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北风将名单送了出去。学生们的去向已经不是他能掌控的,也不是他能担心的。卸下了肩上的重担。突然之间,三个人都怅然若失。
这批学生,是他们前前后后花了数年时间发展起来的。他们有热血、有理想,敢闯敢拼,跟随他们的脚步,从武大出来,到前线去。现在,却与他们在重庆,各自奔赴自己的战场,天各一方,再无相聚之期,心里不仅有失落,更有伤感。
林宪军还没有联络上。顾纪很焦躁。也不死心。顾纪说他明天再去找找。他觉得林宪军出了事,他有责任。尽管陈克逊安慰他,应该不会出事。但他还是如此认为。
顾纪去找林宪军。北风和陈克逊在房间里呆了一个上午,然后,就出了门,沿着街道,慢慢走到了储奇门码头。这里是重庆的正南门,但现在门已经不在。码头却承载着历史使命,继续载来送往。
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一个最想去的地方。我以前最想去的地方是西藏,想去看看布达拉宫,听说站在布达拉宫的地方,就能伸手触摸天空。就能让自己从头到脚接受洗礼。但后来长大了,明白布达拉宫并没有那么高,也不能触摸到天空,也就不是特别想去了,现在最想去的地方,是——红岩村。
李浩然对北风这样说的时候,他们坐在文庙后面的老霄顶上。他们在晨光里看远处的三江汇流,看天边的朝霞,看乐山大佛的轮廓。李浩然的眼睛被云彩所覆盖,亮晶晶的。
红岩村啊!北风听说过。以前解放军在重庆办事的地方被日机炸毁后,搬到山上的一座村去的。这对从事地下工作的战士来说,是公开的秘密。许多指示和命令从那里发出来。包括他们的一切行动、工作重点、布署,发展方向等。
那时,李浩然讲红岩村,眼睛里流动着一片异彩。相同的,他的眼睛里也流动着这样的异彩。那是敬畏和向往。他曾经问过李浩然:你去过山上没有?李浩然点头:去过。北风好奇地问:山上是什么样子的?李浩神秘笑笑:以后你去了就知道了。北风惊讶:以后我也有机会去吗?李浩然肯定地点头:有,一定有。
现在,当他和陈克逊站在储奇门码头的江边,看着千帆尽渡的画面时,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地方。当时,李浩然还问他:你除了红岩村,你还有没有最想去的地方?刘北风想了想,苦笑:有。李浩然问:哪里?刘北风心里猛的一痛。
他想去的地方,也是冉伊瑶想去的地方。那是长江的源头。他们想去寻找长江的源头。这个话题是从家乡的梅江河谈起的。家乡的梅江河发源于贵州与四川边境的太阳山脉,从一道山间小溪流,慢慢汇聚成一条大河。这条大河流经秀山,沿整个秀山城绕一圈,才向酉水河奔去。刘北风从小生长于河边。河流与他有着不一样的情怀。不巧的是,冉伊瑶的家乡酉阳龙潭,也有一条这样绕城的河流。那条河流叫湄舒河。从名字听起来就舒服愉悦。而湄舒河流经的龙潭古镇,是一座四通八达、异常繁荣的小镇。他们追寻这两条河流的走向。追寻河流的归宿之地在哪里?他们惊奇地发现,这两条河流虽然发源地不同,但它们却都流向酉水河,进入洞庭湖,最后汇入长江。
长江啊!他们惊讶于这样的发现。一探长江源头便成了两个人的共同愿望。
但是此刻,陈克逊望着远处的江面,说:坐上那船,沿长江而下,走到长江的尽头,就到家乡了。
陈克逊的声音里带着一抹淡淡的悲伤之感。这是北风从他的身上从未感受到的。陈克逊一直都是如此的淡定。好似什么事情都不在他的眼中。他看什么事情也多是洞悉、淡然。他喜欢混在年轻人中。其实他并不老,不过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他喜欢与年轻学生一起坐茶馆,谈天说地。刘北风到武大的很长时间,也都是他陪伴左右。
人相处久了,神态、动作、气韵自然也就有几分相似。更何况两人一口锅中吃饭。那筷子上的口水,自然也沾染了彼此的。陈克逊带给刘北风的都是正能量,极少有这样伤感的时刻。但此时,陈克逊看着远处江上的大船,眼神里透着一抹悲切。
北风想,不应该问他在想什么?最想去哪里?
陈克逊沉默了好半响才回答的。船到尽头,就到家乡了。陈克逊说:我最想去的地方,是回到自己的家乡。但家乡已经沦陷,亲人大多已经死在战乱中,唯有我,在外地上学,逃过一劫,后来就去了武大执教,不是不想回去,是现在的家乡,已经没有亲人,回不去了。
沦陷区,有太多像陈克逊这样遭遇的家庭。北风虽然没有在沦陷区生活过,但重庆被日机轰炸的残酷,他却真真切切地感受过。无数的家庭在炸弹声中,家破人亡。
你想去红岩村吗?北风突然转过头,问。
陈克逊神色一震,用力点头:想,做梦都想。
北风微微笑了,是啊!一直从事地下工作的他们,怎么会不想去呢?统领他们战斗的人,就住在那里。那里有一幢楼,不高,两楼一底。听说有五十几间房。楼下是改装过的。里面住着一群神秘的人。他们对望一眼,了然于彼此对这样一个地方共同的向往和崇敬。
回来时,他们在旅馆的大门处,章子婴已经等候多时。陈克逊并不认识,但他明显地感到北风脚步一滞。章子婴左顾右盼,看到了他们,并没有回避陈克逊,而是直接迎了上来,当着陈克逊的面,与北风握手,也与陈克逊握手,说:有事耽搁了,要不,早来了。
他们很自然地往旅馆里走,像多年熟识的朋友。
章子婴是单独来的,打扮得像个文人雅士,黑色长衫。瘦削的身子在长衫里面,晃来晃去,长衫的下摆能看出他跨大的脚步。
三人在房间里坐了一会,茶水渐渐泡出淡淡的金黄色。正要讲话时,顾纪回来了。看到章子婴,愣了一下,但马上露出释然的表情:有客人。
章子婴上前握住顾纪的手,一边打量他,一边笑吟吟说:看到这样的年轻后生,就感觉自己老了。
北风不知道是不是该为几人正式介绍,正犹豫,章子婴先开了口说:把几位留下,确实是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转头看到陈克逊和顾纪茫然的表情,这才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忘了介绍自己的身份,我是章子婴!他说出名字,并没有报出身份的前缀,这个名字是以什么身份来见他们的,他们一时也猜测不透。
顾纪当即就站了起来,一脸的不可思议和震惊:想不到你是……他没有说完后面的话,只是紧紧地重新握住了章子婴的手。
反倒是陈克逊淡定许多,问:这样的情景下,适合……见面吗?
章子婴笑了,笑得很爽朗:我们现在都是光明正大的人,你们两位是武大出来的老师,顾纪是武大出来的学生,而我是某报社出来的编辑,有什么不适合见面的?不仅如此,如果你们想去参观参观报社,我也是可以带你们去的。他说到报社时,转过头,看向刘北风,似乎意有所指。北风心里一动,不知道他想的,与他指的是否相同?
真的?我们真的可以去参观报社吗?顾纪惊喜问。
章子婴摊着手:当然,我还可以介绍你去报社当记者,当编辑,你不是武大文学院毕业的么?写个新闻稿子应该是小菜一碟吧。
顾纪摸摸头,嘿嘿地笑,幸福来得太突然,他有点接受不了。
北风脸色微肃,说:子婴兄,你就别打趣我们顾纪了,他若当了真,就会粘着你不放。
我怎么是打趣呢?我说的就是事实啊!章子婴反而一脸惊异看着他,当即站起身,说:咦!看来你们还真不相信呢!走,马上收拾行李,今日非叫你们看看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章子婴并不是说的玩笑话,而是真的要带三人去他们报社。
《新华日报》旧址原在西三街上,刘北风当学生的时候,曾经去过几次。他与李浩然的第一面,便是在《新华日报》的走廊上。后来,因西三街遭受到日机的轰炸,被迫搬迁,听说搬到了化龙桥一带。具体在哪里,他却并没有去过。此际,章子婴说要带他们前去。顾纪兴奋得手舞足蹈。
章子婴留了时间给他们收拾行李,而他则出去联络车子,说联络好了便过来接他们。三人在屋内面面相觑,不知道这章子婴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章子婴一走,顾纪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叫:糟糕,我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顾纪其实是急匆匆回来的,进屋的时候脸上还有汗珠,但因为一眼见到章子婴在,便把那件事硬生生咽进喉咙里。毕竟,他对章子婴并不认识,有些话不能当着外人面说出来。
顾纪说他找到林宪军了。林宪军向他讲述了这几天的经历。
林宪军坐船到宜宾时,等大船。在等船的时候,他们挤在码头上一间饭馆吃饭。旁边坐了两个又黑又瘦的挑夫,操一口他听不甚清楚的乡音,若说像重庆话,却与重庆话又不尽相同。鼻音很重,有些词语在嘴里一溜而过,很快,听不清。他原本没在意。但一次次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名字,让林宪林忍不住回头打量了二人一眼。他观察到,二人虽然扮相像挑夫,但眼里却闪着不一样的光。那光,很凌厉,带着一股子野性和凶狠。
陈克逊笑:你倒是说说,他们说出的名字是谁?难道是我们认识的人?
顾纪目光却转向北风,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不仅是我们认识的人,而且还就在我们中间,我当时听林宪军说出那个名字,吓了一大跳……
我们中间的人?到底是谁?又开始了是吧?陈克逊经常和顾纪争论,也喜欢编悬疑故事讲给同学听,以为他又在制造悬念,抬起手准备打。
顾纪急忙退了几步,举起手,指向北风。
什么?他?你能不能再编得圆一点?陈克逊回过神,上前两步,被顾纪滑溜一下躲过,说:就是刘老师的名字,这是林宪军说的,又不是我说的。
陈克逊收起了嘻笑,和北风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二人便沉默起来。
顾纪观察着二人的表情,说:你们也不相信是不是?林宪军这样说的时候,我也不相信,但他确确实实是这样和我说的,说他听到这两人一直在提刘北风的名字,一个说照这样找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另一个说没有办法啊!找不到回去也交不了差,只有这样耗着了。林宪军也没有把这两人当回事。可是上了船后,他居然在船舱里又见到了两人。林宪军与二人攀谈。这二人就大倒苦水。说什么挑夫,早就不想干了。林宪军问:你们是重庆人吧?那两人互看了一眼,说:不是,离重庆远着呢。林宪军问:这么远跑来宜宾做工,可不容易啊!那两人苦笑,说:做什么工,这些年,都在找人呢,都找了好多年了,早就不抱希望了,我们东家也是的,要我们找一个死人,怎么找得到嘛?另一个附和:就是,八成已经死了,或许早就变成一堆白骨了!
陈克逊又打断:北风,这是谁在找你啊?这不是盼望着你早死么?
北风紧皱着“川”字眉,没作声,示意顾纪继续说下去。
顾纪说:林宪军听了,认定这二人是敌人所假扮,心生警惕。下船后,他坐渡轮过江,一回头,想不到这两人居然就站在他的身后。林宪军吓得一激灵,正想往前躲,不想,其中一人也看见了他,热情叫:小兄弟,想不到你也要过江啊!林宪军只有硬着头皮与二人打哈哈,说你们到这来干嘛呢?那人说:能干嘛,继续帮我们东家找人呀!林宪军心里害怕,下了渡轮,急步走了很远,一回头,这两人居然还跟在他的身后,他彻底被吓蒙了。心跳得咚咚响。他想这二人为什么一直跟着我呢?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话?露出了什么破绽?如果这二人真的在跟踪我,那原来约定的地方肯定就不能入住了。于是他就另外找了一家旅馆。其实他也一直在找我们,但就是怕自己被人盯梢上,连累大家。直到确认安全,才出来。
顾纪说完又马上问:刘老师,到底是谁在四处找你?我们是不是已经被人盯上了?
这不仅是他急于想知道的,便是陈克逊,也微微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天下间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情,从宜宾到重庆同一艘船,过江也是同一艘船,然后还一路……这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吧!
北风没有作声。他也在想,到底是谁在找我呢?他想不出来。曾经二哥在信中说,派人四面八方的寻找他。二哥是想把他找回去。二哥担心他在外面的一切。但是,他之前不是已经给二哥写信报平安了么?怎么还来找?是了。如果真是二哥,那必须只能是二哥。父亲去世写来报丧的信,他一直没有回。他不敢回。二哥肯定认为他在外面遭遇什么不测了。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就算有大天的事情,也不应该连父亲的最后一面也不见。
二哥的性格很执拗,父亲去世后,二哥肯定在怪他,怪他这不孝之子。不仅二哥怪,大哥也一定是怪的。于是,兄弟俩商量着一定要把他找回去,一定要他在父亲面前请罪,忏悔。说不定,还生出永远不许他离开秀山的想法。哥哥们对顽皮弟弟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大多如此。
二人都盯着他,让他给出答案。这到底是哪方面的人在找他?北风不作声。不作声就是心里在盘算。或者在犹豫不定。要不要告诉他们?用力咳嗽一声,说:这件事……不理他就是,现在林宪军在哪里?之前的人已经送走,他此刻怎么安排,我们还得问问子婴的意见。
北风把这件事说得轻描淡写。如果不是心里有谱,断然不会如此轻松。看来他是知道谁在找他的。陈克逊的心里隐隐又浮起了一抹探究的心理。有人居然在找刘北风,而且还找了他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