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八岁上学以来,这是我第一次站在主席台上领奖状,从高校长手里接过这张烫金字的奖状,转身面向主席台下黑压压一千多号师生,心里不激动是不可能的。发奖状的时候,和校长同样姓高的教导主任拿着话筒读领奖状学生的名字,我心里骂他:哎?你不是抓住过我吗?你不是骂我是只知道争分夺秒抢馒头吃的顽货吗?上一学期你把我抓住那样骂一通,扇我一个巴掌,我没吃成早饭,饿了一早上肚子,你那样对我,你那样挖苦打击我,可现在念我的名字给我发奖状,哼!你不觉得搞笑吗?你不是个好领导!
从主席台上走下来,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恍惚着好像不真实,领导们讲话,一句听不进去,手里捏着这张沉甸甸的奖状,一心想着回家。
展示栏里,上红榜的名字挨序排下来,初三3班里,我的名字排在第五个。我们村里的学弟学妹们,站在展示栏里看到我的名字,今天在主席台上又看到我上台领奖,对他们是莫大的鼓励,就像东平哥学习好,考上高中,对我有那么大的鼓励。
初一的学弟学妹们上台领奖时,没有看到我们村五个学生中有哪一个,叹一口气想,我们村里走出来的学生,从破破烂烂那所小学里熬出来,被那两个老顽货混日子的老师教出来,到共和中学上初一,要考到前几名领上奖状,多么不容易!他们在这半学期里连住宿生活都应付不过来,突然间学六七门考试的课程,一下子接受不了。到上初二初三,和我一样,或许也能慢慢赶上来,或许也能领上奖状。成绩优异者,有很棒的自主学习能里,这半学期,我才有了这个能力,我会一如既往保持下去到中考,顺利考上高中。
这张奖状卷起来,装进包里,穿上姐夫的一件长长的灰大衣,坐在小宁爸开来接我们的三轮车上。他们几个也穿着厚棉衣厚大衣捂严帽子,嘻嘻哈哈笑闹着坐在三轮车厢上,四十分钟后到家了。
这么高兴的心情回到家,还因为我的三百五十块钱补贴也发到手里了,不但不用跟爸要钱,还能拿自己的这笔钱给爸买羊肉过冬。到教导处签字领钱,三百五十元揣在兜里,第一个想法是爸能吃上羊肉臊子过冬天了。若说是我自己嘴馋想吃羊肉,那也没说错,不过,我少吃点,爸多吃点,妈是一口羊肉都不吃的人。
乐滋滋从大门口进来,妈笑着问:“你穿着谁的破大衣,邋里邋遢的?”
“我姐夫的,上周我在我姐家,回学校时我姐夫骑摩托车送我到学校,穿着这件破大衣,今天正好穿着坐三轮车。你说给我买新棉衣,买上了没?”
“咋没买上,一件棉衣一百元呢,上周想给你带去学校,可去你姐家时忘了拿上。”
爸坐在上房炉子边,身子靠在椅子上看电视,瞪着眼睛训我一句:“镇子上没有理发店吗?头发长的和二流子一样。”
破大衣脱下来扔到炕沿边,手里提的包打开,拿出卷着的奖状给爸看。
“期中考试,我是班上第五名,如果没有插进班里的复读生,我就是第三名,这张奖状是昨天下午开全校表彰大会,上主席台从校长手里领过来的。”
奖状上用金色笔体写着“学习成绩优异者万小双同学”。
爸的身子坐直了,仔细看着奖状,脸上的神情激动起来,问我:“一个班有几个发奖状的?”
“我们班是四个应届生四个复读生得这张奖状。”
一直以来,爸跟别人说:唉!我小双没挣来过奖状。但从现在开始,别人再问他我的学习情况,爸会高兴地说,我小双现在能挣来奖状了,在班上是前几名了。
“爸,你放心,我没问题考上高中,不用复读,也不用花高价上高中。”
爸心里肯定很高兴,他把奖状捋平展,起身到抽屉里取胶带,把奖状要贴到墙上。
“哎呀,爸,别贴墙上了,放你装东西的抽屉里就行了。”
“奖状不就是贴到墙上的么!”
“小学生的奖状才贴到墙上,不贴不贴,才这一张,先不贴。”
妈进来叫我吃剩的一碗饭,不知道这个周末我会回来,没有特意做饭给我留着,爸把奖状递给妈看,笑着说:“娃学习好,发的奖状,你看一下。”
妈把奖状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笑着说:“我娃现在能很嘛!”妈不识字,看不懂上面写着什么,但知道是因为学习好才得奖状。
爸说:“拉鸡去!”
揭开炕毡,取杀鸡的刀子。
“爸,不吃鸡肉,咱吃羊肉,我去找我四爷,把他的羊羔杀一只,照价给钱。”我从衣兜里掏出发的钱给爸看:“这是学校给我发的生活补贴,专门吃羊肉,能买来一只羊羔吧?”
“你四爷羊圈里估计没有合适的羊羔,前两天卖掉了几只。王老师家有,一斤肉十三块,一个羊羔也就三百多块钱”
“好嘛!我今儿弄来一只,你一冬的羊肉臊子有了,我差点到镇上的店里买一些羊肉回来,可我怕买回来不好的肉,还是到咱村里养羊人跟前买。”
“肯定到咱村里买,谁到肉铺子里买肉,肉铺子里都是注了水的肉。”
吃完中午饭,我先去四爷家,他家没有羊羔,我再去王老师家看看。冬天这个时候,四爷的一群羊有一天在圈里喂包谷草,有一天赶出去到山上吃草,今儿没赶出去,四爷坐在炉子边烤火。
“四爷,今儿不放羊去?”
“你这碎货咋回来了?你爸说你周末不回来,今儿咋回来了?”
“今儿回来找你吃羊肉,你养着一群羊,一年到头舍不得自己吃肉,太抠门了,你杀个羊羔子咱吃肉呀!”
“羊羔子没有了,羯羊有两只,你爸想吃肉就吃羯羊肉。”
“四爷,我真是来和你买羊肉来了,照价给你钱,那就杀一只羯羊,能行不?”
“有啥不行,我留少部分肉,你家拿去多部分,你爸手里有钱,吃羊肉的钱还是有两个。”
“四爷,不用我爸的钱,我这学期不用交学费,还发了三百块生活补贴,我想用这点钱给我爸买些羊肉,就来找你了。”
和四爷说好了,杀一只羯羊,是养了一年的羯羊,有三十五六肉,我买走多一半,给四爷三百元,我把三百元掏出来给四爷:“就这样了,吃亏也好占便宜也好,就给你三百。”
“行呢行呢,怎么样都行,你爸前几天还问我有能吃肉的羊没,我说羊羔子卖光了,还有两只羯羊,你要的话拉去,这两天不见你爸来拉,今儿你来了,给你爸拉去杀掉。”
羊还得让爸杀,四爷让我拉回去,我咋能把一只羊拉回去!回到家里,跟爸说:“跟我四爷说好了,杀他家那只羯羊,他分十斤,咱们分二十几斤,我把三百块已经给我四爷了,可我六叔不在家,你上去杀羊。”
“行呢,我去杀,咱俩加你四爷,三个人一会儿就收拾掉了。”
三轮车加两壶开水,抱来柴草烧热三轮车后桥,还是摇不着,只能从门前的坡路上搡了,爸掌头,我和妈搡,从坡上把三轮车搡着了。冷天里,发动起三轮车真费劲。我再开上车到四爷家,那只羯羊的四个蹄子绑起来躺在地上。
“四爷,你这一群羊一年也赚两万元呢!”
“赚个屁两万,翻过年就处理完了,放不动了,腿疼腰疼,六十的人了,我不受这个罪了。”
六十的人,还要放一群羊,爬坡上山,确实累人,六叔肯定不守这群羊,他出门打工去了,过年前回来,六妈和不到一岁的孩子在家,整天阴郁着脸不和四爷说话。
爸提着刀子提着盛血盆,在空场粪堆旁把羊杀倒,剥皮掏肠肚,不到一个小时就将多半扇子净肉放在了铺了塑料膜的三轮车厢上。腿肉和排骨秤了十二斤留给四爷,其余都是我们家的,这些肉再不能像以往那样给别人大吃一些,爸是病号嘛!又不是平常,平常时候,有羊肉吃,叫来二叔四叔他们来吃一顿。
爸说:“该叫的人还是要叫来吃一顿,要不然,你能安心吃下去?”
“爸,不叫他们,煮一锅肉出来,我端一盆给我二叔家就行了,再谁都不给,留着你过冬。”
肉拉回来,在案板上剁成块,骨头是骨头,肉块是肉块,羊油是羊油,到晚饭时,一锅羊骨头肉煮出来了,放了萝卜片和一把生葱末,就着馍馍喝羊肉汤啃骨头肉,我和爸埋头大吃一顿。
妈盛好一盆肉,我端着去二叔家,蹦蹦紧紧跟在我脚下,最高兴的人是它,我从学校回来,它就在我脚下绕着,吃肉的时候它也大享口福,肚子吃到滚圆。
一盆羊肉端到二叔家屋里,三个妹妹呼啦围上来抢着吃,二妈骂着赶着把她们拉开,二妈说,刚吃完晚饭,往哪儿吃肉,留着明天中午就馓饭吃。三个妹妹各抢了一疙瘩吃上,逗蹦蹦玩去了。
“二妈,我二叔去哪儿啦?这会儿咋不在家?”
“吃完饭嘴一抹就出去了,谁知道去哪里了?”
我端着一盆羊肉送来,二妈不似以前那么冷冰冰,和我说了一些话,说三个妹妹没一个学习好,其中考试都不及格,不是念书的料。
领着蹦蹦回家,只要回家,它撒丫子跑前面去了。
四爷又来我们家了,四奶今儿不在家,看样子他家没有把羊肉煮上,妈捞了一碗给四爷吃,他吃得不多,我花钱买他家羊,他好像不好意思多吃。
“老啦!吃不动肉了,给我年轻的时候,吃一大盆。”
四爷坐在炉子边一边喝茶一边和爸说话,说那些说了八十遍让他看不惯的破烦事。
耳房的炉子没有生火,我不能在耳房屋里看书,我捧着英语书坐在上房炉子边默默记诵单词,一个耳朵听爸和四爷说话,另一个耳朵又把他们说的话赶出去。四爷又训我开了:“你这叫看书吗,你这叫做样子!能看进去成怪事了。”
“哪我能去哪儿呀!耳房冷,厨房里我妈炼羊油做臊子,只能坐到上房里学习。你把你们话说,少管我!”
爸笑着说:“咱小双这次考试考得好,发了奖状。”
爸转过身,从抽屉里取出奖状给四爷看,四爷拿着奖状看了半天,好像不相信是我得的奖状,在他眼里,我是个蔫不沓沓不咋聪明灵气儿的孙子,能学习好得奖状都是想不到的事。
“你能考进班上前十名,就有希望,进不了前十名,考高中考大学都没希望。”
“四爷,我是我们班第五名,我们老师说,这样的成绩保持下去,考上高中没问题。”
“真的?那还差不多,你这碎货还有些出息,没看出来。你能考上一中二中,爷给你再杀一只羊,不要钱。”
“真的?你等着,到这学期期末考试,到下学期的中考,我肯定考更好的成绩,你就准备着给我羊肉吃吧,让你一天到晚骂我是顽货。”
四爷是读过高中的人,□□里上山下乡那阵子,他们上高中的学生都不念书了,回家种地务农,四爷放了半辈子羊。现在又唠唠叨叨说他当年读书的辛苦和他们家我五叔读书的辛苦,还说三叔读书的辛苦。
“咱们这个山沟里的孩子,从小到大过的太粗糙,在念书的路上能走成功能走出来确实不容易。你五叔高三复读了一年,考个大专,又复读一年才考上本科。你三叔高三也是复读了一年才考上大学,算是咱村里走出去的人了,他们考学,比现在还难,现在考大学,是容易些了,可取消了工作分配,你们这一茬学生,还是不容易。”
放着一群羊的四爷,能给我说这些话,佩服四爷的深刻,这些深刻的话灌在我耳朵里,慢慢体会。
我说:“四爷,你说的对,我们这种山村里学生走读书求学的路子确实不容易,很努力很认真很刻苦,才能把成绩考好。”
“肯定要下苦功夫,没有那么容易考出来。”
天黑下来,四爷晃着肩膀回去了。我把他送出大门。
站在大门口看着小梅家房后的一排没有了一片叶子的槐树,想念小梅的心思一下子涌上来了。上次回来,这个点儿天还亮着,这个点儿在屋子里和小梅说悄悄话,过一会儿天才黑下来,送小梅回去,在槐树底下紧紧地抱她。
好想小梅呀,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想念,在心底里汹涌波涛般涌上来,从头发稍到脚后跟淹没着我。这次急匆匆回来了,还没有告诉她我拿了奖状的事,赶紧要告诉她,让她放心,思念她的同时,我更能刻苦学习。
钻进被窝里,英语书和本子放在眼前,睡觉前一个半小时学习英语,在自己的住屋里,在姐家屋子里,在回到家里的屋子里,都是无论怎样也要坚持下来的习惯。姐夫家的姨夫笑着说:“哎哟,这个娃娃很认真嘛,睡觉前还要学习英语,我文恒有你这样认真,何必去复读一年。”姨夫关掉电视,让我安静学习。
可爸不但不关掉电视,还把声音放得那么大,我说:“爸,你把电视关掉,我要学习。”
给以前,爸会说:“在学校里干啥呢,这会儿学习?”但这次他什么都没说,起身把电视关掉了。爸拿起历书看,历书上尽是算卦挑日子动土嫁娶那些字,还有周公解梦什么的,越看越成迷糊蛋。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我肯定一如既往保持我的学习习惯,认真、用心、惜时。
寒假里,初三学生补课二十天,收一百二十块钱,这个钱爸肯定会十分乐意掏给我。即便不在学校里补课,我也打算在自己的住屋里安心学习二十天,寒假里二十天当一日度过。
我已经计划好了,寒假里,也不和尚发平分开,二十天时间和他吃住在一起,饭我们共同做,伙食费嘛,不用他出一分。
趴在被窝里写英语单词,胸部压迫得难受,换个姿势,屁股撅起来趴着写,写一会儿,还是难受。坐起来,被子抱在腿上,脊背靠住墙,书和本子按在包着被子的腿上写字,还是很不舒服,写字就不是坐在炕上能写的事儿。
“爸,你坐在炕上,凳子让给我。”
爸问我:“你大表叔家人没回来过吗?”
“他们家人在楼上的暖气房子里,回来干么呀,又要生炉子又要烧炕,嫌麻烦。我表叔给我打电话问炉子生好了没,问屋里冷不冷,我说一点儿都不冷,不用操心我,他就再没来过。”
过了一会儿,又想起一件事来,问爸:“咱家上川的子瓜地,还没铲没耙,明年怎么种呀?水浇地里的包谷杆子也没剁掉,明年都怎么种?”
“看把你愁的,操心这些事儿干么,包谷杆子你妈早剁掉了,你姐夫帮着拉回来一半包谷草,空场上那么大一堆,你看不见?你姐夫也帮咱把上川砂地收拾完了。”
乖乖,好姐夫!帮了爸大忙,顶我这个亲儿子。
第二天一早,我先起来,生旺炉火,坐在炉子边默默读英语,到八点时,听到一声班车打号的声音,难得听见班车在村里跑一趟。
“爸,你听,班车上来了。”
“十天前就上来了,河湾里的路往宽展修了一下,班车就跑开了,天天两趟,早上来拉人,下午来送人。”
“爸!村里不是架了电信信号塔吗,不知能不能装那种无线座机的电话。”
“你四爷家屋里装上电话了,你没看见?咱家还没装,等到下一批免费装电话时装上,估计到过年跟前了。”
“真的呀!太好了,家里有了电话,说话办事方便一大截子。”
孙家大表叔打来电话问我屋里暖不暖和时,我顺嘴问他,能不能把我这个屋里电话改设一下,方便打出去,我好和老师们说话。他才想起我屋里的电话打不出去。呵呵笑着说,你这娃,早不提醒我,我尽快回来一趟帮你弄好。估计到下一周,他会回来帮我把电话改好。下晚自习后,坐在炉子前,随手给小梅打个电话,可不能打太多,容易露馅。
妈在厨房里烙大饼,我和爸继续吃昨天剩的羊肉汤泡饼,早饭午饭一起吃了。
妈说:“昨天做好的羊肉臊子给你装一罐子拿去,吃的时候多放些生姜片和白萝卜片,把家里的萝卜拿上两个。”
一个人住的屋子里,吃什么都是自己一个人吃,住在学校宿舍里,羊肉臊子这东西是吃不到嘴里的。但也不能什么都独自一个人吃,把尚发平和李文艺叫来和我一起吃羊肉臊子汤泡馍。我说:“尚发平,你不能白吃,你得好好教我,我化学也考个一百分。”这样想着,心里美滋滋的。
到十二月底,放新年假再回来一趟,叫小梅也回来。班车能直接坐到村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