够好。后来得知北风不是薄情,不是寡义,而是对冉伊瑶深情。北风的深情更加感动着她。更加占据她的心。怎么赶都赶不出来。
人与人间,都是互相欠着的。这是晓峰告诉她的。晓峰说她上辈子肯定做了对不起北风的事情,这辈子来偿还的。
小江站在门口点着人数,提醒:王哥,还有人没上车。
王师傅不耐烦:去叫快一点快一点,别磨磨叽叽的。
络腮胡一个纵步就从旅馆里跑了出来,招着手叫:等我一下,等我一下。其实车子并没有走。他上了车,王师傅问:还有一个呢?络腮胡问,哪一个?王师傅说,和你坐一起的那个读书人?络腮胡说,我不知道!又补充一句:我和他又不一路,我哪知道呢!王师傅对小江挥挥说:再去屋里催一催,这人真是哆嗦。小江跳下车向店里跑去。过了一会儿,他跑出来,叫:老郑说他已经到站,不走了。王师傅生气起来,不走了?这人害我耽搁时间,他不走了,格老子的,早知道就不等他了。王师傅松开刹车。车子驶上公路,奔跑起来。
李竹笙回过头,与北风对视一眼。北风心内了然。看来,事情与他们所想的不一样。
今天的络腮胡很安静,还把屁股挪一挪,让大志坐。大志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了。四个年轻人仍然坐在中间的过道上。老冯和小江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小龚晃着腿。眼睛盯着窗外。不时回头看北风。这一路,他关注得最多的就是北风。
两个卷发女人的脑袋凑在一起,一路聒躁,也不知道废话怎么那么多。她们说的不是官话,北风曾经有一个湖北的同学,知道她们说的是湖北那边的一种地方方言,语速快,又极为饶舌,听着像在唱歌。偶尔两句,可听到黔江的字眼,黔江似乎是她们下一站要去的地方。
近中午,气温越发沉闷,似乎有一场大暴雨随时从天而降。
这场大雨,从早上出发时就挂在了天边的乌云上。可直到下午,还没有下下来,让很多人除了骂车,还骂这闷热的天气。
王师傅和老冯是最不希望下雨的。下雨天会影响行车的速度,下雨了,泥坯的公路上会有泥浆,碾得坑坑洼洼的路上更是难行。王师傅希望这雨能不下就不下。但是不下,就热得格外心慌,于是连他也开始骂起来。
彭水县城位于一座峡谷中,地势狭小,两面高山,乌江宽阔,从两山之间穿峡而过,人们便在沿江两岸建屋世代聚居。两岸的灯火,随着夜幕的降临,渐次亮起,在江中闪闪烁烁,映衬出这小城别样的风情。
车上风尘仆仆的男人们,从飘着各种气味的车里钻出来,把行李提进房间后,就迫不及待去江边洗澡。江边早已聚集着这个小城的人们。江边男女界线分明,约定俗成。女人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洗衣服的捶衣声,在水中撩拨着水花的孩子们的欢笑声,混杂成一片热闹的夜暮场景。男人们跳进清澈的江里,洗净被汗水浸泡一天的身体。
北风泡在江水中,又忆起了梅江河。老家的西街旁边,梅江河水便绕着小城流。西街的河边,到了夏天,晚上也是这般的景象。武陵山区,似乎只要有河流的地方,向来都是如此。
在水里泡久了,饥饿感便袭卷而来,全身虚软回旅馆。旅馆的厨房一直忙碌得停不下来。店老板和跑堂的伙计在旅客们要吃饭要茶水的喊叫声中,并没有着急,也没有手忙脚乱,他们用一种不耐烦的脸色和慵懒的姿态面对催促的客人。
店老板一边对着顾客重复着“晓得了,晓得了”一边尖着嗓子叫伙计的名字。
屋后的厨房里,随着伙计报的菜名,厨师们已经手忙脚乱。锅子架在灶上,菜下锅,加上姜茐蒜、酱醋盐,三翻两炒,起锅,装盘,动作行云流水。一盘盘菜端上桌,瞬间被旅客们风卷残云,狼吞虎咽。没有等到的旅客便只有站在院子里,东走走,西看看。
老冯在所有旅客吃完饭后,才把汽车里的木炭积灰收拾干净,把明天早上需要的木炭加入炉里。他断定今晚上会下雨,怕雨水把木炭淋湿,在炉子上又盖了一块木板,取出一张宽大的雨布挡在上面。
刚从乌江河里洗澡旅客们坐了一会儿后,发现刚刚的澡白洗了。仅仅只是坐着不动,汗水就像一条条水蛇似的在背脊上爬行着。
这雨,什么时候才下啊?两个卷发女人刚刚吃完饭,脸上汗水直淌,一边扯着衣服的领子一边用手绢用力扇着风,她们边说边向前面的公路走去。在公路的前面,可看到下面的乌江和不远处的其他家的旅馆和商铺。沿着江边的公路消消食,是这个小城的人们最惬意的事情。
雨,终于在半夜下了,密集的雨珠打在瓦片上,发出“噼里啪啦”清脆的响声。尘土被雨水一激,热气升腾,一股膻腥味便随着气流往屋里蔓延,往人的鼻腔里钻,让人产生恶心和气闷。王冠玲终没有忍住,一个晚上,干呕了好几次。
这一路,北风最担心的是王冠玲。他没想到王冠玲居然是老头子的夫人。王冠玲是他从武大送出来的。到了重庆。居然,与老头子成了夫妻。这是什么样的缘份?这样的缘份还是他一手促成的。北风想想心情就很激荡,觉得世事无常,又觉得无形中有一双手在安排着一切。当他想到知微时,却又陷入了纠结之中。
他对谢知微,并非不喜欢,只是,现在,好像变了。谢知微居然是老头子安排给他的,老头子想补偿他失去冉伊瑶的伤痛。这不是商品替换。这是感情。自然而然的,他就不能全然放开自己的心,现在,得知是老头子的安排,而知微一直对他中意……
想想这样的关系,他就忍不住一声长长的轻叹。
北风失眠了,见堂屋里还有灯光,便悄悄起了床。
晕黄的煤油灯下,老冯坐在一条长凳子上,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烟管,嘴唇在一吸一放间,发出“叭哒叭哒”的声响。他手肘撑在立起的膝盖头,赤裸着精瘦的上身,一动不动,呆滞的目光像极了一尊铜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夜幕下的屋檐水,像一张密密的门帘珠子,这珠子一颗一颗往下坠,坠在屋檐下的水窝里,发出密集的声响。
老冯听见开门声,冷漠的眼睛抬了一下,瞟了过来,整个人才恢复了一点人烟气。
北风主动招呼:冯师傅,你还没有睡?
偏屋里有点漏雨。老冯的声音没有起伏的答,眼睛又盯在了屋外的黑夜中。
一路上,老冯和小龚为了节约开支,都是睡的偏屋。偏屋堆放的几乎都是木柴杂物,上面遮盖的瓦片也不知道多久没拣了,有些瓦片都滑到了另一张瓦片的下面躲藏着,檐口的地方,好几处都滑落成一个缺口。偏屋里面蚊子更是嗡嗡地嚣张叫着,难怪老冯睡不着。
但是小龚却睡了。也不知道怎么睡着的。
北风说:要不,你和我去挤挤?
老冯没作声,眼睛仍是盯着黑漆漆的屋外。雨水哗啦哗啦的从屋檐倾泄而下,连绵不绝。显然,老冯是在担忧这雨势,他突然叹了口气,说:本来明天可以休息小半天的……这雨一下,路又难走了。
从彭水过去,便是黔江,两地相隔较近,一般连接着跑了几天的驾驶员都会感到身心疲累。到黔江时,驾驶员们都会稍事休息小半天,放松放松紧绷的神经。下了雨后,路上湿滑难行,跑起来,车子费时费劲。这一路之上,老冯可谓是连轴转,其中的辛苦,不言而喻。
北风缓缓走到阶沿处,屋外一片漆黑,两旁的厢房传来旅客们此起彼伏的鼾声。他对着雨帘站了会儿,伸出一只手,雨水滴落掌心,凉凉的,一阵风动,夹着雨水的腥味,往他的面门上扑。北风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躲过了雨水喷面。与此同时,他只觉得身后人影一晃,猛的回头,老冯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一双眼睛炯炯生光盯在他的身上,北风全身汗毛顿时竖了起来。
老冯并没有异样的举动,抬腿出门,往偏屋走去。
北风问:冯师傅,你不是说偏屋漏雨么?
漏雨也得休息啊!明早还得赶路呢!老冯僵直的背影,径自往前走。
北风摇摇头,回到堂屋,正欲关门回房睡觉。门突然就被跑回来的老冯一把撞开了。老冯腿一抬,就窜进屋来。然后回身,猛的把门关上,下了门杠。北风正想问他发生什么事情。屋外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和脚步声。
土匪。土匪。土匪来了。老冯又慌又急大喊。破碎、嘶哑的嗓子在屋子里回荡。整幢楼里,突然骚乱起来。
前面的院门,在一声巨响声中破开了。杂乱的脚步声冲了进来。
快,把门抵死。北风冲着身后起床来的男人喊:这是土匪,山上的土匪。
旦凡生活在武陵山区的人,闻匪色变,土匪骑马或步行,跑得飞快,拿着大砍刀,腰挎双枪。一来就呼啦一下来了。一撤就呼啦一下全撤了。所过之地,燕过拔毛,心狠手辣。说要抢哪里,就一定抢哪里。原本只是听说。今晚居然在彭水碰上了。
这伙土匪太大胆,太目中无人,居然趁着大雨夜袭。
旁边的客栈传来哭叫声,显然土匪来的人并不少,有的已经动手。
土匪骑着马进了院子。后面跟着十来条壮汉,个个头戴斗笠,手拿枪或大刀,身披蓑衣,雨打在斗笠和蓑衣上,发出一片密集的声响。屋外雨声哗哗,屋内,老冯和北风用力抵在门后,一颗心却跳得怦怦直响。
一个粗暴的声音在门外院中响起:吠!屋里的人给老子听着,乖乖把身上的红货扔出来,饶你们一命,否则便让你们尝尝大爷们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雨声哗哗,整幢楼的人,寂然无声。
嗨,格老子的,还给老子装睡……几名土匪骂骂咧咧地叫,挥动着手里的刀就要往屋子冲。
就在这时,空中突然传来了枪响:“砰,砰砰。”子弹不知道从哪里射来,击在了一名土匪的刀上,刀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几名土匪大惊,急忙后退,退到一骑马的土匪前面,叫:大哥,点子扎手,里面有枪。马上的匪徒冷哼一声。
这个世道,凡是有钱的人家,家里都备有几支枪,不足为怪。当然,有枪,土匪还是忌惮三分,最怕的是,遇到同行。马上的土匪头一昂,冲楼里喊道:哪条道上的朋友?报上名来。老子不杀无名的好汉。
楼里静默了一会,响起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大声念道:白马山上骑白马,红旗大爷跨乌江。话音一落,楼里楼外的人顿时哗然骚动起来。
之前,这白马山传说有一位袍哥社的红旗大爷,他有一匹雪白无暇的大白马,听说他骑着白马连乌江都跨得过去。当然,这仅仅是传说。故事虽然是传说。但红旗大五哥的名字,却确确实实是真有其人。红旗大五哥是专打理袍哥社的外交,哪里有矛盾往哪里冲,哪里有事情往哪里去。红旗大五哥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排行的职位。听说这位袍哥大五爷,不仅白道黑道都有势力,便是土匪窝里和军方也有他的关系和势力。
沉默,除了雨声,仍是沉默。
大哥,这红旗大爷好久都没出现了,这里面肯定有诈。一名匪徒眼珠转了转说。
马上匪徒向手下瞪了一眼,思索了一下,才向楼里一抱拳,恭敬道:啊!原来是白马山的红旗大五哥,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自家人,请恕打扰之罪。言罢,指挥着众匪徒:我们撤。
一行人来得快,退得也快,很快就退出院门,脚步踢踢踏踏,转眼消失无踪,连旁边的哭叫声,也停息下来。门后的老冯和北风不禁同时吁了口气,一抹额头,全是汗水。
楼上说话那人,真的是白马山的红旗大爷么?听声音怎么是一个年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