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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在家的这一个月里，蹦蹦真可怜，爸妈对它冷冷淡淡，连它名字都不叫，它差点忘记了自己叫蹦蹦，爸没有好好抚摸过它，妈也不给它好吃的，肉呀鸡蛋呀从来不给它吃一口，隔一天一夜的剩饭，倒给蹦蹦吃。所以说，它天天盼着我回来。它每天坐在大门口朝小路下面看有没有我的身影出现，哼哼唧唧地抱怨，很伤心的样子，以为我再也不理它了。
其实我非常想念它，我一个人住在表叔家大院里，也很孤单，想过回家一趟带它回我身边，可又一想，我大部分时间是在学校里，大部分时间是它一个人在院子里，院门紧锁，它不能跑出来，也挺孤单，万一周六周天我要回家或去姐姐家，总不能把它带上吧！它可怎么办呢！其实爸挺喜欢这只黑贝狼狗崽子，但爸不可能像我一样逗它玩，给它吃和我一样吃的饭菜，爸把它当实实在在的狗养。
刚回家，我还在门前的小坡上走着，它疯了一样向我冲来，尾巴摇的和风扇轮一样，我赶紧把它抱起来问：“你吃的好玩的好？没有天天挨骂吧？”
它伸出舌头使劲在我脸上舔几下。一个月时间里，身子长大了许多，可身上土兮兮的，一点都不胖，说明伙食里没一点儿油腥肉食。我回来了，不会再让它日子难过。
妈笑着说：“这只小狗娃子还挺灵敏，天天趴在大门口一动不动趴一会儿，你爸说那是等你回来。”
真的？它心里真等着我回来？我半年后才回家，一年后才回家，它长成了一只大狼狗后，还会这般深切地记着我吗？
我在屋子里时，它坐在门台上，鼻子从门帘缝伸进来，它不敢进屋里来了。是爸不让它进屋，揍它两棍子，把它从屋里赶出去，它就不敢进来了，坐在门台上等着我叫它。
“来，蹦蹦，进来，没事啦，进来吧！”
它把整个脑袋伸进来，犹豫了一下，又把整个身子伸进来，小心翼翼坐在饭桌下，等着我给它盛饭吃。半碗米饭，倒进菜汤和在里面，再夹两片肥肉。妈笑着骂我：“你看你，人都缺肉吃，还有给狗娃子的？”
“你看你看，我不在家一个月，我的蹦蹦瘦成啥了，肯定给它吃好点儿。”
我和妈去地里掰包谷，三轮车从院子里往出开，它围着三轮车转圈圈，它也想坐在三轮车上，它去地里玩，或许能帮我干点儿什么。把它扔到车厢上，妈又骂我:“暂把你死大走哪儿领哪儿。”
半天时间里，它在包谷地里窜来窜去瞎折腾，整得比我还忙。从地里回来时，我抱着它开三轮车，等它长大，估计它也就学会开三轮车了。
放假到第三天，小梅和她妈妈帮我们掰包谷，她们家的十亩地包谷掰完了，放假之前，小梅爸妈已经掰了一周，小梅和小东回来，四个人又掰了两天，十亩地全部掰完了。包谷杆子还没顾上剁掉，两个人就来帮我们家掰包谷。
“包谷杆子给娃小叔家拉走，他自己剁草去，他家养了十几只寒养，比养只大牲口还能吃草。”小梅妈笑着说。她手底下真利索，把我们三个人远远扔在身后，一趟出来，她掰的那一趟没有一个棒子漏掉。比村里男人还能干的小梅妈，身子却越来越瘦小。隔壁地里，二叔家三亩地包谷在昨天早上就掰完了。昨天晚上，我跟爸说：“叫一下我二叔家人，给咱帮两天，也早早掰完了。”爸认为叫也好是白叫，他们五个人帮唤心大姨夫家掰包谷，也要两天时间。
小梅说：“我和我妈帮你们掰，两天时间也就掰完了。”
有了她俩帮忙，到第四天早上，坚持掰到十二点过，五亩地包谷棒子全掰完了。一万斤包谷堆在院子里，好大一堆，小梅妈笑着说：“大哥，你今年虽然做了手术，不能动弹，可该收啥收啥，一点没耽搁，今年的收入比村里多半人家都好。“
爸笑着说：“好什么呀！哪有马顺家好，人家种了十五亩西瓜，卖了两万多元，包谷有十亩，有两万斤，人家白义在外面打工挣钱也挣来两万多元。”
“一家子里有个人在外面打工，那肯定不一样嘛！挣两万元回来，比种一年地好许多，我让小梅爸去打工，他不去，大半年时间在家闲待着。我那些包谷和子瓜有什么务头？种一茬收一茬，剩下的大半时间在家待着没正经事干，不是在这家趁两天事情就是在那家趁三天事情，再不谋划着出去打工挣一些钱回来。小梅和小东在城里念书的学费和生活费，还不是我拾蝎子的钱。农业上一下子又得不来钱，不种西瓜，只能等到把包谷卖掉，瓜子卖掉，才能手里宽裕嘛。”
小梅妈说这些话，句句是实情，她家虽然有一千多斤黑瓜子，有两万斤包谷，可这两样东西在腊月里才卖，腊月里，包谷价和黑瓜子价最好。
爸笑着说：“娃姑，你不要愁，手头紧的话，到我跟前拿上钱先用，不能把两个念书娃娃困着。”
云姑笑着说：“不紧不紧，我卖蝎子的钱还有一些，我今年卖了四千块钱呢。”
“天啦！你今年卖蝎子卖了四千块？怪不得你天天晚上拉着我妈拾蝎子。”我不服气着说。她大半年时间和妈在一起上山，可妈拾的蝎子，总共才卖了一千元。
我们已经把地里的包谷棒子全部拉回来了。堆了大半院子，爸坐在小凳子上，和小梅妈说话的这会儿，一个棒子一个棒子整整齐齐摞在门台上。我拉回来的第一车倒在门台底下，爸就往门台上摞棒子，拣最粗最长的，一个挨一个，小头朝里面，屁股朝外面，一层一层摞上来，摞到半人高，最下面的棒子抽掉一个，估计全部塌掉。耳房门台上，上房门台上，厨房门台上，能把三分之一的棒子摞完。剩下的，铺开在院子里晒，若下起秋雨，赶紧又聚堆，用很大一片塑料膜遮起来。
明天剁包谷杆子，抱出来堆在埂子上，晒干后我再开三轮车拉回来。
爸说不急着剁包谷杆子，明天打枣。我们在地里干活时，爸摘下来一筛子又大又红的枣子，用他藏在柜子里，舍不得两顿喝掉的一瓶白酒腌上一坛子。摘下的枣子没有外伤，喷上白酒腌在坛子里，到过年时取出来，浓郁的酒香，香甜酥软，是我们的年货，招呼来拜年的亲戚们。打落跌在地上的枣子有伤，不能腌酒枣，晒干了装在袋子里，一半送人，一半留着自家吃，到最后坏掉很多。
二叔家门前一排枣树也结了枣子，妹妹们不再来我们家枣园打枣，以前几年，我们姐弟俩，二叔家三个妹妹，小梅和小东，我们一群孩子闹哄哄打枣子，举着长竹竿一顿乱打，砸在头上叮叮当当，还很疼。
我说：“云姑，明天打枣，叫小梅和小东来帮忙，和去年一样，给你家背去一袋子。”
还想把四叔家两个堂妹叫来打枣，四叔家院墙后面的两棵大枣树，今年春天锯掉了，他家今年没有枣子吃，我们家枣子给他家一袋子。
吃过晚饭，去四叔家，顺脚看老二奶。走到王家商店门口，心里想，看二奶也不能空着手去呀！进商店花四块钱买两包奶油饼干。饼干买上，心里又疼开了，我一个念书学生娃娃，买什么东西？从小到大，对我好的人是六叔家四奶，我去四奶家，从不卖东西。
两包饼干夹在胳肢窝下，朝四叔家去。感觉蹦蹦跟在我身后，回身一看，它果然跟在身后，一路跑一路撒尿。
“蹦蹦，快点，到二奶家给你饼干吃。”
他听到我叫它，高兴地吐着舌头跑上来，粘在我脚下了。
我出来浪门子，它肯定会跟在我身后，我不能老领着它，转身喝一声：“蹦蹦，回去，在家呆着！”它坐在地上哼哼唧唧，很不情愿。趁我不注意，远远跟来了，等着我叫它一声。已经跟到二奶家巷子口了，不好把它再赶回去。喊一声：“蹦蹦”，它立刻到我脚下缠着，再不离开。
四叔家两个堂妹更喜欢蹦蹦，和它玩在一起再不分开。
二奶坐在上房炕上，我把两包饼干放在她面前：“二奶，给你吃的。”
“哎哟！能吃上大孙子给我买的饼干了，我这孙子孝顺。”
可二奶的牙快掉光了，饼干吃着费劲儿，四叔笑着说：“你二奶吃不动饼干，软蛋糕还能吃一个。”
四叔的意思是说，再买东西来看你二奶，不要拿饼干，软蛋糕拿上。
切！我下回什么都不拿。
撕开一包饼干给堂弟吃，给两个堂妹吃，再给蹦蹦吃，一会儿就把一包饼干吃完了，有一半是我自己吃掉的。
“二奶，明天早上，让他们三个来打枣，你冬天喝罐罐茶要放几个枣子，你家今年没枣子了，我们家枣子给你一些。”
“好嘛，打去，打上一袋子背来。”
说到四叔三个孩子的学习情况，二奶忧愁着着说：“星星最贪玩，考不及格，两个孙女子学得好一些，女娃学得再好，又不是咱家的人。”
“嗯？二奶你又说这样的话，女娃子怎么就不是咱家的人了？”
“你太爷坟上要出人，出了个你三叔，你这一辈还要出人，说的不是女娃，说得是你了，我们家星星没求情况。”
“出不出人物，看先人坟头？”
“可不是看先人坟头，娃娃，给你太爷你爷勤上坟勤烧纸，你才能出人头地。”
我不想和二奶说话了，我要回家了：“蹦蹦，回家！”
蹦蹦撒开四脚跑出了四叔家大门，跑在我前面。来的时候跟在我身后，可怜巴巴讨好我的样子，叫我领上它，回家时跑我前面去了，回家嘛，自然而然要回家的。
“蹦蹦，我们去小梅家，别瞎跑！”
它看我从另一条小路走，不是回家的路，眼神迷惑着看我。
把它抱在怀里进小梅家院里。小梅爸站在门台上抽旱烟棒子，满院子是臭旱烟味儿。
“姑父，你家包谷棒子掰完了，你是不是要出去打工呀？”
“肯定出去打工，蹲在家里哪有钱花。”
小梅抱来一个甜瓜，用小刀杀开，给我吃半个。西瓜放到现在，即便不坏，也空心掉了不能吃，可甜瓜放到现在，里面是一窝甜腻的瓜水，越加好吃。
“子瓜地里套种的两趟甜瓜，摘了几袋子，留下自家人慢慢吃。”小梅笑着说，她自己吃另半个。
“姑父，你去哪里打工，是在城里还是在煤矿上？”
“去砖瓦厂干两个月，挣四千元。”
“两个月能挣四千元？有这么多？”
小梅爸一甩手将烟把子扔到院里，笑着说：“两个月挣四千元有啥多的，这两年的工价大涨，砖场里给很高工钱，也招不到长期干活的人。这段时间，疯了一样到处找干活的人，先预付两千元工钱，张家爱文当代办，叫我拿上两千元赶紧去干活，活还没干一天，两千元工钱拿到手了。”
“我老听干活的人说在外面打工要不来工钱，没听说过有预付工钱的事儿，那你要赶快去给人家干活，干什么呀？”
“拉架子车码砖坯子，出苦力呗，还能干啥。”
说着话，又卷一根烟棒子。
小梅妈一脸阴沉说：“这两年的工价是涨了，可米价面价什么没涨？小梅在学校吃一顿饭，从一块五涨到两块五，可咱们的包谷不涨价，还是五六毛钱一斤，什么时候也能涨上来，涨到一块钱一斤。”
“我们共和中学跟前的拉面，去年是一块一碗，这段时间涨到一块五一碗，什么菜都没有。我不买饭吃，我自己做，花费还省一点。”
小梅笑着说：“你学校跟前的拉面才一块五呀，县城里的牛肉拉面是两块五。”
“啥都涨起来了，小梅和小东两个人在学校念书，一学期伙食费就得两千元。”小梅妈忧愁着脸说，“这才是高中和初中，小梅考上大学，到大地方念书，恐怕不是一千两千的数，是一万两万。农业上有什么收入，不出去打工挣钱，供不起一个学生了。”
我觉得小梅妈说话的神情和口气很不正常，有了深深的忧虑，有什么事儿让她忧愁着。
这一学年，我不但不交钱念书，还有生活补贴，我想着一切都会越来越好，念书不是负担了。可负担在后面，到上高中上大学，不是什么都免掉的事儿。心里又想，小梅能考个什么大学呢，她现在上高二，明年上高三，然后能考个什么大学呢！能不能考个不交那么多学费和生活费的大学。
小梅把我和蹦蹦从她家大门送出来，我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虽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可我一眼看出了小梅脸上的愁绪。我说：“小梅，因为啥忧心呀，给我说。”
“小双，你还不知道，因为给我奶奶看病的事，我的两个叔叔和我爸闹翻翻掉了，还不是因为钱的事儿，他们让我爸出两千块，可正赶上我和小东上学报名，哪有两千块一下垫给我奶奶住院看病。我两个叔叔和我爸妈吵架，闹得可厉害了，我叔叔说别让我念书了，说我考不上大学，念了也是白念，把我妈气死了。”
这话让我心惊肉跳，小梅的亲叔叔们，怎么能说小梅不要念书的话？怎么能说她考不上大学念高中是白念这样的话？真让人气愤！
“小双，我爸拿了砖场预付的两千元工钱，一分没动，转手就给了我小叔，把我妈差点气死，可我奶奶在医院里住着看病，总不能不出钱吧！我妈不该生气。”
“你妈是为你的将来打算，你用钱的时候还在后面呢，怎么，你家现在很紧张了吗？你妈还说手里有卖掉蝎子的钱。”
“捉蝎子卖来的钱早用完了，家里不花搅呀！我和小东一下子用掉了一千多，我爸把两千元一下给了我小叔，我妈才那么不高兴，我妈说，她手里一块钱都没有了，不知是气话还是真的。”
“呀！若是真的，过两天回学校，你和小东哪有生活费拿？下午那会儿，你妈说手头还有卖蝎子的钱，别让我爸操心，我爸的意思先把我家的钱拿上用着。”
“我妈那人，谁不知道，从不愿主动张口和别人借钱，不信你看着，这两天她会扛一袋黑瓜子贱卖给王元旦。”
“王元旦是个坏蛋，谁急用钱，他就收谁的瓜子，比正常价低一块多，不能把瓜子卖给他，一百斤瓜子少卖一百多元呢，一百多元够你二十天伙食费了。你跟我去找我爸，拿上我爸手里的钱先救急，别让你妈贱卖瓜子。”
“能行吗？我擅自拿来你家钱，我爸妈不骂呀？”
“你别告诉你爸妈，偷偷拿上用，拿上三百，这一学期够用了吧？”
“我疯啦，拿你家钱不给我爸妈说，不能这样子。”
“那咋办？你妈扛上一袋子瓜子贱卖给王元旦，你就不心疼？怎么着先把我爸手里钱拿上用，这有什么大不了。”
我靠近她身子抱住她，亲亲她额头，我说：“小梅，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借上我爸手里的钱给你和小东当生活费，这是帮家里渡过难关，等你家宽裕了，钱还给我爸就行了，走吧，我帮你说话。”
小梅跟着我到爸跟前，说了因为钱的事儿，一家子和她三个叔叔闹翻的情况,小梅爸妈又相互大吵一架，准备给王元旦卖掉一百斤黑瓜子。我说：“爸，你先给小梅家借上点钱，过了这个难处，我云姑肯定会及时还你。”
爸取来一千块，爸跟妈说：“你拿上这个钱去小梅家，交给娃姑，让她先用着，不够了再来拿。”
我以为爸会把钱直接给小梅，可爸真小心眼，让妈拿着钱去小梅家交给小梅妈妈。小梅不用跟着回去，她妈知道是小梅瞎说话才让爸借钱给她，肯定骂她瞎搅和。
过了一个小时，妈回来了，她说小梅妈不愿借这个钱，家里的瓜子卖掉不就有钱了？妈硬把这个钱塞过去了，等腊月里收瓜子的人来了，正常价卖掉瓜子或者卖掉包谷，还上这个钱不就完了。妈笑着跟小梅说：“你妈妈性子太要强了，把你们姐弟俩拉扯大，从来没听说和谁借过钱，自个儿死命到处挖抓，该借用钱的时候也要借用一下嘛！”
小梅说：“我妈最怕借了别人钱还不上。”
我把小梅又从我们家送出来，天完全黑下来了，我打着电灯送她，快走到她家房背后，她说：“小双，你把灯关掉。”
电灯关掉了，我们俩紧紧抱着，不愿分开，她声音小小地说：“小双，她们知道了。”
“啊？谁知道了？”
“我们宿舍的人知道了，你每周打来电话，她们知道了你不是我亲弟弟，就知道了你是我对象，我说你上高三了。”
“啊？你这不瞎说嘛，我哪有上高三？“
“总不能说你还上初三吧，不能说你比我小。“
“好啦好啦，随你怎么说，我又不认识你们宿舍里的人。”
亲了她一口，我又说：“你妈妈突然从院子里出来转个弯看见咱俩这个样子，你妈妈不吓着才怪！咱俩死翘翘了。”
她捂住嘴笑着说：“估计我妈妈早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