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子婴的身份,只是一个夜晚,摇身一变,就变成了一名农夫。头戴斗笠,赤着脚,脚上糊满了黄泥,裤腿高高挽起。脸色腊黄。本就瘦削的身子,在对襟褂的包裹下,腰间扎一根布带。与昨日的温文尔雅,天壤之别。
章子婴昨天下午重新安置了林宪军,又找了车,把他们拉到了化龙桥虎头岩,住进了一家旅馆里。说去参观报社,也已经不用。在旅馆的对面,就是报社所在地。当然,章子婴只是想让他们远远地参观,并没有要把他们带进去参观的想法和行动。
饭后,三人在旅馆房间里看书。看累了,就玩纸牌,一种粘胡子的游戏。
晚上九点半。章子婴来了。把北风单独叫了出去。
章子婴的身份确实是报社的一名编辑,不仅有工作证,还有自己的办公室。他并没有把北风请到办公室里坐。而是将他带向一幢楼里走去。
夜色渐深,编辑部却亮若白昼。隐约看出一个偌大的建筑轮廓,有竹木、土木结构的楼房,依山而建,层次分明。在夜色中,显得高大、宽阔、隐秘。沿着阶梯,一层一层往上走。偶回过头时,见到脚下灯火闪烁。北风微微有些恍惚。
章子婴并没有告诉他,要带他去见谁。但是北风自己心里却明白,他马上就能见到谁。
很多年了。很多年都没有见过老头子了。这些年他在武大,也只偶尔收到他的信件。他熟悉的字体,他带有指示性的话语。北风心里无时不渴望着相见。北风的申请、请示等相关文件,也是寄给他。这个世界上,他是继文昭后,对北风的情况最清楚的人。不仅如此,他还是北风的入党推荐人之一。
北风踏着阶梯往上走时,心里随着步伐微微荡漾,他的脚步声显得沉重,显得迟疑。章子婴走到拐角处,回头等他,也观察他的表情。晕黄的路灯下,北风的表情是木然的,眼神是茫然的,像蒙着一层水雾。
顶楼的办公室门前,章子婴轻轻地敲了敲,里面传来一个淳厚的声音:请进。
章子婴推开门,门里的灯光流泄出来,照在章子婴的身上,影子在身后晃来晃去。北风看着那个影子,耳朵里听着那个声音,心里无由地砰砰乱跳。很多人的声音,只要听过一次,就永远忘不掉。他脚上似乎绑了石头,费了好大的劲,才挪到门口。门里看进去,一个脸色严肃、身材高大的男人已经从桌前站了起来,眼睛从镜片后直直射向门口。那人年龄并不老,四十岁左右,一身的冷肃,显得稳重成熟,像提前步入了老年人行列。但一双眼睛像两颗夜里的探照灯射向门口。锁在了北风的身上。令他心脏快跳了一拍,两拍,咚咚咚乱响。
隔一道门,却似隔着万水千山。隔一道门,却似近似昨日。北风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多年。他微微踌躇、举步不前,甚至不敢面对他的眼睛。但他突然又倔强地一昂头,移过躲闪的目光,正正与他对视上。
章子婴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进去吧!然后轻轻一推,北风就像一张纸片飘了进去。章子婴反手带上门,往走廊上走几步,从怀里摸出一支烟,取出火柴。火柴与沙皮相碰撞,“嚓”一声燃起一朵小火苗,他将小火苗凑进香烟,点上,用力吸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烟圈,烟圈随风散开,笼罩着他渐渐浮起忧色的脸。
章子婴在黑暗中站了一个小时,身后的门才打开。北风从门里轻轻地走出来。
北风走得很快,没有丝毫停留,一走就走了,一直走到楼下。也没有说一句话。章子婴跟在身后,也没有说话。两人沉默着一路出了编辑部的大门,向旅馆走去。到旅馆门口时,章子婴看着刘北风的背影,脚步迟疑下来。
北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继续往前走。直到步上台阶,才意识到章子婴落后了很远。转过身,看到章子婴站在身后不远的地方,街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想和你走一走。章子婴说。声音带着粘性,粘着北风的脚步和身子,让他无从拒绝。
二人走在没有人僻静的小径上,小径两旁边长着茂密的竹林,两个影子在影影幢幢的街灯中,时隐时现。
子婴说:很早就听老头子讲过你的名字,一直好奇,到底拥有这个名字的人,长着什么样的外貌?有着什么样的心性?老头子说,以后见了你就知道了。后来,我就一直等,一直等,终于,我等到了。
他转过头,看北风。眼睛里闪着光。北风没有说话。他一时还不想说话。
他当时离开重庆,从船上下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如果人好着也罢了,好歹是完整的人,打听地名,打听同学的住所,也是可能的。偏偏,受了伤,还奄奄一息,还神智受损,精神恍惚,他再未有机会听过重庆这边的消息。甚至不敢打听。途中流浪了大半年,在内江呆了大半年,又在乐山呆了四年。这四年中,他不是不想回来,时时想回来,申请写了一次又一次。说没有怨气是不正常的。他不仅有怨气,怨气还很深。他应该回来的。可是等这个指示,等了四年。
刚才见到老头子时——他们都是如此称呼他,叫老头子。没有人知道老头子并不是老头子,只是一个人的代号。老头子也乐意别人这样叫他。当然,是自己人才如此叫。老头子居然没有丝毫的愧意。一开口说的是:你胆子肥了,非必要之时,居然敢自作主张了。
北风不说话,是的,如果他再没有老头子的指示,他就决定私自带着人上前线。他在申请里面说了。说得斩钉截铁的。老头子从他的字里行间能读出来。这些年,他对他的字了若指掌。对他的想法也了若指掌。
如果没见到人,心里委屈也就委屈,心里埋怨也就埋怨,只有默默忍受。可是见到了人,坐在他的面前,望着他的脸,他的眼睛,蕴藏多年的委屈、怨气就那样流溢出来,毫无遮挡的从他的眼睛里、神色上、每一个细胞流溢出来。特别是眼睛里的悲伤,像一把左右突刺的拉锯,左一下右一下地拉扯着,不止血肉模糊,还洪水决堤。
但北风还是极力控制住了,强忍着,紧紧掐着自己的手指。不让身体的颤抖更剧烈。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而眼前的老头子似乎就是那个家长。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隔了四五年,终于见到了家长。想把委屈发泄出来。但又强迫自己坚强、倔强。一边心里流泄着委屈,一边又极力要强。家长不仅没有安慰,而且还一出口就训斥。
也只有对自己的孩子,出口就是一顿训斥。老头子从没有把他当成外人。一直以来都是当成自己的孩子。
老头子慢慢踱到他的身边,突然伸出手,一把揽过了他的头,将他的头紧紧揽进怀里。他的手很有力,手上的温度很灼热,手指在微微地颤抖着。老头子闭上眼睛,叹息一声,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刘北风喉咙像被鸡蛋堵着,说不出话,只有任眼泪滑落脸颊。
他不喜欢这样。特别是哽着喉咙流泪这样。男儿有泪不轻弹。
北风以为这波热潮已经过去了,准备坐正身子,却突然听到头上传来老头子的声音:伊瑶的事情我很抱歉。
老头子居然说了出来。老头子说的是很抱歉。
北风再没有忍住。心里的堤坝瞬间坍塌……
地上的影子晃来晃去,子婴时尔抬起一条腿,时而舞动一下手臂,影子亦跟随,一步不差,契合如度,见他不作声,子婴突然说:这些年,老头子念到你,总是会叹气,说欠着你呢!说你心里委屈,他明白着呢!他还说,武大没有姑娘么?这么多年,就苦着自己,唉!都二十七八岁了,有机会得给你组建一个家庭。
北风心里一震。看来老头子对这个章子婴是无话不说啊!他不确定子婴知道自己的事情有多少,但仅从这几句话,也断定,章子婴与老头子的关系,非同一般。他只有笑一笑,缓解这种不能回答的尴尬。
子婴见他不说话,也不以为意,指着前面被路灯照亮的地方,说:我常常好奇,到底是站在明处看到的东西清楚一些,还是站在暗处看到的东西清楚一些。你呢?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
嗯。北风点头,不得不开口,子婴应该在门外听到他们若隐若现的谈话。就算没有听到谈话,但打开门的瞬间,子婴也定然看出他刚刚流过泪,情绪失控过。子婴留下来,想陪他走一走马路,陪他谈谈话,散散心。子婴的用心是好的。这种情况下,北风就应该有人陪着说话,陪着走路。哪怕只是陪着,也好过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胡思乱想。他似乎对他很了解,只是一个眼神,就能清楚地感知到他内心的想法。有时候把自己关在屋里,胡思乱想,会想出病来。越想就把自己想到了胡同里面,再出不来。
北风很感激他。二人沿着小径走回旅馆门口,子婴站在楼下目送他上楼,才离去。
顾纪已经睡着,陈克逊却没有。不知道他是睡眠浅,还是特意醒着,等他回来。他在黑暗中等了好一会儿,等着他轻手轻脚洗漱完毕,脱下外衣,躺在床上。这些日子,他们三人节约开支,一直共宿一间。顾纪的鼾声已经让北风习惯。但陈克逊的浅睡却让他心里微微发虚。他知道陈克逊没有睡着。就算睡着了,也已经在他开门的瞬间醒了。
陈克逊显然是在等他讲点儿什么。但是他现在能讲什么呢?讲与老头子的重逢。他心里这些年对老头子的怨怪。也讲老头子的狠心。好像不能。他根本就不能提到老头子。半个字也不能提。倒是明天的事情,应该对他讲。可是他睡了么?
黑暗中,陈克逊悠悠地叹息声低低地传来。
北风刚冲到喉咙的话,就这样生生哽住了。算了,明天再讲吧!好歹给他一个惊喜。
次日一早,北风带着顾纪和陈克逊找到了“祥荣茶馆”。在二楼的雅间里,一位戴着帽子的男子已经在等着他们了。男子带着三人从后门出去,到一个路口,路口停着一辆黑色小车。车子在化龙桥周围绕了两圈,向山上开去。
顾纪伸着脖子,眼睛盯着窗外转来转去的路,紧张地吞了一口唾液,问:我们去哪里?
没有人回答他。
陈克逊早就想问,昨夜就想问,一直憋着。现在顾纪问了,却没有人答他。他也就明白,还不到他们知道的时候。也就打消了想法。
北风观察到,上山的路口处,有一些鬼鬼祟祟的人影晃来晃去。看到人影,车子往另一条岔路开去。也不知道绕过几个岔路口。终于,开车的司机说:可以下车了。下车的地方,是农庄。正打量着路怎么走的时候,前面路上出现了一位扛着锄头的农夫。农夫戴着斗笠,绾着裤腿,走过三人身边时,沙哑着声音说:跟我来。
顾纪和陈克逊愕然间,北风已经跟在农夫身后。二人无暇他想,也忙跟了上去。
走了一段路,农夫转过身,对北风露齿一笑,说:今天狗崽子有点多,我们得从这条路过去,沿着这条路翻过几个小坡,再走不久就到了。
北风看到那张笑脸,愣住了,不止是他,身后的两人也愣住了。
居然是章子婴。
顾纪叫了起来:章编辑,你这是要把我们带去哪里?
章子婴没有回答,只低头快步走着,显得从容不迫。
陈克逊急忙在身后拉了一把顾纪,示意他少说话。
路说起来很简单,可走起来却费时辰。当几人终于走到一条长长的石梯面前时,阳光已经正午,明晃晃地照着大地,把人的影子缩成一团,汗珠子直往地上滚落。爬上长长的石梯,眼前出现一幢小楼。小楼门前,左右各有一间十几平米的小房子。右边是一个岗哨亭,里面站着一个手握钢枪站得笔直的士兵。章子婴向左边的小房子走去。与屋里的人说了一会话,登了记,示意三人跟他走。
穿过小房子,来到一幢小楼前,门前的墙上挂着一块牌子,面上赫然书写着一行大字: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
这几个字蓦然映入眼帘,三人都不禁浑身一震,只觉得全身的热血忽啦一下被点燃了。
是红岩村。章子婴带他们来的地方,居然是红岩村。
顾纪和陈克逊激动得热泪盈眶。北风虽然此前已经知道,但当面看到,心情自又不同。这是在国统区,这是在敌人的监视之下。居然光明正大地挂着“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的牌子,这需要多大的魄力和勇气?需要多大的胆色和智慧?这就像一把钢刀,直挺挺地插在敌人的心脏旁边,威武、霸气、解恨。
章子婴提醒道:此地不宜久留,对面山上有狗崽子监视。走吧!我们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