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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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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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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行》连载

第五章

刘北风终是没有勇气打听谢知微和谢晓峰。并不是因为没有时间,而是没有勇气。身担重任是一方面,心乱如麻也是一方面。心乱,乱得没有方向,乱得他脑袋晕呼呼的。

车子在内江补给,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足可以让他去走一走,问一问。但他刚走到车站门口,耳朵里就轰地一声响——是歌声,是那遥远的歌声从天际飘来,洪亮、高亢、充满激情、一声接一声地飘来,炸响他的耳膜。他感到脊背冒汗、手脚发虚。特别是腿上,那条有一道长长疤痕的左腿,感到酸、涩、举步维艰。

就算此去问了,见了,又如何?

是带她上战场?还是自己能留下?

或许她早已成家,现已儿女绕膝……

刘北风颓然坐在车站旁边杂乱的茶馆里。往来的黄包车,在眼前飞奔。车轮子激起的烟尘,漫漫遮盖着他的心事和心里的疼痛。不仅是想念一个人的疼痛,更是对一个地方的疼痛。这份疼痛来自于他不堪回首的经历,也来自于他内心的阴暗天日,更来自于他那条逢天变必酸疼的腿。

顾纪喝茶的声音哧溜哧溜,和陈克逊还在讨论坐车和坐船的话题。这纯属是无话找话。或许他们只是想通过说话,放松心里的紧张和旅途的辛苦。

顾纪年纪小,对什么都好奇。可想不到一把年纪的陈克逊,简直比顾纪还小孩。

顾纪说:我现在也想向当年的李白一样,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坐在拥挤不堪、零乱异常、汗臭味四溢的汽车站旁,想象着坐船的美妙。轻舟已过万重山。这个年代,破败如此,混乱如此,哪有如此美好,哪有如此的随心随意。

坐车不止是拥挤、汗臭、还有沿路的熄火、走走停停,甚至匪徒袭击。这也是他们直到此刻都还在念叨着坐船的原因。但是,这种时候,能买到票已经很不错,根本无可选择。

听说有一位新聘的老师,从南方到武大执教。一张船票花了一百二十元。

这是什么概念?

教师们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过十二三元。多的也不过二十元。一张船票居然一百二十元。难得的是那位老师,为了赶在期限之前到达乐山,居然咬咬牙买了,紧赶慢赶终在期限之前报道。

从乐山出来,沿途之上的混乱,令人揪心。各地学生徒步往成都赶。喊声震天动地。江下逃难的难民也往成都赶。拖家带口、哭爹叫娘的声音把混乱的沿途汽车站挤得水泄不通,像一坛正在腌制的盐菜。所有人都在这一坛腌水中,接受淹没和咸变。

成都学生游行示威阵势很大。还组建了青年民主会。此前武大的学生有去成都的,回来说已经与成都方面取得了联系,要去成都与青年民主会汇合。刘北风他们不能去,他们有自己的任务和使命。各有各的渠道,各有各的组织,各有各的奔赴。他们此时的目的地只能是重庆。

这是老头子要求的,刘北风亲自带去重庆。有多少人带多少人。选来选去,终选了二十人。刘北风沿途都在思索:此前并不是没有往前线输送人去,输送过去多批,一批接一批,老头子从未指定着某人亲自送去。而这次,却是点名让他亲自送。为什么?是因为此前写的那封信吗?刘北风在信中说:形势逼人,必要之时,将亲带往南方……

南方是哪里?一定不是重庆,是更南的地方,刀兵相接、炮弹满天飞的地方。

刘北风猜不透老头子,从来都猜不透,他有时候觉得老头子很近,有时候觉得老头子很远。像一幅藏着谜语的画,怎么解读,也解读不透。不同角度解读,有不同的意思。

见他双眉紧锁。陈克逊收起嘻笑之色,轻声问:你在想什么?哦——到了内江,是不是想起了某人?

言罢,眼角斜斜看他,眼神里有幸灾乐祸,有了然于心。

陈克逊是看到过谢知微的,不仅看到过,还知道知微对他一往情深。他常为这对璧人不能在一起而扼腕叹惜。他也看到知微走后,刘北风以酒浇愁的痛苦。他曾经劝过北风,说人家好好一姑娘,那么老远来找你,放下姑娘家的羞涩和矜持,你说你,为什么要拒绝?若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就罢了,可既是道相同的,你为什么不接受人家?

刘北风从未和人说过他与谢知微的事情。除了文昭和谢晓峰外。刘北风也已经戒酒很久,但知微走时,却没有忍住。又听陈克逊如此说,心里悲苦,第一次吼:滚,不要你管。

哎呀!居然还骂人。惊得陈克逊张大嘴,想不通一向温文儒雅的刘北风居然也会骂人。

现在,人就处在内江的城里。不是想不想来,而是必须经过。而知微就在内江,难道刘北风就不曾想去看看?这是陈克逊的想法。如果是他,他想,早一抬腿去了。

可是刘北风没有,除了眉头紧锁外,似乎并没有要去拜访朋友的打算。直到车子缓缓驶出内江的车站,陈克逊都没有发现刘北风有丝毫的反应。刘北风抱着双臂,目光定定地望着窗外。窗外掠过杂乱的人潮、涌进嘈杂的人声。

陈克逊不禁发出一声叹息。似乎对刘北风无比失望。

刘北风离内江这座小城,已有多年。

多年里不是没有想到过。常常想起。一想起就冷,身体冷,心里也冷。冷过后,就是一团一团的火从心底烧灼起来,要把他整个人烧焦一样。

北风初到内江时,并不知道这就是内江。他是沿着路从某个地方徒步过来。某个地方是什么地方,具体说他自己并不清楚,那段记忆是模糊的,是残缺的。身上没有钱,没有粮,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具疲惫而孱弱的身躯,只有一根老乞丐给他制作的木拐棍。他的腿走起来一瘸一拐,使不上劲。他的衣衫早破烂不堪。几个月的碾转,他头发零乱,胡子拉茬,眼窝深陷,眼神涣散,更瘦得形销骨立。双眼常常饿得模糊,看不清人,只看得见一团黑糊糊的影子在前面晃。待用力聚集涣散的目光看清时,常常会遭到一顿拳脚相交,或者被人从后面毫无防备地猛一推,扑在了地上,扑得半天都爬不起来。狗吠声在耳边响起。狗嘴里冒出的口水泡子和着一股子腥臭的气味往鼻腔里钻。特别是那条流着脓水,散发着腥臭味的伤腿,狗常常前来闻嗅。他与狗沿途之上,都在抢食。狗愤怒的低吼,露出尖锐的牙。如果不是他手执拐棍,狗还忌惮几分,它们随时可能将他瓜分干净。街上的人流,总会因为他的到来,四下闪避,捂着鼻子,骂臭叫花子,走开。瞧这瘸子,一身臭死了,狗都嫌弃。

到内江时,刘北风已经几天没有进食。

所谓的进食,不过是偶在街头捡得或者是好心人送的一个、半个馒头。饿到极致,就胡乱喝一肚子溪沟里的水。也不知道那水是清是浊,捧到手里就胡乱喝了,喉咙里一阵阵冒烟,生疼生疼。水喝多了,走几步,肚子往下坠,水在肚中咕咚咕咚晃荡得厉害。

终于,辗转到一座城市,流浪在喧嚣闹市之中,吵闹声让他的脑袋疼起来,重起来。

终觅得一阴凉处躺了下来,头上有树荫的遮蔽,身旁有倚靠的冰冷墙壁。这个地方还不错。刘北风累极,倒下就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神智还没有清醒,耳朵里突然传来了一阵歌声。歌声缥缈,整齐,约隐。有时急促,有时缓慢。歌声不是一个人唱的,而是一群人唱的。女声居多,像天上的仙乐。刘北风以为自己已死,到了天上,天上的宫阙里,正在演奏着渡化升仙的仙乐……又似乎像某个女子的声音,一遍一遍在耳畔对他低唱着,呼唤着他,叫他的名字。

歌声渐渐近了。近了,歌词一句一句清晰起来: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爱国的同胞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刘北风突然觉得耳朵里被一根尖锐的针刺了一下。嗡——针尖刺破了耳膜,一条黑色的像蛇一样的东西钻入了脑袋。他痛苦地用力捂住了耳朵。

一日,两日,又是凌晨,歌声再次响起。

刘北风知道是凌晨,因为鸡叫的声音从旁边不远处传来,他手指触摸到的衣衫上,泛着湿湿的露水。歌声从左边的街道传来,整整齐齐,高亢洪亮……

刘北风终于不堪歌声的侵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支起半个身子,挥着手,嘴里咿咿唔唔地叫……叫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神智模糊。晕了过去。

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大眼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突然坐起,惊骇于自己的眼睛能看清东西,也惊骇于那双眼睛的注视。但马上,他就被很多双手摁了下去。用力摁着,直到没有力气挣扎。他本来也没有力气。只挣扎了两下就眼前发黑,眼睛里的人影摇得稀碎。有人叫:摁好,马上就来了。他耳朵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来了。他不知道谁来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想,终是没有逃脱厄运,还是被捕了,也许此刻正在用刑,要他交待背后的人员名单。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里,伊瑶是否也在?想到伊瑶。他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大声一声。那声叫出后,又晕了过去。

那句话后来知微说,把她吓了一大跳。到底他叫出了什么话让知微吓一跳。北风完全没有记忆。记不起来。全是模糊的。眼前无数影子在晃。晃得世界颠倒、混乱不堪。

他的命是谢知微和陈继桐救回来的。

谢知微每天凌晨,总会带着一队学生,奔跑在内江城的街头。刷刷的脚步声,配着高亢嘹亮整齐的歌声,从城东到城西,从城南到城北。歌声在清晨的天空里,震荡着沉睡的城市。扫荡着黎明前残留的阴翳。像一把利箭,一箭穿心。

这是知微组织的晨呼队。

什么是晨呼队?

知微说,就是用歌声当武器、哨声、警报,将那些沉睡、冷血的人唤醒。

知微身上有一束亮晃晃的光。这束光亮得整个城市都睁不开眼。也让很多人的眼睛都不敢正视。

他们在“晨呼”回来时发现他,躺在学校外面的墙下,旁边有一棵香樟树,枝叶展得很开。下面密不透风,显得阴郁。他们说原本那个地方常蜷缩着流浪汉。以为他也是。

之前并不是没有人看见他。很多学生都看见。学生们伫足掩鼻旁观,猜测他是死是活?有人伸出树枝,往他的身上戳一戳。见他的腿缩了回去,手臂把自己抱了起来,吓得一哄而散。

那天早上,他们像往常那样“晨呼”回来,想不到躺在路边树下的流浪汉突然支起半边身子,张着手臂,向他们叫唤。他叫唤什么。他们其实没有听明白。他们还发出了笑声。说内江城里的那些达官显贵还不如躺在树下的流浪汉,流浪汉都被他们的歌声唤醒了,而他们却仍然继续装睡。

但是陈继桐听到了刘北风的叫唤声,突然停下脚步。他原本走过去了。又退了回来。一直退到他身前不远。问:你在叫谁?北风哇哇地叫,含糊不清地叫,张着手,张着嘴,向空中乱抓,想把什么东西抓在手中。

陈继桐听清了,也震动了,从这个流浪汉嘴里发出来的,不是歌声,而是一个人的名字。

那个名字是:伊瑶——伊瑶——

陈继桐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曾经对这个名字茶不思,饭不想,夜不寐。他在中央大学毕业后,未留在重庆,而是选择回到内江。与这个名字,也并非无半点瓜葛。他曾经疯狂地追求她,为她送礼物、送书,站在女生宿舍后面的墙外,为她朗读诗歌。诗歌是他自己写的。才华横溢,文笔斐然,再由他自己深情的朗诵出来,女生宿舍里传出一片热烈的掌声。但他却没有看到她的身影。有女生叫:爬上来,爬到墙头,她才听得见。于是,他爬上女生宿舍的后墙,想站在墙上朗诵。可是校监怒气冲冲跑来驱赶,他心慌意乱,从墙上摔下来,摔得腿痛了好几天。

在篮球场上,陈继桐嫉妒这个名字的主人对别的男生那么好,他发狂发疯,不受控制冲上去,揪着那个男生的衣衫,两人大打出手。他为她做过许多事情,但是这个名字的主人,却半点也未曾感动。她的眼里心里,只有那个男生。

陈继桐回到内江很长时间,无法从这种挫败感中走出来。他决定忘记她。忘记认识她的所有经过。可是现在,在一个清晨的转角处。他突然从一个流浪汉的口中,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伊瑶——伊瑶——

这个名字,像一把重锤,左一下右一下锤在他的心上。让他神魂为之震荡。他几乎是猛地扑了过去,用有力的手臂,把这个流浪汉从地上提起来,大声问,一声连一声问:你是谁?你在叫谁?你到底在叫谁?伊瑶在哪里?她在哪里?

他怒瞪着一身污泥、狼狈不堪的刘北风,从他的头发到眼睛、脸庞、胡子、再到那条泛着腥臭味的腿。经他这一阵猛摇,刘北风已迷糊。但嘴里还在念叨着伊瑶的名字。这个名字像有着无穷的魔力一样,使他陷入漫无边际的魔怔之中,也让陈继桐陷入一阵又一阵的心跳之中。

刘北风后来一直想,当初如果陈继桐不在,他没有听到自己的叫唤,那么自己是否已经早死了?死在了那棵茂盛的香樟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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