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冉伊瑶灵柩的文昭,回到学校后,从刘志刚那里接到消息,说北风已经顺利转移出了重庆。他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发觉了异常。由于他在处理冉伊瑶事件过程中,频频露面,已经被人盯上。当局不仅安插了眼线在学校,还跟踪他。为了“据点”的安全着想,文昭立即申请转移。组织批准了他的请求。
不久,文昭离开重庆,到了乐山武大。
文昭到武大后并没有闲着,而是在武大继续开展地下工作,仅一学期就建立起一个新的“据点”。“据点”在武大的校园里初步成形。他发展起来的几名核心成员,迅速在学校里成立了各种社团。学校的墙上,先后涌现了很多新的社刊、壁报。这些社刊和壁报上所登载的文章和诗歌,在学校里传阅,使这个只有唯一一所大学的三江汇流的小城,有了欣欣向荣之态。
文昭接到青委传来的消息,说泸州“据点”遭到破坏,文昭心内一凉,立即预感到北风处境堪忧。这是他想尽办法打听来的消息。从到武大的第一天起,他就一直在想办法打听北风的消息。志刚说北风的伤很重,连走路都困难。那一路的奔波和隐匿,不知道伤势怎么样了?每当他想到冉伊瑶的事情时,就会想到失联的北风,以及那个在学校里发疯般寻找北风的冉茂林。
听说他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听说冉茂林和北风在高中的几年,常常抵足而眠,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听说冉伊瑶不顾家里的反对,偷偷追着北风到重庆上大学。
如今,一个魂断重庆,一个不知所踪,另一个带恨而归,想想就令人唏嘘不已。
让文昭没想到的是,北风来了,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北风来的那天,文昭正匆匆向文庙走去上课。在泮池边,他见到一个背影站在那里。初升的晨光映在他的背上,瘦削的身子骨上挂着松松的衣衫。一动不动站在光影里,像一幅剪影画。
文昭往前走了几步。那人却突然转过头,一张瘦削得变形的脸,尖尖的下巴上,钢针似的胡须,一根一根微微颤动着,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北风——文昭脱口叫。
你是北风。文昭再叫,急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满脸的震惊和不可置信。
北风一句话也没有说,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累,他站在文昭面前,脸上的肌肉微微僵硬,喉咙哽着,眼中明明蓄满了泪水,却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文昭越看越心痛,忍不住伸臂一把搂住了他。北风没动,任他静静地搂着。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寻找到了亲人。
那天,文昭将北风带回自己住的狭窄小院。北风惶恐不安地打量着四周,用手轻轻地摸挲着自己的腿。那时,文昭并不知道那条腿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那道伤疤,只要变天就会酸痛难忍。
文昭给他倒了杯水,又给他煮了碗面吃。两人才坐下,叙述别后的情形。
文昭问他到泸州的情况,这一年去了哪里?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北风就把别后的情形一一相告。北风说得很简单,但接连说出口的几个地名还是让文昭感到了他这一年的颠沛流离。文昭观察北风的神情。感觉北风变了,整个人的精神和气质与曾经那个活泼俊郎、充满朝气的年轻人,有了显著的变化。文昭不仅觉得他性格上产生了变化,在精神上,也有了变化。比如北风在倾听的时候,眼神总是会呆滞地看某一个地方,过一会才反应过来。比如北风看着他时,眼睛里忽地一下闪着惊慌,露出害怕和躲避的神情。有时候他叫他的名字,北风会突然一惊,像如梦初醒。
文昭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这一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他想,或许是北风因为伊瑶的事情伤心过度,而又不能原谅自己,才把自己搞成如此模样的。正当文昭寻思着怎么安慰他时,发现北风又带着那种惊慌的神色看他一眼,迅速别过头去。
北风,你休息一下,我先把学校的事情忙完了,下午我带你去江边走走,咱们再好好聊聊。文昭轻拍着他的肩膀说。听说他要走,北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不让他走。
你这是……文昭看着他慌慌躲开的眼神,不明所以,又见他微微发抖的手指:你先别想那么多,好好睡一觉。
北风颤抖着干裂的嘴唇,想说什么,却又嚅嗫着竭力忍住。
文昭再次拍拍他的肩,准备走,却被他紧紧拉住不放。
北风头垂得很低,嗓子沙哑:我想知道伊瑶的消息,请你告诉我,她在哪里?她是死是活?文昭愣住:你……你一直没有伊瑶的消息?一听这话,北风浑身抖得更厉害:伊瑶在哪里?她在哪里?你告诉我。文昭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这一年,北风居然连冉伊瑶的死讯都没有听说过,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在那个窗外有阳光的上午,文昭便在那间关着的屋子里,向北风讲述了冉伊瑶的事情。
文昭讲他走后,学生们与警察争夺冉伊瑶的遗体。又讲冉茂林到重庆的经过,他尽量放平声音的起伏度,讲得淡然、简单一些,讲得没那么伤感一些。可是讲完后,他发现北风已经快不行了。北风没有当着他的面大哭,也没有大叫,他在讲的时候,他只是紧紧抱着脑袋,整个身子弓得像一只虾米。他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以为北风已经完全沉浸在悲伤之中,这时候最需要冷静和独处。话音刚落,北风沙哑着再追问:茂林有没有说什么?他看到伊瑶时……他有没有提到我?
文昭心里抖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想了想,说:冉茂林虽然很伤心,又经历了那两天的折磨,整个人还是很坚强的。
不会,不会,他一定说了什么,对不对?北风突然抬起头,双目血红地看着他:他一定说了什么,他一定很怪我恨我……恨不得杀了我。
文昭叹了口气,说:北风,有些事情,你不必知道得那么详细……
我为什么不必知道得这么详细?我为什么不可以知道,你想瞒着我什么事情?北风站起身,凝视着他的眼睛,嘶声吼道:伊瑶死了,而我却不知道,都一年了,我却不知道,现在你告诉我说不必知道得如此详细,你知道我心里的感受吗?你知道吗?
面对着北风的质问和近乎于疯狂的神情。文昭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两个人,一个疯狂地逼着他交出刘北风,一个疯狂地逼着他讲述冉伊瑶的后事,他们都是最伤心的人。可是,他们没有想过,自己才是那个经历过的人,自己才是那个见过所有悲伤却不能表现出来的人,还得装着淡然无事,还得时刻警惕着暴露和危险。
文昭转念一想,北风确实也是有资格知道真相的,不管是冉伊瑶后事的处理,还是冉茂林对他疯狂的寻找。于是他就说了,他说了冉茂林看到妹妹尸体时的细节,说了冉茂林寻找他时的疯狂,说了怎么帮助将冉伊瑶的灵柩送出重庆的经过,毫无保留的说了,说完后,他自己也流下了眼泪。所以,他撇下北风走出去,并反手把门给关上。
他知道,北风需要一个没人的空间来消化这样的事情。
文昭并没有走远,他站在门外,靠着墙,摸出一支烟,点上,狠狠地吸,再用力地吐出来。
屋里传来刘北风打墙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打在他的心上。
文昭想:自己是不是太残忍了一点,他都告诉了北风什么话啊!
他说:冉茂林发疯似地在学校找你,直到晕过去……
他说:冉茂林看到妹妹的遗体时,没有哭,也没有流泪,他只轻轻说,瑶瑶别怕,哥哥来接你回家,哥哥来接你回家……
文昭用力往自己的脸上甩了一耳光。
屋内的北风疯狂地用拳头在墙上打,打得血肉模糊,压抑的恸哭声,从胸腔里发出来,哽在喉咙里,他一下一下击打着墙壁,把自己的脑袋往墙上撞击。
文昭听着这撞击声,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当时冉茂林打开棺材盖子的景象,似乎看到面无表情的冉茂林,内心里的崩溃和恨意。在看到冉伊瑶的那一刻,当哥哥的心定然是肝肠寸断、恨不得躺在里面的是自己吧?那一刻,冉茂林一定非常后悔帮妹妹逃离家,因为在冉伊瑶逃离龙潭来重庆上学的事件中,冉茂林从中给予了纵容和帮助。
来时,活蹦乱跳的一个女孩子;接回的,却是一具已经变了形的尸体。
冉茂林如何能接受?怎么能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又需要多长时间来忘却这样的事情?北风这一年多不知道冉伊瑶的消息,定然也是经历了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或许他从离开重庆的那一刻起,就在逃避。逃避知道冉伊瑶的消息,逃避所有的过去。
屋内,北风终于痛哭出声,那撕心裂肺的哭声里,传来北风自责的悲呼: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我对不起伊瑶,我对不起冉家,我对不起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