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冉茂林离开。此时再不走,更待何时?北风趁机溜了。
煤油灯下,李竹笙一边用棉花给北风清洗着背部的伤口,一边怨怪他:行事不该如此独断专行,应该在第一时间与我商议。又说:如此义气用事,要是冉老爷真把你打死,可怎么办?
北风一边忍受着背部的伤痛,一边忍受着他地叨唠:这件事,我自有分寸,冉伯父打我两下解恨,其实也是一种爱护。
苏葛在一旁冷笑:背部都戳烂了,这叫爱护?你别自己欺骗自己。
上了药后,北风从皮箱里翻出一套黑色衣服穿上。侧着身子躺在床上。冉孝隆打的那两下,虽不致命,但却十分痛。
今天的情况是怎么回事?我半点也没有看明白。李竹笙收拾着用过的酒精和棉团问。
北风装不懂:你说的是哪一件事?
你说呢?李竹笙有点生气,因为自从黔城后,他便发现北风有事瞒他,造成他对局面不清楚,发生事情时,没有应对之策,慌张失措,这一向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他喜欢把事情掌控在手中,心里提前筹谋。但显然北风并不想这样,北风觉得这是他的私人恩怨,并不想外人插手。就算告诉李竹笙,也没有什么用处。
令他无法理解的是,他们原本可以脱离此事,住在外面,北风却在那种情况下,将他们全部暴露出来,承认他们是一伙的。北风临时自作主张,这里面是什么原因?难道他们住在外面,反而比在冉家更危险?可,看情势,这冉家,似乎也并非安全之所啊!
北风一脸轻松:你不必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处理。放心,我们会平安到达秀山的。
李竹笙愤愤:你说得好听,万一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呢?万一……
北风闭上眼睛,背部痛得他难受,不想再答李竹笙的话。
李竹笙想了想,又问:你确定要去?
嗯。北风用力一点头。
李竹笙却用力摇着头:此时此景下,我不同意你这么冒险,万一……
苏葛在旁终于没有忍住,叹了口气,说:李老师,你就别这么多万一了,看样子你再多的万一,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就让他睡会儿吧!
李竹笙只有住了口,但眉头却皱得更紧。据他今天观察到的情形看,其实就算北风提前告诉了他,他一时之间也没有任何的办法。他对北风的执拗,不由得微感无奈。好似认识北风两年来,第一次知道北风还有不为他所知的一面。这个人年龄虽然不大,做事却总是让人难以着摸,而且还超乎常人的冷静和沉着。看此情形,北风与冉家的关系,也复杂得紧。
几位老师自从来到冉府后,冉府虽处处敬若客人,但一举一动间皆有人暗暗盯着。所以,大家对于北风到冉家后的一切,一无所知。但是单看冉茂林对北风的愤怒、霸道、寻衅的态度,就知道,两人间的关系非同一般,其中的恩怨自然也不浅。后来,见北风从出来的样子似乎哭过,脸上背上还有伤,大家更是心怀惊异。
什么样的叙旧,可以叙到流泪受伤的地步?
也只有谢意明白里面的厉害关系,虽然心里担忧焦急,但在冉家,她丝毫不敢透露出对北风的一丁点儿关心之情,只有把心痛一次次摁进心里。冉茂林刚才不让北风走,似乎是有意找他的麻烦。此刻,北风怎么样了?冉茂林有没有为难他?
王冠玲连日的奔波,早疲累异常,回到房间就睡下了。韦洁莹在灯下看书,她从学校刚出来,此去秀山中学第一次当老师,微感紧张,一直在攻读教材。见她走来走去,不由叹了口气:谢姐姐,你不要太担心了,虽然那冉少爷看着对刘老师不好,但却并未为难我们一行人,可见他并不是什么坏人,你就放心吧!
谢意深深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打扰了小韦的攻读,也只有坐在床沿发呆。
北风此时哪里睡得着,他装睡,不过是不想回答李竹笙的一系列“万一”。不是北风想刻意隐瞒,是他见文昭的事情,不能告诉任何人。这是他与文昭间的秘密。他只要告诉李竹笙一件事,凭着李竹笙灵巧的心思,绝对会猜测得到里面诸多关联。
今晚上的事,不仅李竹笙看不懂,便是他,也看不懂了。
如果说冉家是找他报仇。那么警察队为什么要带他回去?还有石坪砦的土匪为什么也要来找他?多年未回家,这人还没有到家,路上却突然冒出这么多找自己的人。想想也是匪夷所思。
北风想到二哥在信中多次提及:管理学校,势单力薄,希望早日回秀,协助一二。
难道秀山有人不想让我回去?北风心里浮起了另一个大胆的假设。
毕竟刘家在秀山的影响很大,大哥当年就是因为招惹了袍哥社的人才出去避难,从而进了军营。多年后,大哥衣锦回乡,这个仇自然也是要找回来的。单不说大哥得罪的人。便是二哥得罪的人,也不在少数。二哥刘北民十五岁时,在龙潭中学上学。有权势的人想把龙潭中学迁到涪陵去。二哥便联合酉阳、秀山、黔江、彭水的学子写信到省委,才保下了学校。这件事得罪了后面那位有权有势的人物。后来,二哥回秀山管理民教,因改革私塾制度,几乎把整个秀山的私塾先生、保守派夫子们全都得罪。
现今,有人知道他要回乡协助二哥发展新学,秀山的保守派有谁会乐意看到呢?
如果秀山真有人不想让他回去,在秀山境内向他下手,可能没有那么容易。刘家的势力和盟友遍布秀境,明目张胆杀了北风,必定会遭遇到刘家倾力打击报复。所以,这下手的人,也定是思考了很久,知道北风与龙潭冉家有旧隙,雇请了龙潭境内的土匪下手,北风死了,刘家也必定以为是冉家干的,所以,越是明目张胆,才越容易把祸栽在冉家的头上。
北风又想到今晚冉家前后的变化。特别是冉茂林和他父亲冉孝隆的前后对比。冉茂林对冉孝隆轻易放过他,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慨和不满。有没有可能?这黄三狼本就与冉茂林私下勾结,冉家处置他后,黄三狼上门要人,冉家便会以力量不足匹敌,被土匪黄三狼抢走为由,将奄奄一息的他交出去。冉家报了仇,而黄三狼也完成了“任务”。就算过后刘家找来,于冉家来说只担一个保护不力之责,于情于理也能交待过去。
可是,刚刚黄三狼前来要人时,冉孝隆只当没有听见。还叫冉茂修相机行事。这显然与冉茂林之前的想法相去甚远。这后面的原因是什么?
想不通,想不通就不想了,眯一下,晚上还有任务待做。
一个小时后,北风一身黑衣出现在冉府假山旁边,他轻轻打开了一道角门。从角门出去,穿过冉家庄,是一条小溪,溪边有一条小路,可以沿着小路,过石拱桥,去龙潭镇上。这小路是羊肠小道,很窄,是冉家庄曾经通往镇上的老路。后来,冉家在冉家庄修建了门前那条跑马道后,才废弃了这条小道。但如果不骑马,为了赶近路,庄里人也会选择走这条路。摸黑在漆黑的荒野里赶路,不可说不担惊受怕。幸好这一带路,北风曾经走过,也算熟悉。不过半个小时,他便沿着小路走到了镇上。
镇上的街道一片寂静,一个人影也没有。脚步声踩在石板上,发出嚓嚓的声响。沿着右边的街道,一直往前走,过八卦井边的小桥,再往前走过一条巷道,右转,一道斜斜的街道往上延伸,两旁吊脚楼屋檐下,沿路点着灯,晕黄的光照得街道一片幽辉。他走到禹王宫前,旁边一道低矮的门前,两串红灯挂在一道拱形门的两则。门,只有门槛,没有门,门似乎是刻意拆掉的。抬腿进去,里面一个狭长的天井小院。小院中间几株枝繁叶茂的香樟树,遮蔽着树下的石桌石椅,阴阴郁郁,一片寂静。只偶尔从两旁的店铺里传来说话声。店铺有酒馆,有辣茶汤,还有书画馆,和古玩店。
书画馆和古玩店已经打烊。仅对面的辣茶汤铺和酒铺还开着门。说话声是从酒铺里传出来的。辣茶汤原本是寒冬时节才被人所喜。这大热天,喝辣茶汤的人,不是感冒的,便是那情有独钟的。
可北风想错了。他踏进门的时候,发现辣茶汤的老板正在忙碌,似乎不仅有客人,客人还不止一个。掌柜是一个五十上下的老头,身材微胖。听到声响,未见人,先闻声:客人,请里面坐。他转头看到一个戴着宽沿帽,帽沿压得极低的男人时,微微愕了一下,一双小眼睛露出惊异的光,上下打量着他。
北风将一只手放在桌面上,压低声音说:掌柜的,一碗辣茶汤,不加葱,多加一块米饼。他说时,比了一个手势。掌柜的小眼睛落在他的手势上。愣了几秒,然后哦了一声,腾出一只手也做了一个手势。他的手势做得与刘北风的不一样。刘北风一看就笑了。
掌柜马上放下手边的活,指着里面说:先生请随我来。
他带着北风往里面走。那里有一道门。打开,后面居然连接着一幢精巧的民居楼。楼上亮着灯光。掌柜将他带到楼梯口,伸手往上面指了指。北风会意,提着长衫的下摆,放轻脚步,一步一步上了楼。他站在亮着灯光的门前,伸手往门上轻轻地叩了几下。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这声音似乎是从一个感冒的人发出来的,不仅嘶哑,还带着很重的鼻音。像被人捏着鼻子似的。
北风轻轻推开门。门内的灯下,一人背他而坐,手里捧着一本书,正在看书。
北风反手关上门,缓缓走到那人身后,念道:酷署难耐,兄台,请问何以解忧?
那人并未回头,沉默了一下,开口说:辣茶汤,以毒攻毒。
北风眉头一皱,正想着这人的声音怎么如此熟悉。那人放下书,起身,缓缓转过来,灯光映着他英俊的脸,阴冷而嘲讽的眼睛。
北风瞳孔瞬间睁大:是你?
在他对面站着的,居然是冉茂林。是前一刻还在冉家为难他的冉茂林。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竟然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冉茂林的唇角挂着一抹讥诮的笑意,似乎北风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他多大的震动,倒像是在此等候了许久一般。他不仅将北风震惊的表情看在眼里,也将北风急于想离开的心思也摸了个透彻。
你怕见到我?冉茂林负着手,缓缓往前走,一直走到他的面前。
我……我怕见你?这话怎么说?北风失笑,刚才他确实想走,想抬腿就走。冉茂林出现在这里,并且还与他对接上了暗号。这事,太出乎他的意外。暗号分毫不差。他原本应该相信他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只想离开。快点离开。
你来找谁?冉茂林问。
北风:茂林兄……
谁和你是兄?你也配。冉茂林头一扭,斥道。
北风便不作声了。两人一时沉默不语。
你逃了这么多年,为什么突然回来?过了一会,冉茂林语声微厉问。
北风对他用的“逃”字差点翻白眼,本不欲回答他,可又想到冉茂林刚才能准确与自己对上暗号,那身份也必定是自己人才对。可是——他还是一时无法相信。
北风叹息一声:因为在外面这些年,终于明白了一些道理,我二哥是对的,现下的国民,要想强国,必须教育救国,在外面漂着,不如用毕生所学,回来报效桑梓。
冉茂林冷笑一声:你说的那一套,忽悠我父亲差不多,在我面前,你就不要戴面具了,如果你不是有什么别的目的,你是绝对不会回来的。
北风没有接话。
冉茂林眼睛平视前方:秀山县府现下无力控制局面,县内各地乡绅、豪族拥枪自重,各自为政,匪徒猖獗,更兼有各袍哥社团此起彼伏,兴风作浪,秀山早已如一锅乱麻,你此时回去接替你二哥的重担,实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北风:任何事情,都是事在人为嘛,不试试,怎么知道不是最好的时机呢?
冉茂林:我知道你一向目空一切,自以为是,但我告诉你,你心目中的理想世界是根本不存在的,最起码,是目前没有人能办到的。你还是醒醒吧!不要再沉迷其中。
北风皱了皱眉:世界需要有理想的人来点亮,我从不怀疑、也不会放弃我的理想。
可是,当你理想实现的那一天,而你的人已经不存在这个世上,对你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冉茂林语气渐高,隐隐泛起怒意。
北风缓缓往前走了几步:当然有用,黎明前的夜是最黑暗的;而最黑暗的夜,当然就需要无数的星星之火照亮道路。
你——冉茂林往他身前跨了一步,咬牙切齿:所以,瑶瑶的鲜血也是为你所谓理想中的道路点亮的星星之火么?
北风毫不退避,凛然:既然选择了理想,就得为理想而捐躯,不仅瑶瑶如此,中国现下,千千万万的热血青年亦如上,我们的鲜血和生命,不是自己的,是为创造一个人人有饭吃、有衣穿,自由、民主的世界而生的。
他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冉茂林的瞳孔在不停地收缩,眼睛里闪烁着阴晴不定的光,过了会儿,他冷笑一声,然后又冷笑一声,突然骂道:你可真是冥顽不灵,死不悔改。好吧,我就告诉你一些发生在龙潭的事情,一年前,龙潭中学来了一位老师,他热情开朗,交朋结友,多次在学校发表演讲。可在半年前,被人盯上,说他是共产党派来在学校宣扬共产党言论的,并在他的宿舍搜出了许多刊载有激进言论的报纸和书籍,当夜就把他押走了,因他是我侄儿冉旭的老师,在冉旭的央求下,我多次打听,至今也不知道他的下落,更不知道是生是死。
北风沉默。
冉茂林又说:而在一个月前,学校又来了两名教师,一个三十五六岁,长得温文儒雅,有半颗门牙斜斜断掉,像用锯子磨掉的一样;另一个二十二三岁,高大俊朗,学生们叫他顾老师……
冉茂林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转过头,目光灼灼盯在北风的脸上,似在观察他的反应。
半颗门牙斜斜断掉……北风脑中轰的一响,心突然剧烈跳动,冉茂林说的这两人,难道会是陈克逊和顾纪?
怎么?你与他们认识?冉茂林突然往前一凑,盯着他眼睛问。
北风多年来的磨练,已经练得面上波澜不惊,毫不动容,反而带着淡然的语气,笑了一下,说:你不是在讲故事么?我正听得认真呢,后来呢?
冉茂林唇角一扯:后来啊!后来那位断了半截门牙的老师在十天前被警察带走,而那位顾老师在警察队地追捕中,走投无路,从桥上跳进湄舒河里,警察冲着河里一阵乱射,看来多半是葬身鱼腹了。
北风手指不自觉掐进了肉里,声音仍是没有起伏:哦!他们是什么人啊?犯了什么事?警察为何要如此对他们?
冉茂林霍然转头盯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北风笑说:不是你在说故事么?既然要说,就要将故事说得完整,吊人胃口,可不地道。
冉茂林“呸”道:屁的故事。
北风不以为意,摇着头:看来这世道,连做老师都那么难啊!
是么?这次轮到冉茂林甩过一个带疑问的眼神。很快,他又说:你少和我打哈哈,我只是提醒你,你的命是我冉家的,要取也只能是由我冉家来取,你本人没有资格糟蹋。
北风想立即结束与冉茂林的见面,直到此刻,他并不清楚冉茂林在此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不是那条线上的人?就算接上了暗号,但冉茂林所说的话与行为,让他并不敢放松警惕,听冉茂林话里的意思,似乎他知晓龙潭中学发生的所有事情,难道——北风有点不敢往下细想,他背上的伤处,却突然火辣辣的疼起来。他突然想起临走时老高说的话,老高说已经派了多批人前去,可至今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照此情形看,龙潭这地方,可真是龙潭虎穴。如果后面来的这两位老师果真是陈克逊和顾纪,那此刻的处境……他不敢想象。
我们冉家只答应保你在龙潭境内的安全,照今晚的情形看,明天你进入秀山后,必然有意外的惊喜等着你,希望你时刻记得,你的命是我冉家的,什么时候取,只能由我冉家说了算。说完,冉茂林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抬起手,用力拍了几巴掌。掌声落后,后屋的一扇房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高大的人影,双眼含泪从门里走出来,哽声叫道:刘老师。
你……刘北风触到那人,大惊,不仅没有往前迎去,反而退了两步。
刚才冉茂林不是说姓顾的那位老师不知所踪,多半葬身鱼腹么?
此刻,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