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季节,太阳火辣辣地烤,汗水呼啦呼啦往体外冒。各种汗臭、体味从挨挨挤挤的人群中散发出来,混和成一股异常难闻的气味。票还是没有买到。北风不是跑了一次,是跑了无数次。每次都是在一堆人群中“腌菜”。
人群像海水,左一浪,右一浪,涌来涌去。中间的浪,无法自由作主,只有随波逐流。
售票的窗口,看着就在眼前,可每次一打开,呼一下海水就涌过去了,人挤人,人推人,人踩人。可怜那些带着孩子的妇女。孩子热得快中署了,鼻涕口水齐流,哇哇乱叫,大哭,呕吐,大人手忙脚乱,汗水与泪水齐流。
北风从来都没有挤到前排去过。他对买票已经抱着绝望的心态。
退到场外阴凉处,抹一把汗珠。总是会想起顾纪。从武大出来,所有的票都是顾纪去买。他不需要操心。他只在背后出谋划策。似乎他在武大,一直都是在背后。从未具体去实施过什么事情。
顾纪不一样。
顾纪一直跑在前面。
顾纪像一匹活泼的小狼,他只说出怎么做,顾纪呼一下窜没影了。再呼一下又窜回来了。像闪电,恨不得所有的事情,马上做好。为了早点离开乐山,顾纪花了高价买票。
任何车站,都可以买到高价的票。只要你需要。找对人。就能买到。
看这个样子,最后也只能学学顾纪——买高价票。
北风不是没有想过这一步。每次走到车站,总是会有人挨拢来问:去哪里?要不要票?可以代买。代买就意味着价钱高出许多。他们一行六人,不是一人两人,是六人。北风一听价钱,心底冒出一股寒意。高出来的价钱,足可以让他们在途中吃得好,住得舒适。
现在,他脑中过滤一遍这几天挨到身边来问要不要票的人,决定去找那个黑黑瘦瘦的男子——小龚。
北风第一天到海棠溪买票,小龚就盯上了他。一身破烂的衣衫,皱皱巴巴的,不像个生意人。看着猥猥琐琐,时不时往他的身边挨拢来,小声试探着问:先生去哪里?要不要票?他双手插在衣兜荷包里,背与腰部的位置,弓得像只虾米,双脚不是往前走,而是左右晃荡,脑袋往前倾,眼眶内陷,眼珠子反倒凸出来,骨碌骨碌往上睃巡。他在车站里转来转去,问来问去,也没几个人搭理他。他脸上浮着机械的笑,总是远远观察人。
北风之所以去找他,还有一个原因,小龚说话带着家乡的音。就算不是家乡那边的人,但也应隔得不远。家乡人说话,三言两语,说得拢。
小龚见到他,很开心,说:我是小龚。叫我小龚。
他龚字的发音,不是念“gong”,而是念“jiong”,直接将生母“g”改成了“j”。这样的发音,一开始北风以为只是家乡才有。后来到重庆才知道,整个重庆人也是这样念的。但家乡音无论念什么字,念出来的音总是与重庆这边的音有着明显的区分。秀山属川黔湘边境之地,有着自己独特的语言发音。本地人在长期生产生活中,将哩语和客家话揉在一起。又因与贵州、湖南邻近,又将贵州、湖南的音也揉杂一二。听起来与每个地方的话都相似,但与每个地方的音都不相同。灵动又顺滑。像一条山泉水,整体是平缓的,中间起伏不大,但独具自己的音域。让人一听就能区分。
所以,北风一听就听出来了。小龚不是重庆人。是东南方向的,也许来自家乡。
后来,他又否定了来自家乡,因为口音又不对。虽然说话时有些音也带着家乡的味。但仔细听,就分辨出来,应该是挨着石堤、酉阳一带的口音。五里不同俗,十里不同音。这是家乡的特点。虽然都叫秀山,但一条梅江河,却可以分成上中下三段,每一段的音都有明显的区分。每一个地方也有每一个地方的特色。一开口,就是标签。
小龚想不到北风会来找他,瘦脸上的皮努力往上堆,堆成一个笑脸,笑得没鼻子没眼,连眼珠子全部都陷进眼眶里,好半天才爬出来,忙不迭答:有,有,先生真的要么?
要,当然要。北风实在想不出办法。
小龚手脚都有些失措,结结巴巴:票不在我这里,我只是帮别人问,如果要,就带你去找他。
他是谁?北风微微生出警惕,这乱世之中,诱骗人的把戏他不是没有看过,看过多次。也听过多次。老乞丐也给他讲过许多。老乞丐说:人哪,很多事情、很多罪过原于一时之贪。
现在北风不是因为贪,而是因为急。见他犹豫。小龚眼里露出期盼的神色,眼巴巴地看着他,说:你放心,老冯一直帮人代买,我一直帮他,我不与你谈钱,你们自己谈。他解释得很快,也解释得小心翼翼。生怕北风一车身,走了。
北风最终跟着小龚去见老冯。
老冯住在车站的工棚里。工棚粗糙、简陋,门口一张黑黑的布帘子挡着。旁边堆满了团成鸡蛋大小漆黑的木炭。路上到处是黑色的炭渣。连空气里,也流动着一股木炭呛人的味道。
小龚撩开门帘让他进去。门很矮,北风需微微侧头,才避免撞到门枋。棚里光线晕暗,摆放着一排排木架床。上下铺的那种。东西放置得极其零乱。鞋子、衣服、裤子扔得到处都是,空气里混和着汗臭味、脚臭味、体臭味、木炭味一股脑儿往鼻孔里钻。他忍不住狠狠打了一个喷嚏。头还没有抬起,又狠狠打了一个。
抹了抹眼睛,他看到一个正在抽着旱烟的老头坐在床沿盯着自己。老头很瘦,脸颊漆黑,眼珠子浊黄无光,额下几缕花白的胡须,头上包着一条黑丝帕。北风心里微微一动。他并不诧异这么热的天头上包帕子。他诧异的是,包这种帕子的人的来源处只能是老家那边。秀山的乡下老人,一年四季,头上都会包着这种黑色的丝帕。一圈一圈缠在头顶上。缠成一个帽子似的圆圈。虽然重庆也有,但似乎包裹的手法有所出入。
小龚走到老头面前,喜滋滋:老冯,这位先生说要代买票。
他又对北风说:这就是老冯。老冯是车站里的木炭加炭工,专门随司机跑秀山这条路。
北风向老冯点了点头,说:老人家果真代买得到票么?
老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干扁的两片嘴唇,用力叭哒了一口竹烟管后,才咧开嘴,说:不过是帮小龚找点事情做罢了。他声音干巴巴的,像从肺部哼出来。他不说能不能买到,他说的是帮小龚找点事情做。北风的眼睛就转到了小龚的身上。老冯似乎看出他的疑虑,解释:小龚体弱,做不了活,从家乡随我来重庆,怎么过活?我就让他去代人买票,从中赚点佣金。北风恍然。确实,像小龚这体格,又黑又瘦又小,要去做体力活,只怕是不能。再说人又是这幅模样,被人信任很难。
老冯又说:这孩子诚实……他没有说完,用手点了点脑袋:虽然不怎么好,但交待他简单的事情,他还是做得。
行。北风心里产生了恻隐之心,老冯的这几句话,让他信任了他。决定让小龚帮忙代买票。于是,和老冯谈价钱。老冯说多少是多少,他没有砍价。二人在工棚里谈的时候,小龚就笑眯眯地站在旁边晃荡着脚步。北风把钱交给老冯,约定时间来取票,就走了。
回到储奇门,已经累成一滩泥。从凌晨去,到下午回。中间一直站着,那条伤腿已经不堪重负,酸痛难忍。正想坐下休息会儿,突然听到临江旅馆那边传来迎客的声音:客人,里面请!生意不好,声音里自然也就热情了几分。若是处于灯红酒绿的大饭店门口,那些抬高踩低的势力眼又岂会对人如此热情。
北风心中一喜。看来有人来了。组织上会派谁来?来的人是否是认识的?一时遐想无限。
天色尚早,北风心里再怎么好奇,也只有按下性子,等到晚间再过去照个面。
小睡了一觉,醒来,外面的天色已经被夜色所笼罩。整理衣衫,洗了把脸,出门寻食。小巷口有一家小餐馆。每日是北风必去光顾的地方。来来往往的交谈中,与老板渐渐熟络起来。有时候便能在餐馆里听到一些外界的传闻和储奇门最近发生的事。
北风吃饭的时候,听到老板正与客人在交谈。客人渍渍说:想不到那孩子看着老老实实,却做着这样的事情。老板说:谁能想到呢?那钟老板平时尖酸刻薄的样子,骂孩子的话整条小巷都听得到,可是想不到也是个共党分子!
“共党分子”的话钻入北风的耳中,不由得浑身一震,耳朵也竖了起来。
客人摇头叹息:也不知道这共产党有什么好的,那么多人参加,警察每天都在抓人,居然也抓不怕,到底是什么让这些人神迷鬼迷的?
谁知道呢?连命都不要了。二人叹息一阵,停止了交谈,似乎并没有想要继续讲下去的意思,或许他们已经谈论过了。北风等了会儿,终没有忍住,开口问: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老板道:老弟,你不知道么?听说“独一味”的药材铺子被抄了,药材铺的老板为了保护他的小伙计逃跑,被警察开枪打死。渍渍渍,那钟老板听说是个刻薄的人,谁能想到他会救那个孩子啊?大家都想不通呢。
轰——北风的脑中一片空白。筷子停在碗沿处,嘴里包着饭,停止了咀嚼,惊:你是说,沿着大街往北走,那条比较偏僻的巷子里的“独一味”药材铺?
那客人接口说:可不是,取名怪的,就属他家,没有第二。
北风急切问:那……那孩子呢?怎么样了?
老板摇着头:孩子听说没跑多远就被警察抓住了。
北风只觉得喉咙里哽着一块石头,嘴里的饭咀嚼了又咀嚼还是无法吞下去。
“独一味”药材铺暴露了。店铺老板被当场打死,而那个曾经给他带路的孩子,外表看着怯怯、像智商不足的孩子,实则背地里是一个喜欢笑,嗓音很大、很机灵的孩子,现在落在了警察手里。那么老七、王诗雅、章子婴呢?他们是否也暴露了?
耳边又响起了说话声。北风再吃不下饭,放下筷子,起身付了钱,走出店门。
这条巷子一到夜里就特别黑,只有前面“临江旅馆”亮着两盏灯光。
北风一路像踩在棉花堆往前走。他眼前一时出现章子婴的脸孔,那张漂亮的脸孔,还有王诗雅,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
巷子里传来脚步声。刘北风用力呼一口气,调好呼吸,大步向“临江旅馆”走去。刚迈入旅馆里,老板娘就站在柜台前向他挤眉弄眼,压低声音说:刘先生你的朋友来了。伸手往上指了指:楼上202房。
北风点点头,上了楼,来到202房门前。轻轻敲了敲。再敲了敲。门开了。打开门的瞬间,北风愣住了。门里站着一个高瘦的、面容冷峻的男人。两人目光对上的瞬间,像有什么在空中碰了一下的感觉。
浩然兄——北风惊叫。
门里的人,是李浩然。李浩然脸上并没有喜悦之色,他示意北风进门再说,并反手关上了房门。迈步进屋的瞬间,北风看到屋里还有两个女人。一个是韦洁莹,另一个是他前一秒还在担心的王诗雅。
你们——他心里许多问题,不知道先问哪一个。这几个人,一个比一个出乎他的意料。不,简直是震惊:怎么是你们?问完话后,才发现王诗雅眼里闪着泪花。而韦洁莹也是一脸的悲戚。北风立即想起了刚才听到的事情。这故人相见,本是一件喜悦的事情,可是四人的脸上,却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北风急切问:子婴呢?子婴在哪里?
王诗雅努力控制情绪,用力摇头:子婴没事。
北风松了口气,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对章子婴的关心如此急切。这个人,明明与他,相识时间并不长。却那么牵挂。
李浩然冷声道:“独一味”遭到破坏,老钟牺牲了,小五被捕了,这对组织来说又是一重大损失,我们不应该沉浸在悲伤之中,我们应该把悲伤化作战斗的力量,这样,才不枉为我们死去的兄弟姐妹。
韦洁莹搂着王诗雅的肩膀安慰:我们暂忍悲伤,这血海深仇,我们早晚会为他们报的。
王诗雅年纪虽比韦洁莹长,经验也懂得比她多,但因她孕期心思本就敏感一些,又因那钟老板和小五与她认识日久,早有感情,是以心情与别人不一样。听了韦洁莹的话后,她吸吸鼻子,止住了泪水。
北风似乎这时候才想起正事:浩然兄,你和小韦怎么来了?难道你们是随我去秀山的人?
李浩然还没有回答,王诗雅突然惊叫一声:糟了。
怎么啦?三人同时看向她。
王诗雅急得手忙脚乱,站起身转圈圈:不知道子婴通知她没有?若是没有把“独一味”被破坏的事告诉她,而她又……又回到小院去,刚好敌人在那守着,岂不是自投罗网,这可如何是好?她显然是真急了,语带哭声,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李浩然听了,没作声,眉头微微耸动,他心里一直是担忧着此事的,没有说出来,其实也是怕她担心。韦洁莹脸色忐忑地一直拿眼睛看李浩然,想必私下也是和李浩然说过此事的。
你们说的是谁?北风不禁问。他们这样怪异的神色,令他不得不出言相问。
他不问还好,一问,所有人的脑袋都偏向一边,似乎怕与他的目光对视。
北风心里一震:这人是谁?难道……与我有关?
沉默了好一会,王诗雅突然走到他面前,仰着头,带着哭腔说:刘老师,对不起,那天,我一直在试探你,不对,是为知微试探你,我不应该瞒你,不应该那样对你,我错了。
她哭,哭得泣不成声:知微肯定出事了,她……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本来你们应该可以见一面的,最起码,可以见一面的……她再说不下去,捂住嘴。
知微?北风一呆:什么?你……你说的是……
李浩然没想到她会直接当面对北风说出来,上前想阻止都来不及,忙安慰:北风,你也不要太担心,知微同志一定没事的,一定没事。
——知微!北风身子一晃,一口气差点没有喘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