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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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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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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行》连载

第三十三章

“夺、夺、夺”的声音响起,越来越近。北风的眼睛便盯在那根往前移动的拐杖上。他看到拐杖抬了起来,一直未落下。下一秒,北风突然如遭雷击,浑身一抖,已经生生挨了一记拐杖。拐杖的下面是用铁皮包铸,打在身上,痛彻心扉,可他硬是一声不吭,生生受了。

又是一拐杖,接着再一拐杖。北风额头的汗珠滚滚而下,但他仍咬牙一声不吭。

你可觉着痛?一个苍老而愤怒的声音在头顶上怒声问。

请伯父责罚,北风愧对冉家,罪有应得,不痛。北风忍痛咬牙。

冉孝隆拍着自己的胸脯,悲声道:你不痛,可老夫——这里痛啊!

一句话未完,身体摇晃,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被旁边的冉茂林一把扶住。

冉孝隆鹰爪似的手,颤抖着指着跪在门外的北风,嘶声吼道:五年了,五年了啊!你终于还是回来了。如若你不回来,我定然是拿你不到的,你可曾想过,今日会落到我冉家的手上?

北风沉声道:北风从未敢忘记冉家的大恩大德。

你倒是说得好听。冉孝隆突然双睛一睁,怒意横生,又是一拐杖打在他的背上,厉声喝道:你这花言巧语的骗子,把我家瑶瑶的命还来,还来。

北风痛得浑身颤抖,咬紧牙关。

冉茂林急道:父亲,你不是一直有话要问他么?

对,对,我差点忘了。经儿子一提醒,冉孝隆用力一抹眼泪,挥了挥手:让他进来,把前因后果给我说清楚,说清楚后,我们再好好清算这笔账。

也难为冉家因为冉伊瑶的死而憋了这么多年,好好的中央大学女学生,怎么就无缘无故被枪杀在学校后面一条漆黑的巷子里?

当年,冉家接到学校通知,冉孝隆乍听到冉伊瑶去世的消息,当即晕了过去。而冉茂林二话没说就带着枪、领着人马怒气冲冲赶去了重庆。可是,冉茂林还没有见到冉伊瑶的尸体,就被警察带走,一关就是两天三夜。

那是冉茂林第一次品尝人间挫折,第一次认识到什么叫社会黑暗,他由一个高傲的、不可一世的富家少爷转瞬之间饱尝人间生离死别。

从警察局出来后,冉茂林突然长大了。没有人知道冉茂林在警察局那两天经历了什么,而他回来后,也从未向人提起。因为与冉伊瑶的惨死相比,他身上的一些伤痕,显得无足轻重。

警察虽然不能从学生们那里领回冉伊瑶的尸体,但却暗地里监视,以此为饵,只要有人来认领,便进行抓捕和审问。他们想通过严刑拷打,逼问出冉伊瑶背后更多与共产党有关的人物。所以,当冉茂林这个莽撞的小子去认领尸体时,他们惊喜的以为,这是一个极好的立功机会,只要查出蛛丝马迹,就可向上面邀功请赏。

可是冉茂林让他们失望了。对于伊瑶到重庆后的一切,除了在北风和冉伊瑶的信中,知晓两人在一起学习外,其余的事情一概不知。冉茂林从嘴里说出的无数个“不知”的后面,是精神上残酷的打击,是身体上狠毒的摧残。但是冉茂林一句服软的话都没有。他甚至冷冷地威胁对他用刑的人:冉伊瑶是我的亲妹妹,谁杀死了我妹妹,就是我的仇人,就算你们把我杀死了,我酉阳冉家也是定要报这血海深仇的……

两天后,经过多方在外面活动、搭救以及冉家的私下打点,警察致电酉阳县府,查明冉茂林的身份后,把他放了。或许那时当局想拉拢各地豪绅大族,所以,得知冉家在酉阳的实力后,并未再阻止冉茂林领回冉伊瑶的尸体。

冉茂林在警察局里,听审问他的警察说过冉伊瑶的身份,说冉伊瑶是共产党派来在学校煽动学生反叛、生事、获取情报的人。冉茂林不相信。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

出来后的冉茂林站在伊瑶的棺材前,心如刀绞,模模糊糊中,听到一个刘字。此前,冉茂林几乎忘记了刘北风的存在。在听到那个刘字的那一瞬间。冉茂林才突然想起了这个人,伊瑶出了事,却没有看到刘北风的影子。冉茂林发疯似地叫着刘北风的名字,满校园寻找刘北风……当然,直到最后,冉茂林也未找到刘北风。刘北风去了哪里,身在何处,没有人知道。

而刘北风做了什么事情,冉茂林也不知道。当局怀疑冉伊瑶是共产党,那么和冉伊瑶在一起的刘北风,那也定是与共党有关联的了?刘北风呢?刘北风在哪里?

学生们告诉他:自冉伊瑶出事那晚起,刘北风就失踪了。

冉茂林疯狂大叫:到底是失踪了还是死了?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话。也没有人知道刘北风的去向。刘北风就像突然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再也没有消息。就算后来冉刘两家广布眼线、四下派人寻找,也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冉茂林以为刘北风也像冉伊瑶一样被杀害了。他同时失去了最亲的妹妹和最好的朋友知己,内心的打击和伤痛很长时间令他一蹶不振。他回到酉阳后,在冉伊瑶的坟墓旁,也为刘北风立了一个衣冠冢。一个人常常坐在他们的坟前,喝酒喝到不醒人事。

可是,后来有人说在泸州看到刘北风。这个消息宛若平地起了一个炸雷。沉沦于醉酒中的冉茂林一下子就清醒了。找到刘北风,成了冉茂林最重要的事情。他带着人马到泸州。找遍了泸州也没有找到。没多久,又听说刘北风在宜宾出现,他又风一般找到宜宾,可是把整个宜宾都找遍了,也没有刘北风的影子。

回来后,冉茂林气不过,甚至带着人马杀到秀山刘家,把刘家团团围了起来,要他们交出刘北风。可是秀山刘家比他们更是不明所以,刘家老人听到这个消息,哭得死去活来,刘老爷更是一病不起。刘家说刘北风一直没有回来,不说回来了,近一年时间,连封信都没有,就是刘北风和冉伊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刘家也从未得到过消息。刘家二哥答应一定帮忙把刘北风找回来,上冉家赔礼请罪。

两家人为此事,争吵多次,却也痛哭多次。

从冉茂林去认领回冉伊瑶尸体那日起,冉家就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至今对死因还是一团谜。找到刘北风,查询冉伊瑶真正的死因,便成了冉家一直以来的重事、要事。

而秀山刘家也是真没有刘北风的消息。直到北风去了乐山,写信给二哥刘北民,才暗暗与家中有了联系。在二哥的回信中,才知道因为冉伊瑶,与酉阳冉家升级成了两个家庭之间的仇恨。

北风并不是真的不敢回来面对冉家人。而是他的身份,不能回来。

在接受任务之时,北风并没有向钱部长交待冉家对他喊打喊杀的事情。他只讲了冉伊瑶的死因,讲了与冉家过去的关系。他不想钱部长以为他是畏惧艰险,寻找借口。心想,只要自己此行到龙潭,低调行事,隐藏行迹,晚上到,次日天未亮就离开,不显山不露水,无人相识,自然不会与冉家有接触的机会,冉茂林就算想找自己的麻烦,等他知道消息的时候,自己已经到达秀山。那时候,冉茂林想对他发难,只怕也没有那么容易。一切皆在预计之中。可哪料到,他回秀山的消息,早已被冉家截获,如此报仇血恨的大好机会,冉家如何会放过?

北风咬牙站起身,脚步沉重地迈进屋内。泪光闪烁间,他看到屋里,居然布置着一座小小的灵堂,灵堂上赫然摆放着冉伊瑶的灵位。原来,冉家专门为冉伊瑶设了一个灵位在此。而这幢楼曾经是冉伊瑶的闺阁,自她去世后,除了楼下设一个灵堂外,未再住人。平时路过的家丁护院,见这里阴森森的,都绕道而行。只冉孝隆常常到这屋里坐坐。

望着冉伊瑶的灵位,北风眼前浮现起那年的冬天,冉伊瑶跑进黑巷的背影,那成了留在刘北风心中最后的影像。他转头看向冉茂林。也难为他这么多年,居然没有放弃寻找自己。只是,冉茂林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行踪的?他果真是时刻等着我路过龙潭的么?他对我的恨意一点儿也没有减少么?他真要对我狠下杀手么?

无数个关于冉茂林的问号在他的脑袋里旋转着。

刚才在车站,北风虽然内心也有过对“万一”出现的心理准备,但当冉茂林骑着马,从暮色中蓦然闯入眼帘时,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他望着那张比此前成熟、刚毅、透着一抹冷酷和狠意的脸,以为自己会害怕、会退缩、会不敢面对他的眼睛。可是,好像没有,他看着冉茂林的举动,看着他的身影,他的眼睛,下马上马的动作,还是和曾经一样的潇洒有力,还是和曾经一样的亲切自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突然就静了,也不再害怕。

而此时,面对着冉伊瑶的灵位,北风的内心终于得到了正视,这是他对冉伊瑶死去这件事的正视,也是对自己内心多年逃避和惧怕的正视。

刘北风,我女儿冉伊瑶虽不说与你青梅竹马,可对你也算是肝胆相照,生死相托。她不顾家里的反对,死活要跟着你去重庆念书,原本以为,你会把她当妹妹一般保护,可你……竟然为了活命,弃她于不顾,我可怜的女儿啊,死时如花一般的年纪啊!就这样说没就没了,而且还摊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闲言碎语!刘北风,这么多年,难道你从未有过向我冉家作出解释的想法么?

冉孝隆此时在一方太师椅上坐了下来,白须颤抖,容颜失仪,显然是忆及爱女之死,悲伤难禁。从刚才的强硬态度到此刻的如乞求般的语气变化,令北风不由得心内大恸。他缓缓走到灵桌前,伸出颤抖的手指,将那方小小的灵位拿了起来,看着上面刻着“爱女冉伊瑶之灵位”几个字,久久凝视着,一动不动。

冉家父子见他微弯着腰,目光痴痴呆呆盯着灵位,似乎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似乎也没有想要说话的意思。过了一会,见他仍是保持着这样的动作没有开口。冉茂林早已怒火中烧,红着眼睛,冲动的大步上前,伸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扳过他的身子,吼道:我父亲问你话,你倒是……冉茂林话没有吼完就顿住了,他看到刘北风的脸上泪珠滚滚,涕泗横流,喉结滚动,早已泣不成声,不由得微微一愣。

北风眼神微有些涣散,盯在灵位之上,沉浸在无尽的悲伤之中,对身周的事物,好似已经漠然淡化。任凭冉茂林揪扯着自己的衣服,他身子在冉茂林的手中,像一张轻薄的纸片。

好一会,瞪着他的冉茂林才恨恨地松开了手。

冉伯父,伊瑶确实是为救我而死的。北风伸手抹了一把泪水,侧过身子,缓缓弯下腰,把左腿裤管往上提了提,露出腿上一条触目惊心的疤痕:当时,我从三楼跳下去,摔折了腿,是伊瑶救我出去,我叫她走开,不要管我,可她不听,扶着我跑到一条巷子,巷子很窄,我怕拖累她,挣扎着往另一条路上跑,想和她分头走,就算抓到了我,也牵累不到她,可是伊瑶为了引开追的人……伊瑶确实是为了救我而死的。

北风说到最后,语声哽咽,情难自禁。

冉孝隆嘴唇上的白须不停地颤抖,指着他恨声道:她为救你而死,可你却弃她不顾,让她死后,暴尸黑巷。

北风闭上了眼睛,这是他一辈子的心痛,可是此刻,却被眼前的老人硬生生地用刀子捅进来,左右搅动。

你这个混蛋,我妹妹用命救了你,你却只顾自己逃命。冉茂林气得怒目圆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拳头挥了过来,打得北风跌坐于地。冉茂林还不放过他,又是两拳头打在他的脸上,将他衣领一抓,准备再打。北风突然握住了他的手,瞪大眼睛看着冉茂林,两人的脸差点撞在了一起。

我妹妹对你情深义重,为你付出了性命,而你为了逃命,弃她于不顾,你……你怎么对得起她?冉茂林怒吼:你现在居然还敢还手?你这个混蛋。

北风双眼血红地握住他的拳头,更激动大叫:你以为我不想救她吗?你以为我这些年过得好受吗?你以为我没有在为她报仇吗?

冉家父子被他这突然的吼叫惊愕了。

北风顾不上擦去眼泪和鼻涕,又叫:伊瑶与我,志趣相投,有共同的目标和理想,我们为这共同的目标和理想而奋斗,我们此前有约定,无论谁先倒下,活下来的那个人要继续活下去,要把一个人的生命活出两个人的精彩,你以为伊瑶死了,我也会死吗?你们错了,我不会死,我会活得更好,因为我身上背负的,不是我一个人的生命,而是我和冉伊瑶两个人共同的生命。

我知道,你们冉家因为伊瑶的死,恨不得把我开膛破肚,摘心吃肝,剁碎了喂狗,可是我不怕,我今日敢回来,就不怕死。只是,我的命是伊瑶救回来的,你们不珍惜,但我自己珍惜,因为,我时时刻刻没有忘记,我的身上,有伊瑶一半的生命在延续。

这一番铿锵有力、从肺腑里激荡出来的话,使冉家父子瞠目结舌,半天没有回过神。这番话让他们眼前浮起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笑意盈盈的女孩,女孩站在他们面前摇头晃脑:我就是要去上大学,我就是要与北风哥哥在一起,你们谁也阻挡不了,北风哥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当时冉孝隆气得骂道:难道刘北风去死你也跟着去死不成。女孩眼神坚定,一脸倔强:对,北风哥哥活,我就活;北风哥哥死,我就死。

这神情,这语气,何其之像啊!

冉孝隆浑身一软,身子靠在了椅背上,望着眼前这个脸上与女儿有着同样倔强神色的男人,惨笑着摇了摇头。

当然,我的命是伊瑶救的,如果冉家定要拿回去,我无话可说。北风说完,用力挣脱开冉茂林的手,不顾他的怒目而视,转过身,把灵位轻轻放在桌上,又用手指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上面“冉伊瑶”三个字,这才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荷包,从里面掏出一张黑白的照片。

照片里是一对年轻男女笑吟吟的脸,两人的脑袋轻轻地挨在一起,女孩的嘴角有一个深深的酒窝,笑得灿烂、像鲜花盛开。这是北风和冉伊瑶唯一的合影照片。他们两人各留一张珍藏。这张照片陪伴他辗转多地,度过许多孤独、伤心、不眠的黑夜。

此刻,他拿了出来,把它庄重地摆放在灵位前面。

北风虽然不信神,但为冉伊瑶设一张灵位,一直是他心里最想做的事情。只是一直以来,他只敢在心里祭奠着这个为自己付出生命的女孩子,却不敢把她的灵位摆放在明面上。他甚至幻想过:天清日明的那一天,他一定要亲手刻一块“爱妻冉伊瑶之灵位”的灵牌放在卧室,以供陪伴。

北风在心里暗暗念道:伊瑶,这一辈子,我对不起你,如果有来世,我愿意为你挡枪子。

这是——这是——冉孝隆乍一看到那照片,霍然起身,嗫嚅着快步上前,颤抖着手指着相片。

北风道:这是我和伊瑶唯一的合影照片,伊瑶也叫它结婚照片。

冉孝隆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上前,也不知是老眼晕花还是激动过度,竟然伸手一连拿了两次都没有拿起那张小小的照片。就在他第三次伸手时,那张照片递到了老人的手中。冉孝隆一脸紧张地接过,凑近眼前,左看右看,端详来端详去,老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五年了,五年了,想不到,我还能看到瑶瑶的样子,呜呜呜呜……

冉茂林闭了闭眼睛,拳头紧紧地握了又握,发出咯咯的声响。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管家跑了过来叫道:老爷,老爷。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冉茂林用力抹去溢出眼眶的眼泪,大声问。

管家在较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说:警察队的金队长在门外求见老爷。

这个金不宣,居然敢跟到家里来。冉茂林气冲冲正准备出门。

不想管家又说:还有石坪砦的黄砦主也在门外,指名要见刘五少爷。

什么?石坪砦的黄三狼?冉茂林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北风,眼神里露出一丝狠绝之意,但这抹杀意只是转瞬之间便消失了,他的眼睛瞬即转到冉孝隆的身上,叫道:父亲……

此时冉孝隆沉浸在看到女儿照片的惊痛之中,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父亲,黄三狼……冉茂林叫。

冉孝隆抬手制止他,用手抹去脸上的泪,吸了吸鼻子,才说:今日我累了,前面的事情让你二哥看着处理吧!告诉你二哥,今日我想和北风说说话,你们不要来打扰我们。

冉茂林:可是,父亲……

我说得不够清楚吗?冉孝隆侧过头,语气微厉喝道。

是,父亲。冉茂林抬眼盯了北风一眼,转身和管家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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