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耀和姐都属鸡,阴阳先生照他俩的生辰八字掐指头算日子,说俩人有点大相不和,爸心上就有了吃力。爸有把他家彩礼退掉的意思,我一肚子气冲到头顶。姐站在上房地上跟爸争吵了几句,也被气得不行,伤心地哭着。
爸一脸严肃说:“还是把礼钱退给人家吧!”
他说的那位阴阳先生,是杨稍沟里很红的阴阳,大家定事情的日子都问他,据说城里的大干部也找他看日子。虽然他放着一群羊,胡子拉碴是个光棍汉,可爸特信任他,他说姐夫和姐的大相不和,爸就认为他们俩个不合适了,幸好还没订婚。退彩礼还来得及。
“爸,不要给我姐心里添堵了,我姐刚高兴了两天半,你又把她气哭,她脾气上来和你顶嘴,又把你气得不行,什么大相不和,二百五说法,再不要信这些五迷三道说头。”
我替姐说话,这些话说的爸脸拉得更长。从小到大,我没有用这般硬的口气和爸说过话,我在爸面前很乖很听话,可这次我真的讨厌他了,讨厌至极。刚开始,我以为爸急着要把姐泼出去,只要有人上门提亲,条件差不多了就答应,完成自己当父母的任务,红沟村张家人来提亲,爸说他没意见,就看姐乐意不,姐死活不同意,张家人提亲的事就算了。小水村李文耀来提亲,爸也说没意见,就看姐乐意不,幸好姐很乐意,事情顺着过来。小水村来提亲的人不是李文耀,而是张家的张文耀,随便什么文耀,爸估计也是没意见的态度,纯粹敷衍了事。现在,姐和李文耀好了,他又从中挑事,不想让姐嫁给李家了,爸到底在想什么?
我读书学习的情况,爸从来也是敷衍了事,我能学好就学,学不好下来算求,在爸的嘴里,从来没有说过鼓励我好好念书的话。姐鼓励我,三叔鼓励我,二姑也鼓励我,就爸不鼓励我,想想就一肚子气上来了。二姑拿着我的成绩册和东平哥的成绩对比上面的分数,看了半天似乎看明白了,对我说:“双,你的成绩好着呢,好好学,能学好呢!”二姑这两句话让我心里倍感温暖。
这次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及格倒是全门及格了,但也没比上次好到哪里,排名到十八名,没有一点儿进步。我清清楚楚自己是怎么回事,我脑子里有太多的想法和学习无关,又觉得有太多的干扰影响我的学习。不喜欢住宿生活,不喜欢和宿舍里无聊的人相处,不喜欢吃学校灶上的大锅饭,不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被教导处的领导揪出来批评,我和小梅的事情,姐姐的事情等等等,都是我这次期中考试不理想的原因,再仔细想想,都不是考不好的原因。但为着把学习搞上去,我要做一些改变,主动做一些改变,再不能逆来顺受一天一天这样挨下去了。
我的成绩让人忧心,但令人高兴的事,是看到姐姐和准姐夫在一起时,姐姐满脸幸福的样子。我觉得这是姐姐最开心最幸福的时候,她这样开心这样幸福,我自己也最开心最幸福。我永远忘不掉姐苦闷悲伤时的情景,她蹲在地上,低着头,吧嗒吧嗒掉着泪珠子,用指甲在地上划着。她的成绩考得非常遭,小水中学撤掉后,她转到共和中学,插班住校,过了两周,她就不想去上学了。她跟爸说不上学了,念不好书,几十里山路也走不过去,住在宿舍里,身上生虱子,成绩也考不上,不如早点不念了。爸说,不念了算求,是你不念的,不是我抽你下来的。那时候开始,她心里就苦闷着。
妈劝姐姐去学校念书,妈骑车子送她去学校,姐蹲在大门口伤心地哭着,用指甲把大门口的土皮子划得乱七八糟。我站在她跟前,我理解着姐的苦闷和无奈。姐不读书了,整天跟在爸妈屁股后面在地里劳动,几处很远的土地,都在山沟里,每天在山路上来回走,姐心里还是苦闷。
我上初中了,我也开始走四十里山路,咬牙挺着走山路的艰难。是姐不断鼓励我:“双,好好念书,不要像姐这样,定定呆在家里,只能在地里干活。” 姐盼着周末放学和我好好说话。我放学回来,和姐在一起,是她在家里时最开心的时候。
姐说她这辈子完蛋,这话让我心情沉痛,我知道姐心里依然苦闷着,慢慢地我知道了姐为什么苦闷,在这深山沟里的我们姐弟俩,内心里都有着那么一些深沉的自卑感。想走出这个山沟里,可怎么样才能走出去呢,一天一天过去,跟在爸妈身后在地里无休止着劳动,姐十八岁了,十九岁了,二十岁了,姐心里的苦闷更加深重。
我说,姐,别窝在山沟里了,你出去吧,学裁缝也好打工挣钱也好,总要出去,不能跟在爸妈身后一天到晚在地里这样干活。
姐没有当初不上学就不上学了的果断,犹犹豫豫着能到哪里去,正犹豫着,三叔把她叫走了,看护了一年多小妹。
在三叔家一年多,姐开心了一些,三岁小妹的欢声笑语和童真把姐深沉的苦闷埋在心底里。可一年多后还是要回到家里,还跟着父母在地里干活。从城里又回到山村里,姐的不开心就明显在脸上了。只有我懂姐的心,我说,姐,你要有对象,你要有爱情,你才会真正开心起来。我说的话一针见血,把姐的心说开了。姐的眼泪“哗”一下就流满脸颊,姐抱住我的额头使劲亲一下,姐哭着笑着说:“双,你懂姐的心……”
爸妈不懂姐,爸妈也不懂我,我懂姐,可我给不了姐要的东西,她还是要走出去,去寻找她的爱情。
姐说,红沟村的张大头,稍微看上去顺眼顺心些,也会考虑和他相处,培养感情。可实在看不顺眼也看不顺心。再看李文耀,不但顺眼顺心,三句话说完,姐已经对他很痴心了。可爸这会儿横插一杠子,说他俩八字不合。我感到事态严重,若姐和李文耀不能在一起,姐会精神崩溃,死的心都有。
我理直气壮把爸凶了一顿:“爸,你少搅扰我姐和李文耀的事,你除了给我姐添堵还能给我姐什么?”
凶完爸,我和姐转身去了小水,我说:“姐,你就在李文耀家呆着,别回去了,看爸能怎么着?”
“别瞎说,我怎么能待到他家里,我到二姑家帮二姑干活。”
我还得帮姐一把,我把这事儿告诉三叔,让三叔回来一趟劝劝他这个愚昧的大哥。他给爸老塞钱,爸听他劝。
下午一放学,我跑去大表叔家给三叔打电话。
“噢?有重要事情给你三叔说?”大表叔抽着一根烟笑眯眯问我。我不是专门来吃一顿饭,是专门来给三叔打电话,急不可耐的样子。我知道三叔家里的座机号码,在街上的商店里就可以打座机号码,可我想打三叔的手机号,手机号没有记在我脑子里,大表叔知道三叔的手机号码。
大表叔坐在电话旁边,他打三叔手机,笑着和三叔说了两句话,然后说:“小双有要紧事要跟你说。”
听筒递给我,我有些紧张了,不知道怎么开口,电话里三叔呵呵笑了两声,三叔问:“小双,咋了?有啥事给我说?”
我深吸一口气,轻松下来,打个电话嘛,有什么好紧张的。我说:“三叔,你要劝劝我爸,他又折腾我姐,他不同意我姐和李文耀的事情了,我姐伤心死了,和我爸吵架,你劝劝我爸,他听你话。”
三叔还不不知道姐和李文耀的事,我在电话里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只是说爸听了毛河洛村里那个阴阳的话,要把姐的和李文耀拆散。
三叔说这两天他抽空回老家一趟,我告诉三叔我姐这两天在小水躲着我爸。挂了电话,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我跟表叔说:“在电话里还没跟谁说过话。”
跟大表叔说了我姐的事,说了我爸胡乱搅和,说已经把人家的彩礼收了,还想退回去。
李文耀的亲叔叔去我家,给姐脖子上戴了一个红头绳绑着一百二十四块钱的红锁锁,表示拴好了人,不再反悔,姐和李文耀在厨房里边说话边做饭,坐在上房的李家姨夫掏出一万八千元给了爸。姐当时都不知道爸收下了彩礼钱。
过了三天,李文耀骑着摩托车又去我家,接姐到小水,在半路上,李文耀才告诉姐,彩礼钱已经给爸了,一万八千块,咱们的事情定了。
姐心里很高兴,脸上假装不高兴着问:“我才值一万八?”
“什么你才值一万八?彩礼就是彩礼嘛,彩礼可以一分不给,难道你就一分钱不值?还要给你买衣服,买项链耳环戒指,花的钱多着呢。”
这话让姐高兴,觉得李文耀会对他好,彩礼啦金饰啦什么的,姐都没放在心上,只要对她好就行。比如说才隔了三天不见,李文耀又跑我家去了,帮我家放了半天化肥,第二天一早带着姐又来小水,这就是对姐好。
他俩现在难舍难分,谁把他俩分开,谁就不是好人。这不是好人的人就是那个会看风水的阴阳,会看个屁风水,尽忽悠人,爸给了他五十块,他是嫌少。爸这会儿也不是好人,瞎搅和!
大表叔呵呵笑着说:“没事没事,你爸就那么一说,不可能把收下的礼钱退回去,你爸明年盖新房子,正缺钱呢。”
我紧张的心情稍稍松弛了一些,这时候我另一个事儿问问大表叔。
“表叔,给你说个事,不知道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没钱花了我给你!”
“不是没钱的事,表叔,我不想在学校里住了,我想一个人住宿,想住在你这个院子里,能不能腾一间耳房给我住?和十几个学生住宿在一起,明年这会我就完了,我考不上高中。”
“你说你要搬出来住到我家,吃饭咋办?你表叔妈和我多时候不在这个院子里住了。”
“表叔,吃饭还是在学校吃嘛,又不到你家吃饭,我就想中午睡好觉,晚上睡好觉,安安静静学习,你不知道住在学校宿舍里有多烦,干扰有多大,多半时间浪费掉了,我实在受不了啦,我要把学习赶上去,我得搬出来一个人住。”
“真是为了好好学习,那就搬出来嘛,左边耳房腾出来给你住。可是,我们有可能长时间不在这个院子里住了,多半时间是你一个人,你能适应?”
“你们都要搬走吗?”
“你豹哥马上初中毕业,下学期在城里读高中,你表叔妈跟着到城里照顾他,我也长时间不回这个院子里了,你要住的话,就你一个人,怕你不习惯。”
表叔妈做好拉条子,叫我们吃饭。在厨房饭桌上吃饭的时候,表叔给表叔妈说了我要住在这里的事,表叔妈笑着说:“那有什么不好?就住下呗,院子还有人看着,总比锁起来不住人好吧?”
在我脑子里考虑了好长时间的这件事就这样说妥妥了,我还想让爸来大表叔家商量这事儿,可爸很让我生气,我和爸臭掉了,我打算一个月不回家,我自己和表叔把这事说好了,自己做主办成一件事,这感觉真棒!
期中考试的名次排下来了,我是第十八名。等着瞧,我从宿舍里搬出来后,肯定有一大进步。
到星期六中午放学,我推着自行车从校门口出来,等着的不是姐夫的摩托,是三叔的小轿车,他的司机不在,他亲自开车,第一时间我以为他是等别人,在学校门口哪有别人等。我走到他跟前,三叔说:“先去你大表叔家吃饭。”
三叔和大表叔说好了在他家吃饭,去大表叔家吃饭的人不少,好像都是撵着三叔来的。吃饭的时候,三叔和表叔说好了拉着姑爷去兰州找一个老专家看病的事,是三叔联系好的专家。
大表叔笑着说:“小双,屋子收拾好了,想搬就搬过来。”
三叔知道了我要从学校里搬出来,住在大表叔家这个院子里,有些担心,怕我不受住宿管束,自由散漫掉。我说,我不但不会自由散漫掉,我会有很大进步,不信等着瞧。听我这么一说,三叔乐意我搬出来,但又怕给表叔家添麻烦,嘱咐我管好自己,好好努力,不要让亲戚们操心。
“三叔,咋不把我小妹拉来老家转一圈?”
“拉着贝贝不好操心,这段时间你三妈太忙,是你小丽姐照顾她,正想着叫你姐照看贝贝,你打来电话说你姐的亲事定了,咋又不成了?我来一趟看看。”
又给三叔说了一遍姐的事,三叔笑着说:“你爸是胡讲究,该讲究的要讲究,不该讲究的也讲究,其实他俩没啥□□搭,我把你大姑父拉上,你大姑父也会看大相定日子,去跟你爸说说。”
到二姑家,正是午休时间,二姑一家人都在,二姑夫也在家,回来休息十天,帮二姑干十天地里活。
姐脸上有一层沉沉的愁绪,我说:“姐,别担心,没事的,没那么严重,你放心好了,咱们今天回去,会把你们成亲的好日子定下来。”
姐讪然一笑说:“我才不怕有什么问题。”
拉上二姑,我和姐坐上,我们要回去了。三叔还想去李文耀家看看,顺便把李文耀也拉上去一趟我家。三叔从小轿车后备箱里提下两瓶好酒,让二姑带着去巷子口李文耀家,我和姐跟在后面。
李家姨夫姨娘赶紧把三叔往屋子里迎,泡茶端点心热心招呼。三叔笑着说:“以后是亲戚了,再到我二姐家,还要到你这儿进来。”
“那是那是,要进来的,你亲侄女儿家嘛。”
“我随便一转,不能逗留时间长,我回去一趟问我大哥日子怎么定的,定好日子把事情往好办。”
三叔坐了二十分钟,起身要走,对李家姨夫姨娘说:“我把两个娃娃都拉上,到我哥跟前转一圈,赶晚上把你娃再拉回来。”
李文恒悄没声息站在他爸妈身后送我们出来,我过去拽一下他,我说:“跟我走,到我家浪一圈。”
他不自在地笑笑说:“我就不去了吧。”
还有二十天中考,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车上是二姑、我、和姐姐小两口,三叔尽和李文耀聊天,李文耀舅爷家是三妈亲姑姑婆婆的娘家人,又说成了一层亲戚关系,三叔这人,随便拉一个人就能说成七拐八绕的亲戚关系。又说到李文耀家有三十亩水地,有果园,有驴子有奶羊,有李文恒马上考高中,姐夫说:“文恒没求情况,不好好学么。”
我们绕了大半个圈,到杨梢沟里的砖瓦厂把大姑父拉上,大姑父把帽子摘下来,摸着剃光的头笑着说:“啥急事,要你开着小车亲自来接我?”
“拉你到我大哥跟前,给小红看个好日子,两个娃娃的亲事定下,晚上把你再送回砖瓦厂。”
“小红的事情真说成了?是小水李家?”
“我把他俩都拉上了。”
李文耀笑着给大姑父打招呼,大姑父笑着说:“噢?这个碎货,早就认得嘛!”
姐夫的家人不知道爸的想法有变,等着我们这边人回话,等定好的日子是哪一天。坐在车上,谁也没提说爸想法有变的话。
“三叔,这个点儿我爸妈肯定在瓜地里干活,你先到瓜地边,我叫他们回家。”
爸妈不在十亩西瓜地里,能在哪块地里干活呢?又绕到水地湾包谷地里,也不在。爸怎可能在家里悠闲呆着,能去哪里呢?在河湾里碰见张家小姑爷,撇着八字步急匆匆往上庄走,我从车窗上问他:“姑爷,你这是急着去哪里呀?”
“哎?你们也来了?去上庄你万国爷家嘛?”
庄子里有事情,万国堂爷家出嫁姑娘,一村子人在他家趁事情,爸妈肯定在事情上。我们不去,我们先回家里,我再去堂爷家把爸妈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