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毕业班的考试成绩刚从展示栏里贴出来,一堆人围上去看,我挤在人堆里,脖子伸长,仔细寻找三个人的名字。全校毕业班里,有六个应届班,超过了三百人,有四个复读班,也将近三百人。所有毕业生的中考成绩在白纸上打着贴出来了。从第一名排到最后一名,应届班和复读班分开着,我在应届班人名字里找东平哥,找到了,顺着往下数,数到第四十二个,567分,这个分数肯定能被县一中或二中录取,全级应届班第四十二名的成绩,不错不错!我心里暗下决心,明年这个时候,我的成绩最不好也要占到这样的名次。把眼光往下移,找孙豹表哥的名字,找到了,是503分,虽然录取线还没公布出来,可录取线不可能低于五百三十分,孙豹表哥差二十几分,要么上高费高中,要么复读,要么读三年初级技术学校。还没有看见李文恒的分数,再往下找,到一半学生的地方也没找见他,再往下找,找到了,463分,唉!这个分数,就是复读一年,也不见得能考上高中。
心里一半高兴一半沉重,我关注的三个人,只有东平哥能考上。孙豹和李文恒有可能是明年的复读生了。应届班的学生,不到三分之一能上去高中,复读班学生有一半能上高中,上不了高中的,很多人又沦为下一年的复读生,复读生们把明年应届生们考高中的名额挤占掉,恶性循环下去,一年一年过来,复读生队伍一年比一年庞大,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我捏紧拳头,暗暗鼓励自己,一定不能沦为复读生,从这令人压抑的中考队伍里使劲儿冲出去。
成绩公布出来的第一时间,我就看到了他们三个人的分数,东平哥和李文恒在一个班,差距却是这般大,东平哥平时的认真刻苦,细致努力有了相应的回报。平时一点一滴的认真努力是将两人拉开的主要原因。这一次中考考试成绩,将他俩拉开距离分散到不同地方去了。
看完毕业班中考成绩,转身去已经不是我住着的宿舍转转,不能不理宿舍里住了两年的同班同学,在上晚自习之前,我去宿舍里看看。
我从宿舍里搬出来,睡觉的床铺宽展了许多,他们应该感谢我从宿舍里搬出来。可我并没有得到他们感谢的表示,哪怕热情欢迎我回到宿舍的一个拥抱,一句安慰话都没有,躺在床上缓着的,蹲在地上用梳子梳头的,端着水杯吸溜吸溜喝水的,我进到宿舍,他们该干么仍是干么,好像我不存在。我的同桌王金不在宿舍,比我成绩好的张栓军和张东旭也不在宿舍,他们三个人在吃过晚饭的这个点儿,很认真地学习去了,不在宿舍里多逗留,在教室做作业或在操场上背书。剩下的这八个人,我心里说,你们这个样子,不可能在明年这个时候考上高中。王永文、黄中河、谭志强等,他们连五分之一努力学习的心思都没有,他们不是欺凌弱小打架斗殴那样的小混子,但他们也不是认真刻苦想把学习搞好,把成绩考上去的学生,我心里想着他们应该是什么,也是“混”一族,就这样一天一天混下去,混到毕业,毕业考试把他们淘汰掉,他们以后将会怎样,我想不出来。
我笑着问王永文:“哎!要是在明年这个时候考不上高中,我们会怎么办呀!”
他把他的两颗龅牙想努力包进嘴唇里,他用奇怪地眼神看我一眼,意思是说,我干么猛不丁问他这么奇怪的问题。
“我咋知道会怎么办,反正我是考不上高中。”
真正“混”下去的心态。
黄忠河蹲在地上,照着镜子用手指理他的三七分头,再呲开嘴,看他的牙齿是否白,是否整齐,他觉得自己好帅!他借我的一张饭票还没还呢,以为我忘掉了,不是忘掉,是懒得计较一张饭票。我从外面进到宿舍,他瞅也不瞅我一眼。这种气氛,好像我并没有搬出去,仍是住在这个宿舍的人。我就和王永文说了这么两句话,再找不到能自然而然说出来的话了。从宿舍里默默出来,返回教室认真学习。我心里想,我们是住在同一个宿舍的学生,睡觉、吃饭、呼吸、天天在一个宿舍里搅合着,可我们的关系却这么冷淡。我心里想,我和你们不一样了我讨厌一个“混”字,一天一天混着,随遇而安,你们这些人,才是学校里的真正“混混”,就这样一天一天混到明年毕业拉倒。
坐在教室里,心思收回来,认真看书,准备好三天后的期末考试,认真一分钟就有一分钟的收获,有些后悔花了二十几分钟去宿舍转了一圈,再不会浪费这样的二十分钟去宿舍,和那些无聊的家伙说那些无聊的话。
从早上到晚上,一晃一天过去,一晃一天又过去,时间不够用,再有一周复习时间,我就能把复习计划完善好,就有着善始善终的感觉,期末考试定能考出好成绩来。
连着两个周末时间没有回家,定定在自己的住屋里学习,不是看书就是做题,这样认真学习的状态整整坚持了两周,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状态,以前每个周六都要回家,周天再返回学校,哪有两个周末里的时间也这样认真。
第二个星期天中午,我刚吃完自己做的炒面条,妈骑着自行车来找我,敲表叔家的铁大门,看到是妈,我真高兴。给我带来一包油饼,一箱子用报纸一个一个包起来的鸡蛋,她从姐姐家来的,在姐家没见到我,就骑着自行车来找我了。
“妈,下一周就放暑假了,你干么着急忙慌来找我?”
“去你姐家了,顺便送吃的给你。”
妈没来过大表叔家,不知道这里怎么走,她在街上小卖部子里问了一下,就从这个巷子里进来,红铁门的院子就是我寄住的大表叔家,顺脚就找过来了。
“这几天就我一个人,他们都在煤矿上做事,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一趟,我自己给自己做吃的。”
初一下学期,有一个周六,妈傻乎乎站在学校门口等我,她来镇上买一些零碎用物,顺便和放学的我一起回家。想起妈的矮小身子等在校门口,焦急等我出现的样子,我这心里就沉沉着不好受。我说,妈,你以后别在校门口等我了,你办完事直接回家去。
这次,我还是说着那样的话:“妈,你不要专门来给我送吃的了,四十里山路骑一趟车子够吃力了,干么非跑这一趟?”
“不是说了去你姐家嘛,顺脚到你这儿来。”
纸箱子里装的鸡蛋是给表叔妈的,表叔妈他们不在,肯定被我吃光。这一包油饼,够我这一周吃早饭。
“妈,你早点回去吧,我要好好复习,马上考期末试,你这样呆着是打扰我。”
“你这娃娃真是的……”
妈呆了一会儿就走了,在街上的店里转着买了几样家里用的零碎。我想和妈一起在镇街上转转,可学习计划里的一些任务就完不成了,狠狠心还是没有出去。我心里说,妈,你应该看到我的努力。
早上的早点,不再是啃干馍馍,是两个油饼和一个煮鸡蛋。我在教室里把早点吃了,半个小时的吃早点时间,我用了十分钟吃完,二十分钟用来背政治课本。
星期三考期末试。考试之前的这个晚上,我安安静静呆在屋子里看书,吃着一个油饼当夜点。到十一点过些,倒半盆水泡泡脚,身心舒适着。住在学校宿舍的时候,哪有这样舒服泡脚的条件。泡脚的话,半壶热水就没有了,尽管是我自己的热水壶,也不好意思把半壶热水倒上泡脚。
刚上初一时,对住宿生活也充满美好向往,大家其乐融融团结友爱,多么好的集体生活。可第一个晚上就令人大失所望,十五个人睡着六张并在一起的床板上,侧着身子,不能翻身,各自的褥子相互摞着铺在床上,有一道凸起来的边怎么也铺不平,就这样侧着身子糊涂眯到天亮。但第一次走出家门上了初中的新鲜感冲淡了住宿生活的各种艰难,这种新鲜感渐渐消失,到第二学期已经不堪忍受住宿舍,更不能忍受校霸欺凌住宿生。已经有两个比我弱小的同学不来了,不知道是休学了呢还是彻底不读书了。我的头炸愣愣疼,整天嗡嗡响,不得不休学一个学期,在家里呆了半年,又从初一重头来,可住宿生活还是那个样子,宿舍里还是十几个人。我越来越不愿和宿舍里的这些人多说一句话,每天是熬煎。到这一学期的最后一个月,我终于搬出来了,一个人住,一个人生活,为了认真努力地学习从宿舍里搬了出来,我早就该搬出来。
长长的暑假马上到来,暑假前的这个期末考试,我要认认真真考好。多数同学盼着考试赶紧结束,暑假立马到来,回家后再不想学习。在这样的境况下,我这般镇定自如,更加努力认真,压制着盼望放暑假的毛躁心情,尽可能把这次期末试考好。
班上那几位名列前茅的女生比我还认真,比我还刻苦,真正惜时如金争分夺秒。我进到教室,她们已经在教室里默默学习了,我不期望这次期末试能考过她们,我能考过以前的我自己就行了。再好一点,希望能前进五个名次,这半个月的努力就算没有白费。
第一天的考试顺利考完,轻松自如的感觉,语文本是我的强项,作文很认真地写完,写了一些自己真实的想法。作文里的意思是说,无论怎样深爱自己的父母,内心里总有被他们不理解,也无法理解他们的无助。这个作文,我自认为写的很好。数学也感觉不错,最后一道题虽然没有算出来答案,但前面的证明步骤和计算步骤不可能都错吧,不可能一分不给吧!历史和地理,因为上课时听讲认真,在吃完晚饭后的一个小时里坚持背这两门书,感觉考的都不错。接下来的三门考试,也不会差到哪里。
住校的时候,考完试回到宿舍,大家都会争论起一道题的答案,要么自己错了,要么他们错了,答案总是不一致,搞得人毛躁不安,影响接下来的考试。现在好了,一下考场,从教室里出来,径直出校门走到我自己的住屋,将刚才考完的试题全部忘掉,只想接下来考什么。
走在回住处的路上,路过公用电话的商店门口,该给小梅打个电话了。天天想给她打电话,克制着没打,想着考出一个好成绩,放暑假后带着安稳踏实的心情和她相处。努力学习的时候,并没有把她抛在脑后,而是压在心底,压不住的,她时不时冒出来搅搔一下我,我心里对她说:“乖乖呆一边儿,等我考完这次期末试,咱俩再好好说话。”
四门课考完了,我停在这个商店门口,脑子里全是那一串电话号码。不打这个电话,不和她说一些话,好像明天的另三门考试会考得很糟。
电话拨过去,接电话的不是小梅,我说:“你们宿舍的张小梅在吗?”
啪嗒啪嗒跑过来接电话的脚步声。
“喂,小梅,是我,你刚吃过晚饭吗”
“正吃着,就着白饼子吃凉皮,你这家伙,才想起给我打电话”
“我正考期末试呢,今天考四门,明天考三门,明天考完,就放假啦!你啥时候考完期末试?”
“我下个周一才开始考期末试,回到家就迟一些了,有可能补二十天课,唉!真烦,实在不想留在学校里补课。”
“嗯?高一学生补哪家子课?不是不让补课了吗,乱折腾人嘛!”
“可不是乱折腾嘛,补不补课两说呢,考完试才能确定,喂!我给你把书买好了,肯定是你爱看的书,可不止花了五十块,怎么样,来不来县城?”
“喂,小梅,给你五十块钱,可不是非要你给我买书,你自己用就是了嘛,真是的,说什么就当什么了。”
又胡乱说了几句好好吃饭好好考期末试的话,就想把电话挂了,最后问她:“你们宿舍这部电话说话贵不贵?”
“用201电话卡,不咋贵,我没打过,想不起来给谁打。”
表叔家电话号码说给她,我说,尽可能在中午和下午打来,有可能是别人接上,最好少打电话。表叔家的座机,我只打过两三次,电话在上房桌子上,他们都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上房门锁着,我进不去。串联着一部座机在我住的屋子里,只能接别人打来的电话,我想打给别人是打不出去的。三叔前两天打来一次专门问候我的电话,笑着问我:“一个人能习惯?”
“有啥不习惯,我一个人安安静静看书学习,看能把这次期末试考好不。”
三叔笑着说:“不能太认真,会头疼!”
三叔是正话反说,好好认真,再怎么认真学习,也不会头疼。初一下学期,头痛得厉害,三叔带我去县中医院看大夫,看不出个所以然。三叔说,怪了,你是太认真学习才头痛的吗?不要太认真!我以为他说的是真话,别让我太认真学习。他老对我说他当年刻苦攻读的精神劲儿,不是要我向他学习吗!姐姐拍我一巴掌说,你这家伙还听不出来吗?三叔是正话反说,他说的话,你就反过来理解。
可头痛是实实在在的事儿,大夫看不出我有什么毛病,大夫说休学一段时间看情况。我自己知道是什么毛病。我说,三叔,是因为住着十几个人的宿舍,晚上醒好几遍,睡眠不好,午觉也睡不好,不想住宿舍,又不得不忍受着住在宿舍里,所以头疼。
三叔把我说的这些话放在心上了,三叔害怕我又头痛休学半年,到我实在不想住宿舍,想搬出来一个人住在大表叔家一间屋子里时,他和大表叔提前沟通一下,我顺利住了进来,已经寄住了一个月,吃得好睡得好,刻苦努力学习着,不再有头疼的毛病。
三叔知道我一个人住在一间屋里,他随身带着手机,我这边什么情况,他随时打来电话问一下。我的情况,整天在地里劳动着的爸妈,还没有三叔知道得多。
给小梅打完电话,回到我的住处,院里的铁大门朝里面反锁了。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铁锅搭在煤气灶上,拧着火,淡蓝色火苗扑哧哧舔着锅底,舀一勺水添在锅里,水烧开,打两个荷包蛋,下一把面条,下一把芹菜叶子,调上盐和油花。冰箱里有几块冻着的熟肉,是表叔从煤矿灶上拿来的,专门留给我吃。切一块盛在碟子里,肉还没有消冻,在面条汤里涮涮,荷包蛋也好,面条也好,肉片也好,一股脑儿全部消灭在肚子里,刷锅洗碗的时候,心里想,一个人这样吃饭,时间太久,未免也太孤单。吃饭的时候,多几个人一起吃饭,也比一个人吃饭有意思呀!三叔在电话里安顿,毕竟是寄住在表叔家,一个人的时候就一个人安心待着,把门锁好,最好不要领其他同学来表叔家里。这一个月,在哪个同学跟前也没说我寄住在表叔家里的生活情况。只有王金知道我搬出来住在孙家表叔家屋里,但不知道只有我一个人生活着。和他说话时,也从不说我每天的生活怎样,从不说我每天都吃到鸡蛋和肉。这一个月里闷头认真学习,和他也不咋说和学习无关的废话,似乎也厌烦了和他说话。他和前排一个女生发生口角,那个内向忧郁的女生被他欺负哭,哭着骂他“□□儿”,他拿起教室后面的笤帚劈头照那个女生几笤帚把,看得我瞠目结舌,我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笤帚,我说:“行了,打女生算求什么本事?”
这是上晚自习前发生的事儿,我把这种事儿尽可能抛到脑后,努力静下心来学习。可女生挨打的情景时不时浮现出来搅扰我,我就很讨厌王金了。
尽可能不和同桌王金再多说废话,我以为我和他会成为很要好的朋友,可他那样粗暴地打同班女生,我心里深深地失望,我们不是一个道儿上的人了。
上晚自习前教室里发生什么事儿我一概不想知道,尽可能挨到上晚自习前的五分钟进教室,坐在自己位子上一声不吭集中精神学习。
吃完饭后洗涮掉锅碗,打扫干净厨房地面和门台,墙角花盆里的几盆花也不忘及时浇水,表叔他们随时回来,家里是整齐干净的样子,断不会对我的借住生活有什么不好的影响。然后一个人在自己的住屋里看书。
离上晚自习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安心看书学习,应付明天最后一天的三门考试。上晚自习前这一个多小时,我尽可能好好利用着背诵英语和政治,大量背诵的东西背下来,若延迟一周考试,我就能把政治书从头到尾几乎背诵下来。
住在宿舍里时,吃完晚饭后的这一个多小时,我在教室里学习,若教室里也吵吵闹闹让人不安心,我就去操场背书。冬天里,总不能在大冷天里也在操场上转悠着背书。天气暖和了,我在操场上找一块儿安静的地方安心背书,眼前晃来晃去都是在操场背书的身影,一眼望去,好学上进的学子还是蛮多。
可宿舍里那几个家伙,在宿舍里呆着混到上晚自习了才去教室,他们把最好的一段时间用在呆在宿舍里瞎聊天,无所事事混日子上。
寄住在表叔家后,这一个多小时就在我一个人住的屋子里认真学习,没有任何外界干扰,能搅扰我的,只有我自己,忽然就冒出一些与学习无关的想法来。
这会儿就在想,明天考完试,我就要回家了,可表叔答应好给我的狗娃子还不见送来。有一只毛嘟嘟可爱的狗崽子在身边养着,吃饭的时候,小狗娃子在我脚下哼哼唧唧也要吃食,我给它分一碗面条,它和我一起吃完,我这样认真学习,他在我脚下独自玩儿,想想这个情景就幸福得不得了。可表叔还没把小狗娃子给我送来。
明天考完试,中午时候,给表叔打个电话,说我马上考完试了,马上离开,你最好能回来一趟,我把大门上钥匙交给你,一定把送我的狗娃子带上。